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山(短篇小说)/谈雅丽
(2020-07-03 09:44:47)新人自白
接连不断的日子,我陷入人生的低潮,沉陷情感漩涡无法自拔。我反复听着文雀乐队的一首歌谣《彩虹山》。我如此迷恋乐曲中那种重复表达的执拗与彷徨。
我决定写一篇小说,就是我的处女作《彩虹山》。
小说《彩虹山》设置了一个主题,就是现代人如何面对生命中的情感失去。我虚构了一个六人对话场景,交织穿插的伤感与温柔,为一幕幕感伤的回忆添加新的内容。小说中永恒的失去感复杂丰富,面向心路发展历程的自述,现实环境下日常生活与个体的精神疑难,我想在文字中为受伤害者找到一个生活的平衡点。
六个故事包含三个年代的人——60后、70后、80后。我笔下的人物性格、命运各有不同,但呈现出日常的温度与肌理。每代人都有不同的时代印迹,每个讲述者的内心世界都藏有黑暗的角落,我想切入深层的情感、人性的弱点,将人们对怀抱爱情的渴望与伤害展露在读者眼前。在黑暗中交谈的三对男女上演这样的情感故事。我以为,唯一持久的爱是接受一切,接受所有的失望、失败和背叛。欲望与灵魂相接,接受永远的迷失。
在小说中,我设置了一条主线,就是“我”和“李可”的爱情,我尽力展开人物的内心冲突。面对情感与理智的矛盾与纠结,有人付出一生承受,有人半生忏悔,有人选择埋葬,有人纵欲疗伤,有人决然放手。而小说中的“我”明明知道结果是失去,只能补偿性虚构一个可以存放情感伤害的地方——“彩虹山”。无边无际的灰色,永远存在,无人抵达。
当一代又一代人在情感的边境线上喟叹,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我想借由小说《彩虹山》安慰那些经历创痛的心灵,怀念那些永远无法相遇的爱情。
生活的洪流永无止息。在生活停止的地方,小说开始了。
彩虹山
谈雅丽
我没有去过彩虹山。
我的朋友李可说,彩虹山只是人们想象的一个地方,曾经彩云缭绕,青草如茵,连空气中都迷漫着醉人的甜香。但后来,因为伤害、毁坏,那个地方荒凉了,一座连着一座的山头全都变成灰色。没有尽头,只有灰色。人们生命中走失的情感再也找不回来了,得不到安慰,无法再弥补,于是就将它们都保存在彩虹山上。
是李可提议我们来到这座郊外的山城,在毕业季到来的前夕。
我爱李可,大家都没有察觉到我对他的迷恋。我第一次在学院培训部的红色大楼前见到他,只是觉得他是一个俊朗的男人,心地善良,笑容明亮,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我们的交往也不多。直到有一天黄昏,我在院子里的杏树底下散步,杏子刚刚结了碧绿的小果,映着斑斓的黄昏天色。李可走过来和我聊天,我盯着他看,忽然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眼里有波浪在流动,他凝神看我,那些波浪就凝结成一串闪烁发亮的星星。我想,这双眼睛真像自带一个很小的银河系,他让我沉入星辰的漩涡而无法自拔。他轻轻望着我,那些眼波就像江河水一样,全都流向我的心里。
真要命啊!我因此爱上了李可。李可结婚不到四年,比我小九岁,我感到既羞愧又害怕,这些波浪在我心里越聚越多,声势浩荡,无法抵挡。每天晚上,我都听到波浪拍打心脏的声音,因此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我完全不了解李可,李可总是和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紧不慢,不亲不疏,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他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陪伴着我。我知道这是他为我划定的一个情感界线,在界线之外,我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灼热和激烈。我很想每时每刻都待在他身边,他像磁力线一样的声音和眼睛,吸引着我的靠拢。如果有可能,我愿意这样一起和他走到世界的尽头,但地球是圆形的,只有不断地旋转和往复地循环,就像生活重复的本质一样。
同来山城的六个朋友,都来自天南海北不同的省,参加这个为期二个月的行业培训班,平日大家很聊得来,所以才有这次一拍即合的聚会。培训一周后就结束,离别的伤感季马上就要来到。我想,萍水相逢的一群人,大多数离别后再不能相遇,只有少数心心相印的朋友,也许还能再次遇见。这天早晨,天刚放亮,我们就一起相约去地质公园看了千年硅化木,感叹时光易朽,也感叹树木在死亡瞬间获得的永恒凝固。下午又在毒辣的太阳底下,去碧翠峡游玩了半天,晒得热汗直流。
吃完晚饭,我们在宾馆门口站了会儿,姚越、李可、绍民,他们三个男人在门口抽烟,谈论股票。我不想离李可太远,就站在他们旁边,心不在焉地和明玉、黎离说起减肥和美容。一会儿我们都觉得有些无聊,想到过几天就要各自打道回府,从此天涯路远,淡淡的伤感让我们舍不得立即回房间,于是大家商量到附近转转。李可建议我们去找家烧烤店喝啤酒聊聊天。
小山城坐落在峡谷深处,山尽头有座巨大的水库。清晨我曾独自走到水库边,看着阳光倾倒在湖水中的那种淡金色。傍晚峡谷的山影倒垂于重重暗黑之中,天色昏蒙,暗云如长矛,遮藏了牙月。一群人沿着小街往前走,四周空落寂静,街灯昏黄,树影晃荡,不一会儿就走到一个较为宽阔的广场,广场地下有一家串串鲜的烧烤店,店里的桌子边坐满了人,正排队等吃烤串,喧哗声不断。没有剩余的桌子,于是叫老板拼接三张橙色小桌,六个人露天围桌而坐,烤串的烟火气冲淡了夜晚的清冷。
李可叫了两瓶二锅头和一箱青岛啤酒,等烧烤陆续地端上来,大家喝了点酒,气氛就热闹起来了。我有很多话想对李可说,但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在这场感情故事中,我早已感受到了沉陷于心底深处的伤害和悲哀,李可眼里的波浪带着我走向不能自拔的深渊。一周后,记忆中的这个夜晚将不会再现,我是否还能在此后的人生中再次遇见李可,我得不到答案。
几天前,我曾去香山请教一个长者,如果遇到生命中不可得的深情将如何?长者的回答是,那就让感情轻浅些,尽量远离这场灾难。但是灾难已经发生,爱与伤害如影随形,无法把控,这才叫无可选择的人生。
在烧烤店里,李可建议我们每个人讲一个情感故事,讲讲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次经历。他话语中的那种坚持透露出某种微妙的意味,我想,这会是告白之夜吗?
