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组诗）

穆蕾蕾

沉默

光线，剥开那些房子

像剥开一些橘子。

 

黎明或黄昏的

光线，一直剥开或合拢着那些橘子。

 

有人在其中喊：我不是你的橘子。

随着你明灭阴晴，忽而甘甜忽而苦涩。

 

盯见光源的人，却站在阴影中寸步不挪。

她在漆黑中梳理光线，

犹如梳理自己的羽毛。

 

当下

真相永远比思想崭新。

崭新的，似乎我从没说对过一句话。

 

但我也没说错什么，

只是一阵风，拎着没底的口袋索寻着

另一阵风。

 

风景翻阅着视线，如此辽阔的风景。

它挖掘着藏在我身上，比我所知更广阔的。

 

似乎眼不拒绝，心就能源源不断

将它嚼进去。

 

再用倒影的方式，

吐出来。

 

空

清晨，你苏醒的指尖碰到我的锁骨

像一把树枝，伸进水中。

 

枝条触碰到水的空，

我感觉到自身，被捅出一个大洞。

仿佛肉身被几缕晨曦

照射，照出的质地只是一堆震动的尘埃。

 

不是想象中那般沉重、艰难。

而是感觉到

肉体存有的真空。

 

空的，

可以让自己住进来，

让你住进来，让整个存在全住进来……

 

木匠

木匠推出的层层刨花，

是痛苦的鳞片。

 

看不见的木匠一直在体内推，

他操控着人类的良心。

 

叛道时，他凿子一转，

血肉之躯，瞬间会呛出一脸眼泪。

 

卫道时，他会拿起

柔软的皮尺示意，此刻言行才合乎准则。

 

手握利刃站在道中的那个木匠

是每个人的修正与引导者。

 

真实

我们捡过的爱的叶子，

逐一随时光枯黄，最终片片凋落。

 

是爱在我们之中永无止息发生，

而非我们是爱。

 

我们呵护过的生命，

在惋惜和留恋的泪水中不断衰老死亡。

 

是生命在无数的生命中活着，

而非我们是生命。

 

纯粹

诗本身就是幸福，

和诗无关的带来痛苦。

 

爱满足于爱自身，

和爱无关的带来杂质。

 

这就是法则，

它在给的同时拿，

拿到上帝赐予心灵那种无法目睹的礼物。

 

这就是纯粹，

事物在事物之中

得到完整的因果与价值印证。

 

雨声

一

雨想一阵，写一阵

忽而临风小楷，忽而急就狂草

细细探究字意

落到心底的，行行都成诗

 

二

雨来时，

细胞就自行排列平展

 

让雨将自己浇灌，灌到骨缝在黑暗中长出木耳

灌得听觉的原野绿草融融。

灌到生命像喝醉的草木，歪着身子与云雾干杯

灌到语言都成多余，皆交给沉默演奏

 

雨在窗外，人在屋内

何以会觉得，大地就是铺展开的自己……

何以就觉得，听雨的耳朵也翠绿潮湿……

 

看不见的手

醒来，加减乘除在不断运算

直到睡眠，将一切以黑屏的方式清零。

 

再次聆听这计算，再次感受

身体的计算器精密无比。再次感受那种

自动地开启，自觉地关闭。

 

然后，再次感受被归零。

和归零后，各种运算的逐渐开启。

 

生命，在替谁运算……

 

 

 

每一次甜蜜都是伤害（组诗）

龚学明

一棵树

夜晚制造不适

放松将睡眠引入歧途

焦躁的人放弃虚假的家园

在一棵树上安放寄托

 

早上的河水争抢星期日

哗哗声在表演一段故事

一个善良的人本性不变

桥上的人到桥下穿行

 

越来越多的人看树构建的风景

合欢树在九月被反复询问

高大的树顶部发亮

而它的过往越发沉默灰暗

 

公园重修后时间更新换代

白天在降温后获得好感

两棵相同的树保持不近不远的空间

对另一棵异姓的树一直警惕

 

每一次甜蜜都是伤害

哦，神，原谅我。这人世之重

不可承受。不能辨识美景的人

只能轻描淡写，轻声细语，在小小的

趣味中，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人世有多少幸福，如糖

在光亮中闪烁。不可否认神的仁慈：

创造一件瓷器，必让它有细腻的质感

在碎裂之前，定会安排惊世之叹。

阳光中洒布如金粉的亲情，如月色

美丽而清颖的欢爱，执子之手

在南方的美景中构想如一棵树一根藤

生下生命的复数。辨花草的名字

将一湖碧水收为私有，男耕女织

写诗种花……多么美！想象是生活

最好的部分，比天空干净，比芳香辽阔

 

“我终于肯定，使我伤感的不是这条触景生情

的大街

而是不知那次和你说过再见之后就真的不再

见了”

