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一人,独倚青山(散文)/安然
(2017-09-27 10:30:27)
1
梭罗在谈到一些至极的美好时,多次这样形容:“像黎明一样美好。”
150年之后,在羊狮慕大峡谷,一个春雨之夜,听闻此言,我心尖儿起了颤动。
心灵和心灵的相契之好,莫过于越过漫漫时空,有人于无言的交谈之后,冲着对方莞尔作笑。
是的,梭罗,我听懂了他。
羊狮慕地属湘赣边的武功山脉,海拔1700多米,全长约4公里,因深度大于宽度得名。
在远古,这里曾经是一片海域。
大峡谷的存在,向世人诠释着,何谓沧海桑田。
近两年,因为一个好的机缘,我得有长时间漫步高山之巅,日日朝圣于大峡谷。置身于大自然诗一般的美妙风景里,摆脱了在人群中起承转合的无奈,这实在是一桩“像黎明一样美好”的事情。
2
一些事情总是受着另一些事情导引才会发生。
前些年,我还没有邂逅大峡谷;前些年,我更不知自己正在走向大峡谷;前些年,没有来由地,我常常把自己化生成另外一些事物。
我想做一朵闲散的云、一棵婀娜的树、一枝妩媚的野花;或者深山小溪里的一条鱼,或者飞鸟口中落下的一粒麦种……
一个阳春日,我默立在闹市广场,对着一架紫藤说了一堆废话,好像我和它前生有个共同的秘密。
一个浅秋清晨,峨眉山巅,我于深庙的放生池里相认了一只乌龟,当时它正从睡梦中醒来。
秋更深了,在内蒙古响沙湾,一头老骆驼和它背上的那只长尾巴喜鹊让我挂念至今。
忘不掉的还有:夏日拂晓,我化生为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一朵牵牛花,又蓝又紫,在清凉的晨雾里微颤;初冬时节在江南丘陵,我进入一株乌桕,籽白如玉,一树红叶灼灼如火,像要把原野点燃。
“不可思议”(语出《金刚经》)。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也曾一路寻寻觅觅,执意要从生命的迷障中去找回纯一如圣婴的自己。不知不觉间,却不再执着于“我相”“人相”“物相”,而是谦卑地藏身在万物怀抱,自由地出入万物之中。
这些不可思议的“物我同一”经历,深藏着一份隐秘而久不自知的情怀——我似乎寄望于,与寄身的环境融为一体,从而确立一个新的自我。
这个嬗变来得神秘。我看得见心灵在嬗变中蓬勃生长,却缄默不言,不外道,怕一道就破。
一个人,一旦内心辽阔起来,她必得把眼睛和脚步从日常挪开,投向更辽阔的事物。她正在出走,在去往远方。
比人类世界和日常文化更大的世界是什么呢?
“自我”成长到此境,答案不言自明:是“自然”。
唯有自然,才能提供一个没有边界的精神王国。唯有自然,才有可能抗衡当代文化中的群体意识,而让“出走者”葆有个性,挖掘她生命质地里更深沉更丰满的自我。
嬗变至此,一枝花一朵云一条鱼一粒种子已经远远不够。
当逢此时,一座山的出现就具备了里程碑式的意义。
对于羊狮慕大峡谷,初时,我一见钟情倾慕万分;未几,这种肤浅的情感令我惭愧莫名。
这片远古深沉,集壮美和秀雅于一体的风景,它永久的威仪和无价的宁静,它亘古的寂寥和永恒的稳泰,不就是一座天造地设独一无二的庙宇么?对于我,在大峡谷中,万物皆神明,芥子藏须弥,一粒苔藓,一只毛毛虫,一声鸟鸣,几抹祥云,都给予了我足够的沉静和安宁。
原来,爱一个人的方式是亲密;爱一座山,比亲密更浓烈更神圣,它是信仰。
3
“现代艺术之父”,法国画家保罗·塞尚,爱上了家乡的圣维克多山。费二十多年光阴,他从不同的季节和角度画山,最后倒在了山前。
圣维克多山,借助于塞尚的画笔长了脚,走向了世界。
我的爱一座山,是一种深沉广博的移情。听微信中有人诉说,“情书是多美的字眼啊”,我洒然一笑。
她不会明白,情书已然不是一个人跋山涉水后的最爱了。