故事的讲述从明玉开始,到李可那里结束。
“虽然今天立夏,但晚上天气还有点凉。我讲的一段感情经历,大家不要笑话我。”明玉四十多岁,圆脸,说话细声细气,她戴了副重黑框的近视眼镜,培训班的同学都对她印象模糊。 “我没有上过大学,甚至没读过高中,就直接考上安阳职业学院,学幼儿教育。”明玉说得平淡宁静,但同桌有两个人立即响应,都说自己也没上过大学。
“现在的网络多发达,微信、QQ、抖音层出不穷。如果想见面的话,高铁、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明玉的开场白让大家很放松,“我那时二十岁不到,手机和网络还没有普及,我们流行用笔写信,交笔友。我和一个男孩相识了,他是海军部队的,在大连当志愿兵。”
“怎么联系上笔友的呢?”有人好奇地问。
“事隔多年,我也忘记当初怎么联系上他的,也许是同学介绍的,也许是报纸上的交友信息。我们通信很久,从我读中专第一年开始,我就写信给他,用一种粉红色印着心的信纸写。我还记得,我们学校有条林阴大道,每次我去收发室寄信收信,都要穿过那条大道。那条路可真美,春天樱花怒放,花瓣雨雪一样地飘落在脸上。冬天下雪走在雪道上,树杈上积满厚厚的白雪,脚底也咔嚓作响。我总是美滋滋地抱着他写给我的信,舍不得拆开,拆开了也舍不得一下子读完。”
“我也有过一个笔友,不过只坚持写了几封信。”黎离回应道。
“我每周都收到他的信,有时一周能收到两封。每次他都把邮票倒贴,据说倒贴的邮票代表我爱你,却不敢对你说。有次信封上用钢笔写着‘勿折’二字,我小心打开一看,原来他把一张照片夹进信封寄给我。他站在海边的沙滩上,沙子金黄,海浪扑涌,他的眼睛眯着,嘴角笑纹丰富,让我激动了好些天。我也把自己的照片寄给他,他回信说很好看,就是从此后放不下心头了。”
“你们那个年代的恋爱,叫纸上谈兵。”姚越笑道,他是个80后,擅长嘲笑。
“但我确实非常信任他,也依赖他。我每天的生活,想说的话都在信里对他倾诉,好像我是为了那些信而活着似的。有句话叫‘我的纸里包不住火’。我们在信里谈论文学和人生,聊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高更的塔西堤岛,简爱的罗切斯特,斯佳丽的白瑞德,日瓦戈医生和他的情人拉拉。我们都喜欢雪莱和勃朗宁夫人,他甚至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整本情诗寄给我。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首勃朗宁的诗歌《我是怎样地爱你》,那是他写在信纸上第一首表达爱情的诗:‘我是怎样地爱你,诉不尽万语千言:我爱你的程度,是那样地高深和广远,恰似我的灵魂,曾飞到了九天与黄泉,去探索人生的奥秘,和神灵的恩典。’你们听,我现在还能背诵呢。他使我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我不再是一个不被人关注的灰姑娘,而是沐浴在爱中、穿水晶鞋的公主。也许从那时起,我开始想写一些文字,我写了很多情诗给他,那就是我文学生涯的启蒙。”明玉继续说。
“我记得收到表白信那天,我整夜没睡,我觉得爱开始的那天就是我新生的那天。也许,我爱得太炽热了,没有觉察到他内心的松动和动摇。我一味地想把自己投寄给他,没有想过感情之外,还附带有其他的东西。”
“你们见过面吗?”李可靠拢明玉跟前,盯着她问。李可也是80后,似乎他并不能理解纯精神意义上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