读一首诗读到这一句

像沸水浇在“多乎不多”的糖上

一次又一次的小小甜蜜，结局都从不可预见

的黑中撤离。

“我们不知风的来处”

这短暂的风。见到风的时候，不应该忽略雨

快乐的闪电之后，必有悲伤的鸣雷

 

世界已经沉默，群居的星子

突然找到黑夜存在的一千种理由。它们

不再走动，也不相思。

 

戒

家乡的河和他乡的河都是河

爱上河流的人敏感于相同的隐喻

思念是一种不断释放的毒

在距离的心痛中模糊影子

 

如毯绿草有破碎惊恐

我站在秋末之上看见灰云

风吹加杨，叶子变大

胸中掏空，枝干沉静如行前

 

收住雨的云仍急于表达

香樟树抱紧身子戒除表情

但心里的担心在水中泄露

水光潜行如猜不透的心思

 

万物相互依恋互为因果

过于热烈时就急于靠拢

有毒的灵魂在河边清洗

渡河的过程像白鸟修行

 

雨的心中握紧空荡

瓦檐的雨滴不绝，像看不透的笑

连续不断，但芭蕉叶自顾自说：

“晴天总是直来直去

明亮的光透明而单纯”

 

瓦片与瓦片只能相挨

一片树叶在另一片树叶之上

不愿下雨的白云选择远去

房子的心在河流中陷于事故

 

 

 

茶卡盐湖或大青盐颂

曹有云

所有的不期而遇都是约会。

——博尔赫斯

 

两面深奥的雪山之间

一面空白的镜子

等候在茶卡高高的窗台

期待晤面

 

我看见你雪藏在高原阔大、安详的怀抱

天光云影

一尘不染

一如那孤傲、隐秘、神秀的雪域公主

如梦似幻

遗世独立

 

敖包桑烟青

盐湖落日红

雁阵、落霞与思绪齐飞

湖水、雪山共长天一色

 

我行走在茶卡

我行走在大地

我行走在天空

我行走在云端

我行走在另外的星辰

另外的大地

另外的水

另外的梦

 

但总是盐，总是盐

慷慨喂养我们热烫的血液和骨头

喂养我们刚健的体魄和磅礴梦想

 

盐，NaCl

这坚硬、洁白、芬芳

剔透通灵的精美元素

定然是先于我们存在

它昼夜哺育我们

塑造我们的形体

强健我们的身体

凝聚我们的魂魄

并不断新陈代谢

纯净我们的生命

引领我们向真、向善、向美的

崇高天体毅然攀升，攀升

 

啊，盐

那创世之前，神的灵盘旋的大水中一定有盐

创世之后，那天上地下浩茫无际的水中以至

焕然一新，生机勃勃的万物之中也都有盐分

绵绵不绝的永恒存在

 

大青盐

我们身体中奔跑不息的古老石头

被血和水灼烧磨洗成了温润之玉

修养着我们文质彬彬的君子之风

支撑着我们坚韧挺拔的肉身意志

 

青盐啊青盐

你就是我们骨中的骨

血中的血

我父亲中的父亲

母亲中的母亲

我们开眼伊始，乃至之前

就从四面八方，浑身上下先验地爱上了你

这世间最为悠久绵长，咸鲜醇厚

深入血肉骨髓的奇妙味道

 

茶卡，茶卡

一面辉耀不朽的镜子

安放在天堂高高的窗台

照见过去、现在和未来

照见所有的天空和大地

照见所有的喜乐和微笑

照见你我千万里相遇、相识又相爱的

传奇和神话

 

今夜无眠，今生有约

我们必将在天时、地利、人和

完美呈现的隆重瞬间

欣然重逢，并互相凝视

读懂彼此的眼睛、呼吸、心跳

以及涌动不已的浪漫狂想

 

 

 

生怕一低头(组诗)

杨骥

清洁工

凌晨五点钟，年迈的清洁工

像闹铃一样守时

拖运着楼下的垃圾

骨碌、骨碌的声音

仿若夜的呻吟

 

已经好多年了

这个脊梁弯曲的老人

总是在黑暗中背负着黑暗

夜的底下，板车的吱嘎声

早已淹没了不为人知的叹息

 

尘世中，有太多的尘埃覆盖

皮囊与心灵

有时，我很想与这个年迈的淸洁工

亲近一会儿

麻烦他也帮我全身

拾掇、淸洁一下

 

母亲

半辈子，母亲都在节与俭之间

算计着生活

节是气节的节

俭是勤俭的俭

而朴素的日子像盛水的桃木箍桶

滴水不漏

 

年近古稀，母亲已日显衰老

分辨不出新添的皱纹

电视的大声喧哗，时常招来

隔壁孩子的埋怨

淘洗之后忘了拧紧的水流

冲不走健忘与糊涂

25W的灯光整天地亮着

像是给晚年指引着方向

 

