其实我一直没走远(报告文学)/彭名燕
(2020-07-07 10:22:25)在车站走失的胡海涛十年后回了家;唐氏儿小福星成了篮球“狙击手”。一个个感人的故事就发生在深圳市民政局救助站,这里的社工们义务为残障人士和流浪者提供无私帮助。作者以温柔的笔触书写平凡人的大爱与善良之举,并反思了“福利依赖”等问题,值得全社会关注与深思。
其实我一直没走远
三千公里回家路,他用十年走完
公元2018年5月18日。
这一天,哈尔滨火车站出现了非常特殊的一群人。有人身穿红背心,有人手持摄像机,有人手棒鲜花,有人手摇着小彩旗,有人拉着大大的横幅“让爱回家”……人们神色兴奋中有着丝丝神秘,不像是接政界要人,也不像是接国际友人。
其中有一对被人们围绕的老人,一直在擦眼泪,泪水已经使他们松弛的皮肤肿胀起来。
几位手持摄影机记者模样的人,一直在焦急地看着手表。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神情是这样亢奋?
好奇的旅客不敢打搅他们,远远地围成了一个半圆。人们交头接耳,估计着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
呜——
一列从深圳开来的火车呼啸着驶过来。那一对老夫妻紧张地注视着火车掠过去的每一道门,火车渐渐停下来了。
九号车厢的门开了,正对着这一对老夫妻,老夫妻情不自禁往门边扑过去,像是要捕捉空洞的门里面的一个秘密。
然而,下来的人让他们闪到一边。
不是,不是,还是不是……就在他们失望对视时,一个细微的声音把他们惊醒了。
爸爸,妈妈!
谁的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仔细看一看,其实就是第一个下火车微胖的成年男人在叫他们。
不敢相信,绝对不敢相信就是他!
十年前,他们的儿子失踪时,瘦弱黑黄,怎么可能换成一个人高马大、白白壮壮的男人? 开玩笑吗?
镁光灯闪闪烁烁,看来,有人迫不及待要开始编写新闻了。
老夫妻屏气敛息,再仔细看看……再看看……
不是?是?不是!错了……
话要从2008年5月说起。
一位患有轻度智障,名叫胡海涛的青年。这一年跟着父亲从黑龙江省阿城市蜚克图乡去长春市治他的病。
长春火车站人多得如同不要钱的市场,父子俩十指相扣,生怕被冲散。
这位父亲爱这儿子已经到了超级程度,宁愿自己不吃不喝全部省给儿子,攒下来的血汗钱,只有一个去处,给儿子治好脑病,他还等着抱孙子呢!
他拉紧儿子的手,把希望全押在长春的三甲医院,坚信儿子的病一定能治好。这位儿子对父亲的依赖也是超级程度,只要有父亲在身边,没人敢歧视他、欺负他,父亲是他的天和地,大靠山!
恰恰此时厄运到来,瘦小的胡海涛没有架住冲过来的人流,一不留神松开了父亲的手,当他再次伸手去抓父亲的手时,却是陌生女人的手,吓得他尖叫一声,啊!爸爸!
父子俩都没有想到,这一松手,就是十年的蹉跎。
他的父亲在拥挤的人群中左顾又盼,呼唤叫喊,直到喉咙喊哑,儿子就像影子遇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消失得毫无痕迹。
面前有一辆火车,儿子可能上错了车?
父亲跳上火车,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寻找,没有结果。他的儿子莫非被空气吞噬了?口哨声响起,火车要开了,怎么办?他是留在车上还是下车?
也许儿子就在车厢外面正在找他?残存的这一点点意识,使他匆匆跳下了火车。但是,外面不但没有儿子,连那么多送行的人影都消失了。
火车一声悲壮的长鸣,徐徐启动了。
这位爱子如命的父亲,倒在地上号啕大哭,“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你到哪里去了?”
不难想象,这位父亲回到家里,遭受了怎样的谴责和内心的剧痛!
