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石头商榷（组诗）

艾  川

 

1

与大山对视，我想认领其中的一块石头

用最初的汉语，与它嘘寒问暖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彼此的履历陷入混沌与苍茫

看不清来路与归途，尘世与山野

互为凹凸

 

但山中花朵，清晰可见

杜鹃花，白牡丹，谈不上争奇斗艳

一种花怎能与另一种花互相争斗呢

 

它们开得已经忘我了

甚至忘了这个尘世

 

2

与一块石头坐久了，彼此

拥有共同的体温，共同的呼吸

血液的咆哮声

与石头体内寂静的裂隙

互为凹凸

 

石头看上去平静极了

裂隙与疼痛，都被捂得严严实实

除了天生的棱角，它没有

给尘世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3

我们开始触摸对方的身体

它尖锐的部分，足可伤人

 

我沿着一条裂隙深入下去

摸到白骨与花香

摸到一条大河的源头

 

我的十指突然胀满了

刀斧手一般的罪孽感

指尖划过

山野一片殷红

有人说是杜鹃花开了

 

这个比喻真好

给苦难的个人史

绘上了明媚的色彩

 

4

我不知该如何向它

解释皮肤上遍布的伤疤

比如手腕上的，与一把爱情的小剪刀有关

 

比如膝盖上的，与拒绝下跪的生活有关

庸俗与卑微，想方设法绊住优雅的双足

甚至拿掉前方的路

于蛮荒匍匐前行，膝盖带伤

在所难免

 

比如看不见的伤疤，多数与灵魂有关

目前尚无法说清

因此不便赘述

 

5

汉语笼罩下的石头，依旧沉默不语

万般无奈，我拿一把刻刀

帮它寻找丢失的言辞

 

横撇竖捺，帮它认识古老的汉字

抑扬顿挫，教它发声和朗读

偶尔请一行白鹭，教它古诗

请松涛

教它兵法和阵势

 

慢慢地，它的思维有些活络了

但沉默还在加剧

 

6

一块石头的顽固，实在令人钦佩

那些刻在身上的汉字

从来不读

让风霜雨雪去读

 

但那些疼痛和伤疤

都照单全收

 

7

有时候，我们去墓园

不是看望死去的人

而是看望活着的石头

 

经历多少风吹雨打，它们依旧腰杆挺直

审慎而又冷静地望着人间

这些可歌可泣的石头

我多想坐在它们身边

和它们谈谈心，唠唠嗑

 

满腹心事

不知道从何说起

 

8

他木讷得像一块石头

不善于人情世故，锋利的棱角

时常碰伤亲人和朋友

 

为什么呢

他心里有太多的泪水

但拒绝哭出

 

9

访遍名山大川，我想要找到与自己

酷似的一块石头

用刻刀，一笔一画地

把它认领

 

认领的过程，多么艰难

石头能忍住人间所有的苦痛

但刻刀却不忍心剖开天真的梦想

 

有时候

钝，是一把刀子高贵的品质

 

 

 

 

纽约四章

郭院林

地铁流浪者

这儿是我的领地

肮脏与臭气是我的武器

旅人如潮

却远远地避开我

 

天花板没有昼夜

火车的灯光是一把把利剑

一次次将我刺醒

并将我晾晒示众

 

我是上帝忘记的羔羊

在毛细血管一样的线路上搜寻

哪里有主的福音

而饥饿与寒冷已洞穿大西洋

 

地面就像厚实的窗户纸

阻碍并改变了我的视觉

据说天空还是一样的蔚蓝

据说明天还会下雪

 

纽约

纽约是棵古怪的树

狂野地在屏幕间生长

长出许多钢铁侠的果实

喂养贫血的童话

 

光鲜的明星范

连乞讨的歌声也雄浑有力

老鼠打扮一新

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称作精灵小弟

 

各色人等像水一样漫延

流向各自的沟壑

语言的堤岸上面

树立着高高在上的自由女神

 

曼哈顿的天空傻傻地蓝

似乎已经过滤了阴影

好像宽广深沉的海洋

可以承载启航的所有梦幻

 

法拉盛，法拉盛

让我听到丛林里花开花落

巨大而无人理睬

撕心裂肺的响声

 

人们在第五大道体验浪漫

又在故事后条分缕析街道的编码

两百多年的历史

轻易让位给透明像素

 

纽约地铁42街

42街地铁站声潮澎湃

所有的物质裹挟而来

这个黑洞

是海的入口

漩涡的底盘

 

