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者(短篇小说)/范小青
一个漂泊在外的人眼中几位性格各异的合租者,他们像走马灯一样将此作为人生驿站,短暂停留,匆匆赶路却又留下时隐时现、似曾相识的人生剪影。小说以白描手法呈现当代都市中众多漂泊者的面孔和人生况味,叙述从容,简约、机智、幽默,读后让人久久回味。
合租者
范小青
房东是一对老夫妇,蛮节俭的,他们自己住在旧陋的平房里,用攒了一辈子的钱买下一套两室的公寓,后来拿出来出租。
无疑,这是他们为自己的孩子准备的房子,可是他们的孩子不愿意在家乡生活,他在其他的某个地方,租房过日子。
后来我就从其他的某个地方来了。
房东对我还算满意,可能因为我和他们的孩子差不多,是一个生活在异乡的合租者。
当然,虽然我和他们的孩子差不多,可我不会指望他们把我当成他们的孩子,他们也没有这个打算,在和我谈租金的时候,一分没让。
他们很细心,列了一张长长的手写的清单,把屋里能够列上的物品全部都列上去了,甚至连一只烟灰缸也写在上面。也就是说,如果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这个烟灰缸不在了,我得赔偿。
我欣然答应。
所以,你们也看得出来,房东能够接受我,主要还是因为我这个人人品不差,聪明伶俐、鉴貌辨色、见风使舵。
不过,这一切并不是我和房东直接面谈的,现在处处都有第三者,房屋中介包办了房东和房客之间的一切磋商和对话,包括房东对我比较满意,也是由他们转达的。
我并没有见过房东的面。
没必要。
中介小张穿着蓝色的工作服,胸前挂着工作证,像大公司的白领,其实他那个中介公司,也就是通常我们在路边看到的一间小屋两三个人的节奏,不过我并没有瞧不上他的意思,就我这样,还挑中介?我没那么任性。
我并不是房东的第一个租客,我进来的时候,两居室中的另一居已经有人住了,他手里也有一张相同的清单,也就是说,我们两个,得共同守护这些物品。
许多人都认为合租没什么好结果,可是我们这样的人,不合租难道还想独住么,或者难道还想有自己的房子么?那真是想多了。
无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反正我是住下来了,也果然不出许多人所料,不多久,那个先于我进来的合租者就消失了,我都没来得及和他攀谈些什么内容,我只是偶尔知道了他的名字,是从中介那儿听来的,我们在合租屋里碰面的时候,我喊过他名字,他回头朝我看看,并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明确应答。有一天早晨我们抢卫生间的时候,我曾问他是哪里人,他说,口音听不出来吗?我真听不出来。所以我一直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又有一天我试探他说,看起来我们年纪差不多大吧。他笑了笑说,你照照镜子再说吧。
话语短暂而铿锵有力,是个男子汉的样子。
和他比起来,我就显得有点娘娘腔,问人家年龄家乡之类的,干什么呢,问得着吗?
你们可能猜错了,他走的时候,并没有顺走房东的任何东西,也没有顺走我的什么东西,更没有拖欠房费,所以他走得很正常。我之所以说他“消失”,是因为他走之前没有跟我打招呼,但是,他跟我打得着吗?
据说有的合租者相处得很融洽,搞到最后像一家人了,搞到一张床上的也有;而另一些合租者,则正好相反,虽然天天见面,却等于对方不存在,或者是警惕性太高拒绝交流,或者是个性太各色不愿交往,也或者有其他什么原因;也还有少量的合租者,最后合出祸事来了,对于这种事情,我会设防的。
无论怎样,我的第一位合租者都没有来得及在我面前展示他的个性,他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名字。
他走了以后,征得房东和中介同意,我搬进了他的房间,他那一间有阳台,敞亮多了,我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搁到桌上,正在调试的时候,桌上的座机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我想不通啊,这台座机老旧老土了,推理起来应该是房东原先安装的,可是现在哪里还有人用座机,无论甲方乙方丙方,登记的都是手机,座机应该早就停机了,怎么会有人打通这个电话,一个落满灰尘的电话居然还真的会响起来?
我接起电话,果然那边有人,那边的人说,啊哈哈,黄瓜,你在家啊。我无法立刻解释我不是黄瓜我是谁,我还没想出来我该怎么回答他,他又抢着说,不说话?别装蒜了,黄瓜就是黄瓜,腌了你是酱黄瓜,煮熟了你是烂黄瓜,你装不成蒜。我暗想,在我面前“消失”了的那位租客也不姓黄呀,长得也不怎么像黄瓜,怎么会有个绰号叫黄瓜呢?我正思忖琢磨呢,那边的人又说了,喂,黄瓜,我呼你十几遍,你都不回我,咋啦,呼机坏啦?