人类个体和个体的两两相爱甚至多角相爱,远远不能填补生命中巨大的茫然惶惑。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寻找最深的归属地几乎没有可能。实现生命皈依的途径有二:信仰宗教和寻找自然造化。两者的目标所向,皆是让心灵安定沉静,像群山、大地、沙漠、海洋那样稳泰。
圣维克多山给予塞尚的,远不止那些呈现于世人面前的画作。纸上的圣维克多山和塞尚心里的圣维克多山吻合度有多高,取决于塞尚的笔力有多强。然而,为一座山生为一座山死的生命行为,已经让我确信:圣维多克山,就是塞尚的信仰。
一生爱上一座山是有福的。
缪斯赐我之笔力,并不足以描述一段人和山之间,深沉相依的情感浓度和深度。但是,羊狮慕已经给足了神明般的恩宠,我在大峡谷度过的每一个片刻,都是光明神圣的,这是一个朝圣者十足的荣耀。
塞尚去世后5年,1911年,比塞尚小1岁,11岁就移民美国的苏格兰人约翰·缪尔,也为他心爱的一座山,写下了经典名著《夏日走过山间》。书中记载的,是其31岁初次走过优美圣地山时的经历。
这时,他已经73岁。
42年,一座山在缪尔的心里持续生长,那蓬勃的爱意和敬意经历光阴的冲洗,愈发深沉浓厚。
很难想象,放在人和人之间,那追慕迷恋的情怀,可以沉淀在光阴深处而久久不置一语。
爱一座山,就可以在时光的河流中细作揣摩品味,慢慢表白。
因为,人心易变,肉身易坏,山却可以长生,它可以抵达时间的无涯之处,与地老共天荒。
白云苍狗世事变幻,黄沙漫起处,惊回首,那些记录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情感的文字,已然暗淡失色难以动人。而一个人写给一座山、一汪湖,或一片沙漠的文字,却穿过岁月风沙,携带着安详安定的魅力,唤转越来越多的、走得越来越远的现代都市人。
这是因为,在一座山的怀抱里,生长着许多人们血脉基因里同根同源的东西,更容易唤起情感共鸣吧?
从前我认为最不辜负人生的事情是,有一个人值得相爱一生。如今我最想祝福的是,每一个人都能邂逅一座山。
世人装修新家,多爱悬挂山水画。白话讲这是讲究风水,往深里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山吧?那象征着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恒常的事物,用以对抗生命中无所不在的流变: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环境污染、天灾人祸……
而在我看来,纵使人力巧夺天工,那纸上的一脉江山,终究少了天地所赋的真气元气和灵气,很难令自己动心注情。人可以描摹一切,却恰恰不能把八方天地中的玉华精魂注于纸墨之中,世间锦绣,本自天地间的无边风月织就。
好的是,自古往今,人类从来没有放弃充当江山风月搬运工的努力,文字、绘画、摄影等等无不尽其能。这既源于人类向往美追求美的本能,也源于人类踞美之心的小小“贪婪”。
现在再来看,我们努力着把八方好天地浓缩于方寸之间带回家的行为,真是有着孩子般的纯一可爱。我小时候,见着一块小小的石头子儿,只因喜其光滑,也要拾进口袋带回家中好好藏了呢。
也亏得人类世世代代,在大美小美面前始终如一,有着最纯真的欢喜崇拜,所以才发育成了一部丰厚的文明史吧。
从崇山峻岭中出走逐水而居的人类,谁也逃不脱无形之山的束缚。每个人的心底,都蕴藏着一种原始的气质。当远祖们从莽莽山野里走出来,大地上的崇山峻岭就注定会成为人类共有的心灵家园。
4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7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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