东三省的派出所、救助站几乎全找遍了,这位父亲虽然失望但从未绝望,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不放弃寻找儿子的激情。
白天,走到街上,只要看到年龄相似的,就一个人、一个人地辨认,发现跟儿子相像的人,就会扑过去拉人家的手,挨人家一顿臭骂;回到家里,只要有敲门的声音就扑过去拉开门,以为是儿子回来了。多少次以为是,却不是,使他老泪纵横,在任何场合也关不住泪泉的闸门。
老两口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简直阴差阳错,他们的儿子被命运捉弄。就在父亲跳上那列火车时,他也被人流裹挟着,跳上了相反方向的列车,他一个车厢一个车厢找,一个座位一个座位看,挤得满头大汗,爸爸再也没有出现,想跳下去,来不及了,火车已经开走了一个时辰。
他卷缩在过道一角,傍着别人的行李,没有人注意他,连查票的列车员也没有注意到行李旁瘦小的一团。这列快车开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包包里的一点点钱,他捂住,不敢花,就吃别人扔的水和饭。
糊里糊涂,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停下,人们鱼贯而出,他跟着别人下了车,又跟着别人出了站,来到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他哪里知道这座城市的名字叫深圳。
灯火辉煌的大街上,他以为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越是灯火辉煌,越是心里发毛,越是紧张不安,刚刚开始,心里总念叨爸爸爸爸……极度忧虑,加上温饱无着,他的健康严重受损。本来就有轻度智障的他,渐渐地,连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父母是谁,在哪里,全部遗忘,这在医学上叫惠普尔病。
他只有一个意识,见眼睛直视他的人就躲,那可是来抓他进牢房的人。他时不时藏进树丛中,躲进石碑后,缩在桥洞下,躲过了公安和城管搜寻的视线。
一年又一年,孩子就这样被陌生人给的一块钱两块钱,一个饭盒,半瓶矿泉水,养到了2014年,稀里糊涂就长大了六岁。
当年11月,在一次寒潮袭击的例行街头搜寻中,深圳市救助管理站救助了这名头发长得不知男女的乞讨者。
胡海涛就被安置在“深圳市救助管理站”,在这里待了四年,于2018年5月18日,终于回到了他自己的家乡。
这是一个整整十年生离死别的大悲剧,被深圳市救助管理站和协同的公安、特别是义工组织破译了密码,特区报用大篇幅报道,轰动了整座城。
他的家乡是怎样浮出水面的?说来话长。
有智力障碍的胡海涛不会写字,也不会表达,更无法说出家乡在哪里,找到他的家乡如同海底捞针,水中揽月。好在这四年,有规律的生活,有救助护工给他的温暖,他渐渐白胖起来,也能记起爸爸的模样,但语言功能仍然没什么长进。
救助站的社工彭世雄,在与胡海涛交谈中搜索他的只言片语,饺子好吃,下雨了,好热……推送到“头条寻亲”,这是中国目前寻亲效率最高的互联网。又采取胡海涛的DNA,导入全国打拐系统进行对比,还将胡海涛的照片导入全国人脸识别信息系统中进行对比。深圳公安系统竭力配合,亲自派人到救助安置部门采集所有受助人员的人脸信息。每个努力都需要太多天,消耗的时间可以用“无限”来形容,消耗的焦虑可以用深度来形容。
可惜,这些努力都没有得到回应。
寻找胡海涛家人的希望如石沉大海。
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以至绝望。
这个部门的张维维部长对手下的组长罗付才和付乐新说,不要灰心,我们继续找!海枯石不烂,地老天不荒。我们找不到,还有我们的下一代,下一代找不到还有下下一代,总会感动上天的。
2017年10月,深圳市救助管理站发起了第二轮为胡海涛寻亲的阵式。
据口音判断,胡海涛是东北人,东北情况谁最有发言权?当数一个义工团队“让爱回家”,他们的头领手里有几十个微信群,其中就有东北义工的微信群。
张维维拍案而起:有了!