黄昏来临之后

母亲的唠叨与自语

接踵而来

如同黑夜的内容

孤独是只胆小的鼹鼠

听不得人的声音

 

只有在回忆中，才能重逢许多旧事

李满栓重新回到旧事中

牵着牛，肩扛锄头，笑眯眯的样子

与生前毫无二致

篾匠赵德发的手艺好，从不跟人讨价还价

驼背的姚福贵晩年丧子，腰身佝偻

与地面近乎直角

陶小妹打猪草时，发辫间总别有一朵

小小的野菊花

小小的青涩，一览无遗

矮瘦的李二狗，我已记不清细致的模样了

但他那古怪的公鸭嗓子，有几回

还真得把我的梦给吵醒了……

 

只有在回忆中，才能重逢许多旧事

一些人早已在时间上游的某个地方

悄然隐居，不声不响

他们曾是我的近邻、发小、亲戚或是同学

如今，又在我笔下的文字间

一一出现并复活

一个个脸色红润，具体而又生动

 

 

 

黑暗，是一种宿命

马端刚

从夏到琴声布满秋

你的故事

经过我的版图

是否仍有温暖与光泽

和不同的山川河流留念拍照

一束光

并没有迟疑，穿过隧道

将昨夜收录怀念

 

黑暗，是一种宿命

我们只能眺望日出和黄昏

即将拐弯

人来人往的街道

有虚设的楼房，店铺

和在黄昏拥抱不够的恋人们

你在临街的咖啡馆

讲时间的上游

春天或塌陷的阳光

陌生了

这河流刚刚结冰

你就失去表达的欲望

 

炊烟缭绕，缥缈的质感

是一次生命的祭奠

有关你的消息

要等到大雁捎回

刨开厚厚的雪

锋利的指纹

触摸不到你呜咽的肌肤

 

冷些，再冷些

我将掏出身体的石头

一块接一块

敲碎怀有暗疾的冰面

看见瞬间的流动

和沉重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

月色震颤

找了你的身影和走向

 

 

 

给我字

李佳璐

给我字

我将其组合排列

词汇语句一个短章抑或是长长的书写

 

给我字

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一个弯钩

藏着古老文明纵横五千年的历史、传说与故事

 

给我字

我挖空每一个字的躯壳

将其灌入我的血肉魂灵我的过往当下与未来

 

给我字

我与他们中的每一个相爱

抵死缠绵飘飘欲仙登峰造极乘风而浪

 

给我字

在无限个方块里构筑堡垒灯塔或是别的什么

疆域辽阔的帝国任我驰骋而行

 

给我字

一个隐秘的黑洞将我吸入为永恒

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与我寻欢作乐

 

给我字

我将他们抛进时间空间抛入天抛下地

将这个星球最古老的字拉扯成浩瀚渺茫的宇宙

 

给我字就是给我虚空也给我现实

给我字就是给我恩怨也给我情仇

给我字就是给我光耀也给我暗淡

给我字就是给我自由也给我禁锢

给我字就是给我孤独也给我辽阔

给我字就是给我骄纵也给我谦逊

给我字就是给我锋芒也给我隐忍

给我字就是我给繁华也给我荒芜

 

给我字

就是将这个世界里所有的秘密统统给我

 

给我字

用字的美感将我迷醉永生永世

用字的囚笼把我奴役甘之若饴

 

给我字……

 

 

种子(外一首)

宋煜

许久未回的老家

院子落满了荒草

鸟雀仿佛真正的主人

我推门进去那刻

躲到不远的树上

警惕地看我，不停唠叨

石榴树结满果实，一半

掉在了地上，蔷薇疯长

红枣被秋风剪下

像小野菊拳头的碰撞

当当当当。还有一些

词汇纷纷跌落和腾起

像父辈们曾被冷落

又反复响起的叮嘱

而我这颗溅落他乡的种子啊

已难以在故乡的泥土扎根

我被我自己落下的锁

挡在了门外

 

在梦里

我遇见我

去世多年的父亲

和我现在年纪一样大

我们还是像从前话不多

一前一后在梦境里走着

只是在这场梦里我和他

偶尔互换身份

他成了我，我成了他

我的视角

一会儿是孩子的

一会儿又是父亲的

这样的重叠和交错

让我心里一酸

 

 

 

那是我的灵魂在赶路（外二首）

田湘

我一直在寻找灵魂

今天终于找到了

萤火虫的光在暗夜的树林里

一闪一闪

一会儿左，一会儿右

多像我的灵魂在赶路

 

微弱的光照亮微小的世界

揭开人间的另一层秘密

我敬畏那些发光的物体

没有它们，我们将永远沉沦在黑夜

 