吞吐四面八方的路人

一波一波涌上时代广场

黑暗的幽灵并不知道

薄薄的隔层

分割了光鲜与肮脏的两个世界

 

地铁用放光的眼睛猎取站台

饕餮几十年前锈迹斑斑的钢材

还有涂鸦、广告招贴

与五颜六色的族群

夹成一层一层硕大的三明治

 

街头艺人放声歌唱

洞开的商家都知道

声音再大也不能抵达心灵

每个过往的面孔

瞬间消逝在地铁的无底洞

 

地铁是沉默又善变的陷阱

慕名而来的纽约客

在此体验巴比塔的预言

冷暖之别

只在车内车外

 

熨斗大厦

我看到熨斗大厦在跳舞

你却说是云朵在走

 

你总想熨平天空

却成了蓝色的陪衬

 

蓝色，冰封了臭氧层

也拓展了纽约的街头

 

我仰望大厦

大厦却毫无知觉

 

 

 

 

断章（组诗）

李成恩　

 

1.

埋在麦地里的翠鸟

我并不害怕她的头冒出来

我害怕的是翠鸟在我头顶不停旋转

她的叫声清亮，像我的心扑扑直跳

 

2.

阳光普照夏日的油菜地

油菜花转瞬即逝，秸秆收紧了果粒

没有人会欣赏油菜的孤独感

 

3.

光倾泻在我头顶

我感觉到了光的压力

但我站在光里

像一个下半身被黑暗托举的人

 

4.

我脱下高跟鞋，脱下了另一只脚

我走过的路倒挂在天上

人间的香气啊一路追随

在地上行走好过在天上飘荡

 

5.

灯光是夜的强盗

林阴、细密的树叶与寂静的道路

都被强行剥开，露出夜的秘密

 

6.

夏季的雨水像银针

翠绿的树叶浑身颤抖

像我小时候打疫苗

 

7.

深夜与自己聊天

发现内心深处坐着另一个我

她说话语速惊人

说出多年前我在树下埋下的钢笔

 

8.

窗外的风景把室内衬托得更暗

窗帘敞开，我端坐如宋代山水

隐身于一只瓷碗上

 

9.

双腿撕开成一字

让白云从此飘过

双腿收紧成一腿

让脚尖随风吹起

 

10.

天鹅在蓝墨水一样的河里游弋

铁路桥从天鹅头顶横过

戴礼帽的先生在岸边扮演幽灵

他的低泣让铁路颤抖

 

11.

野花淹没了马的嘴唇

它吃花的样子羞涩啊

像我的男人低头示弱

 

12.

一个男人喜欢雍正年间的礼部侍郎

蒋廷锡，1669年出生的常熟人

可以拜他的花草虫鱼为师

但不可学礼部侍郎的光头造型

 

13.

鹅的脖子像蛇

鹅的眼神像阴郁的绅士

它们沉迷于自己的倒影

光阴一晃一个下午

 

14.

蜜汁莲藕、醉春归黄酒与苏州评弹

我一一品尝，总觉得这些滋味

来自我关于一池荷花的想象

 

15.

飞机从窗外飞来

它急匆匆穿过我家卧室

在书房一本杂志封面喷下一团白云

此刻，它已安全降落在首都机场

 

16.

薄荷香气浓郁的女人在古时

她送给爱人的香袋里有我种下的薄荷

 

 

 

穿过一个原先的村庄（外一首）

王学芯

 

穿过一个午后村庄

小狗的黑眸子意味深长

兔子安静地卧在笼中  一把锄头

站在田埂上

瞧着一小块菜圃

 

阳光晒裂了桑树

树枝在毛毛虫游览中越缩越短

有些垂下的椹子  像在滴下

新鲜的黑色

 

夏日的背心描绘出脖颈的印记

皮肤吸入了求取的光源

 

穿过一个原先的村庄

眼前高楼上的光  从趾甲一直爬上天空

如同一串尖细的针

射进返乡的身体

再说老街

老街进入三月的黄昏

广告牌驳落下贴纸一样的暮色

血液变成雾气

 

这使五叶草花

或紫色蝴蝶花在降临的城市中

变成窗户的梦境

 

而所有门板上清晰的字迹

正在出售房屋的影子  宅子的地基

贯穿着连续的松动

 

地上的纸  灰尘绒毛  褪色的光

老街倾斜了天空和田野

在风中暗暗地喘息

 

 

清明的疼痛（组诗）

熔  岩

 

画里的清明

清明

是八百年前的繁华

绘成的一幅画

宋词的瑰丽多姿

收入了艺术高峰的典藏

古巷的深处

依稀听得伊人的琵琶弹声

 