这句话把我吓着了。
呼机是个什么东西,我没见过,但我还算有点知识,知道那是从前的用品,那时候好像还没有我呢吧。你们替我想想,我生来胆小,还娘娘腔,又敏感,这样的台词顿时令我想起那些悬疑片来,我看过一个叫《来访者》的,某人接到了一个来自过去的电话,而且是来自过去的自己打给现在的自己,编导们真是挖空心思想得出来,够骇人的。
我哆嗦了一下,提着小心脏问道,你、你从哪里打来?那边说,什么?你从什么?什么意思?我再小心试探说,你、你是在从前吗?对方骂人了,你不是黄瓜,你谁呀?我告诉你,我不姓再,天下有姓再的人吗?你神经病。
挂了电话后,我胆战心惊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再去抓话筒,我可以给自己的手机拨一个,如果拨通了,说明这个座机并没有废弃,为了证明自己的听力没有问题,我特意咳嗽了一声,清清耳朵,话筒里顿时传来畅通的长音,犹如音乐般悦耳动听,我的手机也很给面子,同步响出了另一个动听的旋律。
座机电话是可用的,这让我怦怦乱跳的小心脏稍稍恢复了一点正常,既然能用,那这个“黄瓜”也许是我的前前住户呢,或者是前前前前呢?
反正现在一切都快,租房的人动作快,换房的人动作也不慢。
我把这个座机电话的事放下了,反正我也不会去使用它,现在的人一般都不愿意接陌生电话,尤其不接座机电话,防骗防诈防朋友。
现在合租房真的好租,没过几天,另一间屋的新租客已经到位。那天由中介领着进来,新租客和我客气地握了握手,说,我姓黄。
我差点以为他就是那个“黄瓜”,当然我很快知道自己把时间顺序搞错了,我更没有把“黄瓜”的事情跟他说,我们没那么熟,今后会不会熟起来,我不知道。
有一次我下班回来,发现姓黄的合租者居然在我的房间里使用那个座机电话,看到我回来,他并没有慌张,也不解释什么。我肯定有点不爽,我说,咦,你怎么到我房间来了?他无所谓地笑笑说,我打电话呀。我说那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仍然很无所谓,说,我就是这么进来的,哦,我是走进来的。
可我的房门是锁着的,难道他居然——我有点来气了,你撬了我的锁?
他见我有点发急,笑呵呵地说,没有没有,不是撬锁,你这个锁,根本就不用撬的——他指了指我的门,仍然笑道,你上当了,这种门锁,早就OUT了,用根铅丝拨一下就开了,锁了等于没锁。
我晕。
他真是满不在乎,他还希望我不要在乎,所以又跟我说,哎,你别以为门锁了别人就进不来,开锁其实并不复杂,很多事情也一样,别想那么复杂,本来很简单。
我气不过说,你经常简简单单开别人的锁吗?
他听不出我在生气,还笑着说,那倒也没有,不需要,也没那么多的机会,不过合租的人,那无所谓的,本来算是一家人嘛,甚至就像是一个人嘛。
我反而被噎住了,他都这么无所谓,我能跟他计较吗?但是我心不甘呀,锁着的门被人弄开了,人还不当回事,换了你,你试试,你有那么无所谓吗?我可没有,我小心眼儿,虽然我也想和合租者搞好关系,但是他这样随意进入我的房间,如入无人之境,也太把自己当自己人了,所以我抵着他说,你手机欠费了吗?
他的手机就在他手里,他扬了扬手机,又耸了耸肩,轻松地说,没有呀,我手机有钱,我妈会及时帮我充值的。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一动,想起我妈来了,可不等我说什么,他又抢先说了,你可别觉得我妈那么好,她给我充了值,就打我的电话,我嫌她烦,她就可以批评我了,说,钱都是我给你充的,你接我个电话那么不耐烦。
哎哟喂,简直和我同一个妈。
但还是不对呀,他既然有手机,又不欠费,干吗要弄了我的门锁进来打座机电话?除非他想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也许对方一直在躲他的电话,不接他的电话,他用一个陌生电话去唬人家,或者……
我正在往下想,他却已经看穿了我的思虑,笑道,你想多了,我就是好久没用过座机电话,觉得挺好玩,我过来打一打。
我强调说,可是,座机在我房间里呀。
他完全不在意我的强调的口气,坦然说,所以嘛,所以我到你房间来打嘛。
这算是什么对话嘛,我完全败在下风。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个新合租者是有些问题的,我必须得搞搞清楚,我先给中介打电话,结果发现中介的电话停机,我又打房东电话,房东电话也停机。我来气呀,我还慌了,我这是遭遇什么了,这是世界末日的节奏,还是我没吃药的节奏,或者,整个世界都没吃药,于是到了末日?
……
选读结束,全文刊载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7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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