相比太阳巨大的光芒

萤火虫更接近真理的底层

它让我在强大的世界里

看到微小的力量

 

总有一天我会死去

萤火虫也不例外

但它会在我之后，比我更持久

那时，你看见萤火虫的光

在暗夜里一闪一闪

一会儿左，一会儿右

那是我的灵魂在赶路

 

秋天的黄昏

秋天的黄昏如流血的战场

所有的云朵似祭奠的花环

 

太阳的子弹射向苍茫大海

静默的群山是无言的悼词

 

悲观者吟咏绝望的诗句

唯乐观者运送希望的浪花

 

一列火车的行走

火车隐藏着它的痛

在山水间走走停停

厌倦的，喜爱的

它从来不说

 

我坐在火车上

旁边预留了你的座位

可你选择缺席

我也隐藏着自己的痛

开始了一个人的行程

 

一列火车，一个人，在行走

它出现，消失

没有陪伴

 

一列火车的行走

就是一个人去梦想

去感悟陌生、孤独、恐惧

去听空洞的哲学课

去与未知对话

 

一列火车走过了

它全身滚烫

内心空荡

就像我所走过的一生

 

 

人到中年（组诗）

董喜阳

刚好写到人生

终于等到天黑，声音都被夜色盖住

对于习惯了孤独想象生活的人来说

复活和绝望一起到来

 

我讨厌诞辰或是葬礼，围观或是哭泣

那么多霸占我时光的人，拥挤着

啃光晴朗。挡住信号的脸是一种风景

 

此刻，坐在列车上。细雨在玻璃窗上

呼出一口白气，虽冷却也均匀

 

火车似乎疼痛，发出沉重叫床的声响

这个时候要安慰、挑逗

像写诗一样需要坚挺与技巧

 

繁茂的森林和光秃的坡地，闯过他们

遗憾越来越小。这就是爱

 

要把我的一生一次性做完

 

人到中年

你的长衫装满我

我和我的列车超载

像一川祥云，和黑夜落入大海

汤羹与菜勺横亘天水之间

你的碗里暗藏锋芒

尽管我了解潮水的膨胀秉性

在我与时间的博弈里

你起身和衣，竖起我的耳朵

聆听悠远而真实的风声……

 

敬畏

为呼吸做札记，为律动

涂色。清晨的事物，那些缓的、急的

都让风做了标注。风推开窗子

时间没有牢笼，眼中的

突破口，蕴含着想象力的获得

重新找到了理解的可能

 

这个世界局促的雷鸣

虚幻的电闪，山峰的内部藏有

云烟。在树影之间

存在的事物值得放歌，让

喉咙滴着血，哼出木鱼的声响

仿佛报喜的人没有忧愁

像最初我们对世界的进入，不揣

幼稚，莫伤老心……

 

热爱流浪

天空的温暖是鸟鸣

铁轨的批注是冰凉，桥的评语

是波澜，生动的直接

或是迎着风的尖锐

我对你，向虚无的世界对我

喂饱耳朵的黄昏，拂晓

我的手突然从你那里脱落

像你的年岁咬住白发

 

我还是爱你，这个世界

安安稳稳地爱我

我们彼此的承诺仿佛一场雾

在天明附近散去

拥抱着，呛着泪喝廉价的

烧刀子。我们传统的爱

轴心在路上

 

在路上的也并不想定居

像我不喜欢固定的

封印，我的脚步会被风声点燃

在人行道上发出呐喊

 

论贫穷

贫穷倒像是我的远房亲戚

找到我的时候

世界以哭泣的嘴唇撕咬我

缠绕的购买欲

让我对于生活的哲学产生候补之感

 

在贫穷的体内读报

孤独的良心，或是被时间

孤立的消失，阳光下的麻绳

与世界的衔接

明显的骨质疏松。骨节上的裂缝

引进了光芒

 

贫困的风带有使命，像孤独的

钟声在海上，想象中的

释放。我在很多人中间，很多人

在我周围，不流泪的危险

胜过困顿中的欢愉

 

并不拥有阳光，哪怕是廉价的

雨水与自然。但我们有

拒绝阴影的灯盏

至少坚信自己的呼喊，即使人潮

涌动，即使风月无边

 

时间之心

将成捆的时光打发掉

给秋天的后半夜，或是冬季伸出的部分

露珠还在，只是唠叨的雨水

缺少雷声的陪伴。花盆架还在原地

等待疲劳的露珠，将落未落

时间不早，它的瞌睡声让我难以入眠

或许我们就是敌人

我亲眼看见它一口一口吃掉我

我的翻转，我的救赎

我的命。我的尚未梳理而潦草的

尘世之心。活就一世

草就一秋，絮乱的投胎不得见

我的未来里没有时间，正像

我的时间里深藏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