清明

是多少辈人的思绪

酿造的一缸老酒

肆意的泪滴

染绿了坟上的蒿草

漫天的烟雨

编织着思念和祈祷

 

穿越沾湿杏花的雨帘

回想汴京的郊外

北方的铁骑已加速挥鞭

声声踏碎宋人的梦

后庭花扮演了悲酸的咏叹

我思 我怜

不知百年后的今天

哪条小河

为我漂着明灭的纸船

 

一枝千年前的杏花正悄悄盛放

        

一场在唐诗中酝酿的细雨

从巨大的树冠间飘落

坟头的蒿草开始疯长

 

把传承刻进石碑

把骨骼埋进黄土

用泪水种植一树树的相思

 

一缕青烟

为亲人捎去纸钱和倾诉

玄色蝴蝶追寻着梦中天堂

 

春风叫醒耳朵

祖辈的叮咛咬着心底的疼

断线的风筝飞向无尽的苍茫

 

今日清明

一枝千年前的杏花

正悄悄盛放

 

清明   一条隐形的链接

车窗外

山路像刚从冬眠中醒来的蛇

逶迤爬行

爬过阴冷萧瑟的冬

细雨中

泥土混合青草的香气扑面而来

 

牧童的笛声如歌如诉

杏花烟雨如千年前一样纷飞

没有青烟袅袅

洁白的挂纸挂满坟头

村庄 山坡

覆盖一层层的雪

 

几盅热辣辣的烈酒

和着泪水滴进泥土

一声声絮叨

讲给曾经相伴和未曾谋面的

  亲人

小雨

把熨帖的方言播洒在春风里

在坟前

人们各自想着心事

常年奔波在外

有时卑微如一只小小的蝼蚁

不知未来的哪一次归来

便永远地沉睡在这里

 

雨越下越大

坟头冲刷出一道道雪水

泪眼中

车顶升起白帆

载着一家人的生计随风而去

越荡越远

 

清明

一条隐形的链接

划过

天空 海面和大地

连接着

祖坟和每一位亲人的旅途

 

 

 

短歌(组诗)

陈党继

 

读史

腾着热气的血

爬过来

悄悄问

还能回来吗？

 

神女峰

跪着的那人

想舔净你脸上的风尘

站不起来

骨头慢慢软了……

 

泪蛋蛋

卡在你眼眶里

不敢滴下来

 

无题

佛问

何为人病

 

天晃了晃

地晃了晃

 

摸摸佛的脚印

人说

不该问的

别问

 

蚯蚓

钻进土里

是地龙

风云雷电

越来越远了……

 

我的血

该是

什么颜色

 

武侯祠

在院子里捡了一枚柳树叶子

 

仔细看看

分明是

缩身的长剑

 

烫手

烫心

 

立于天地之间

可我

手摸不着天

脚踩不到地

 

 

 

 

初冬访赵家台老村(组诗)

高丽敏

 

赵家台，仿佛明朝的一场雨雾

拾级而上

赵家台村的高处

沧桑是雨雾那样的单薄

隔着一件未及上身的冬衣

青瓦石磨 断壁残垣

日子被速写

被废弃的相框嵌进光阴

远走他乡的亲人

手抚老柿树额纹的时候

指认血脉的远近

恍若明朝 倘若明朝

会不会在地道初成的时候

有一次关于风花雪月的相遇

一次长亭送晚的别离

被初冬的雨雾缠绕

女人的裙摆摇曳起火焰

在雾霭中开出牡丹

陪衬老屋凋乱的妆容

点燃回忆

 

回故乡的方式

必是在薄雾氤氲

叶落的群蝶静待一个身影

成为初冬的叹号写在街巷

那口明代的大钟响彻黄昏

回故乡的方式如此雷同

仿佛满树的叶子

一起想到了根须

盼着风骤

 

初冬访赵家台老村

如果发呆，我愿意在你凄清的小巷。

邀约两三友人

必是她们可以形影流连

以文字或线条为你着妆

此刻静止于枝头的红柿

定是备用的胭脂膏

等待雪花凑集宣纸

铺开一夜为你

一片青瓦 一块碣石

一个绕村三匝 结实的梦

润墨落笔。

如果追忆，我愿意走进你虚掩的柴篱

做你午睡后第一个不速之客。

那只贪吃核桃的小松鼠

越冬的粮食是否足备

如果还来，我愿意沉醉在你的春天

在紫槐盛开的时候

刊载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