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屋(散文)/申瑞瑾
(2020-07-03 11:02:31)一
九岁以前,我家住园艺场。打小不爱扎堆儿,要好的朋友只有腊梅。
有一回,我们去捉迷藏。我和英躲,她和玲找我们。我和英穿过晒谷坪,一头扎进英家那栋楼。楼梯间塞满了杂物,英轻车熟路,我跟着钻,一头撞到硬邦邦的庞然大物。呀,我倒吸口冷气,慌问:这是什么?英回头冲我嘘了下:这都不知道?我娘娘的千年屋!
娘娘是溆浦人的喊法,即祖母。我家是邵阳人,跟书上一样,喊奶奶。
我慌忙爬出去,顾不上腊梅和玲正寻过来。
她们忙问,怎么了?
我答非所问:知道千年屋吗?
腊梅摇头,她家老人都不住场里。我指着楼梯间,玲凑上去瞧,笑开了:这有什么呀,我家楼梯间也有,走廊上都有。
我奶奶怎么没有?我掉头往家跑。
“千年屋啊,就是我以后老了,要睡上一千年的屋呀!”
“英说她娘娘有千年屋,您怎么没有?”
“过两年,你爸会给我置的。”
人过花甲年算老人,儿子就要替老人割千年屋了,溆浦是这么兴的。祖父死时,父亲四岁;外公去世时,我一岁多。
我第一次直面死亡,是十四岁那年的初冬。
严老师不再任我们的班主任,学校抽他去下乡做辅导,染上“出血热”。那年代的“出血热”易死人,严老师没能逃脱死神。
一帮同学自发去了严老师家,我和白莲也去了。他家在一中西边的半山坡上,与一中隔了条马路和几畦菜地。山底有条小路,爬上去,通过打靶场,七拐八拐又能从气象局、人民医院路口绕到街上。
低矮的砖屋门口搭着灵棚,几只花圈摆在一侧,记忆里的“千年屋”摆在中间,白莲说严老师躺在里边,我才弄懂千年屋真正的用途。潦草简陋的它,像极他戛然而止的一生。少年的哀伤绵细得像灵棚外的凄雨,我觉得太阳都不再会升起了。师娘搂着一对幼女,呆坐在冰冷的角落,我和白莲欲上前安慰下,都不晓得怎么开口。严老师家是半边户,就他一个人吃公家饭。他不在了,师娘怎么办,小丫头怎么办?我们发愁着。
屋后的橘园深处藏着他的坟,逢忌日我和白莲会去坟前坐一坐。有一年她提到,严老师的坟找不到了。唉,他坟上竟没个碑。谁说过,花果山上坟圈砌得气派的,都是后人孝顺或给力;而渐瘪冷清的坟,多半家里没了后人。我总觉得严老师的坟后来一定立碑了,他女儿们都已中年,一定早过上了好日子。
古属楚地的溆浦,方言保留了不少上古读音,生动鲜活。“割”千年屋,就是做千年屋。将俗称方子料的大口径杉原木锯割好,能拼成结实的棺木,一个人往生后的“永久”蜗居。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2018年,是父亲的八十四,姐说,老先生今年好怕死。老先生是我们对父亲的爱称。她说外婆、祖母都卡在第二道坎。外婆是“损罐子经wang”(撞的意思),多年的药罐子,啥时走都不意外。从不生病的祖母,也被卡在那道坎,父亲就担心自己了。
鸡年除夕夜,父亲建议照全家福。正好二哥的前妻来接侄女,帮卡了一张大合影。而千禧年的全家福,她在,祖母也在呢。
父亲吃完午饭就揣着一兜零食和一杯绿茶去小区对面的麻将馆打牌。散场回家,不时还帮三楼的我拿快递,或递进一把他种在院子一角的蔬菜。晚上跟母亲对手剥皮打“跑胡子”,天天赢母亲的钱。
丈夫讲,老先生爬五楼比我们还利索,这样子活到百把岁没问题。
大家心照不宣,装作这样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12月上旬我忙得好几天没上楼看父母。有一天老先生来敲我家门,脸肿得吓人。他想让我陪着去医院。
医生翻看他不久前的全面体检报告,说,老年人脸肿可能心脏或肝肾有点毛病。重做的检查报告让我稍稍放下心来。但我想放弃即将启程的长沙培训,老先生不依:没事,你放心去。
到长沙第三天接到丈夫电话,说老先生住院了。
那是老先生平生第一次住院。CT结果出来,疑似恶性纵膈肿瘤。我躲在酒店房间哭。姐姐半夜睡不着,在微信问我睡没,方便打电话不?室友睡得正香,我把头埋进被窝,打过去,轻声道,你讲,我听。不约而同的慌张与苍凉。
姐叹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