于是,这位老朋友“让爱回家”登台了。
深圳救助站的社工与“让爱回家”这一南海之滨近年蓬勃发展的义工组织联络,“让爱回家”张世伟立即与哈尔滨义工组织的领导“温柔姐”微信沟通,“温柔姐”立即与哈尔滨《生活报》记者、黑龙江电视台农业频道“帮忙”栏目取得联络。“让爱回家”一呼百应,用他遍布全国的眼目,为胡海涛寻亲(后面我们必然要隆重推出这一初出茅庐,却已如火如荼的民间团队)。
请注意,“让爱回家”这一广东沿海的新兴义工群体,他们充当了党和政府的左膀右臂,帮助很多流浪者回到家乡,胡海涛仅仅是其中之一。
你胡海涛不是不会写字吗?就让你与哈尔滨“温柔姐”的志愿者进行视频对话,哪怕你前言不搭后语,哪怕你结结巴巴叙述不清,用形象来说话吧。
胡海涛结结巴巴配合了。
寻亲视频在当地播出后,没有想到,很快,胡海涛的家乡发来了户籍信息,经过对比验证 ,胡海涛离别十年的家,终于浮出水面!
当张维维们得到这一喜讯时,一个个从椅子上弹起老高,然后抱到一起喜极而泣。他们深深感谢“让爱回家”环环相扣的付出。
胡海涛在深圳救助站四年多的调养和医治,面貌大变,又高又壮,精神状态也大逆转。在火车站父母与他相见不相识,差一点要问他,你是谁?
护送回乡的阵列非常隆重,张维维、付乐新、社工刘敏专程护送。
火车驶入东北。越来越熟悉的家乡风景让胡海涛激动不已,他不断地问,到了吧?到了吧!
这列火车的列车长知道这是一项重要任务之后,尽全力为胡海涛服务,问寒问暖,送水送饭,人们都在激动中盼望那一刻。
火车到站,列车长安排胡海涛第一个走下火车,满眼的爱怜像是扯不断的线。
志愿者早已经在火车站安排好了隆重的欢迎仪式。
十年离别,十年焦虑,本来年轻美丽的母亲和帅气的父亲变得面目全非。
其实胡海涛一眼就看到了父母,只是这一对老人脸上横七竖八的皱纹、憔悴的面容使他心有忐忑,好半天,他才敢试探地、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爸、妈妈。
对峙了十秒钟……
突然,那位自责了十年的爸爸和妈妈,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声:“儿子!”一把抱住他的心肝宝贝,哭得差点背过气。
两边的社工、志愿者、媒体、工作人员、亲属、朋友……一涌而上,一束又一束的鲜花,塞满了胡海涛家人的怀。
镁光灯一闪一闪,咔嚓咔嚓嚓。
当围观的旅客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也都不约而同拼命鼓掌,发出“喔喔”的欢叫声。但他们并不知道,这是深圳民政救助者,花了五年心血换来的这撕心裂肺的一声“儿子!”
彼岸的等待,注定是永恒,她是一轮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此岸的追寻,也注定是永恒,也是一轮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在这样悲喜交集的场面中,深圳的张维维、付乐新、刘敏三人却回避着灯光的照射,默默地闪到一边。
“让爱回家”的义工和救助员工张维维们早就习惯了“俏也不争春”,有那么多报春之花,连“只把春来报”也让出去了。
没有人把他们捧在手心,没有人请他们走红地毯,那是明星的专利。
走在最古老的石板路上,用并不年轻的肩膀扛起千家万户的企盼。如龚自珍的诗句“化作春泥更护花”。甘当“春泥”的人,就是伟大的土地、伟大的“母亲”。
镁光灯在热情地闪烁,深圳人却把岁月赐予的光环,藏进了眼角的皱纹里。
从深圳到哈尔滨三千公里的路程,坐飞机只要五个小时,坐火车要三天三夜,胡海涛却用了十年时间走完这一程生命之旅。如果没有深圳救助管理部的救助,也许需要无限的永远。
深圳市救助站,除了小部分从小被抛弃永远回不了家,绝大多数虽然身体残障,但他们的父母、亲人永远爱着他们,也许正在千里之外,日日夜夜泪水洗面,对着远方千呼万唤 “回家吧”“回来吧”。
中国救助员工的神圣职责——“让亲人回家”,任重道远。
海涛,请记住,你虽然回家了,但帮助你的人却从来没有走远。
“狙击手”让押他输的人大跌眼镜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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