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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愤世嫉俗的猫
胡念邦
我曾经先后养过两只猫,是在我上中学和其后的一段时间里。后来它们都死掉了。前一只的死,我没有见到。它在春天的晚上,听到异性充满了渴望与哀伤的呼唤,从后凉台爬上后院的楼梯平台,窜进大杂院的黑暗之中,直到天亮,才疲惫不堪地回来,吃完食,倒头就睡。有一天,它再也没有回来。它一定是死了,不死的话,它肯定是要回来的。这是一只很漂亮的猫,黄色,下巴和尾巴尖处各有一黑点。
另一只猫,是在我面前死去的。它脊背破了,暗红的血不断地渗出来,粘住一大片毛。它趴在凉台冰冷的地上,抽搐,呕吐,看样子是内脏被打伤了。它用生命最后的力量爬回来,是要在家里死去。在冬天早晨冷淡的阳光里,它无望地看着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在这样的季节里,它跑出去不应该是去约会,它跑出去做了什么被人打成这个样子?我把它埋掉,心想,一辈子也不会养猫了。
猫再一次来到了我的生活里,是40年之后了。这是游荡在我住所北面山崖下的几只野猫。严格地说,不能算是野猫。开始的那3只,来的时候大概只有两个月大,是它们的妈妈领它们来的。几天以后,猫妈妈不见了,只剩下了小猫。3只小猫形影不离,相依相伴,从不离开这个地方。
不久,又有5只小猫出现在山崖底下,它们的出生地就是山崖顶上那棵桃树下的一片茂密草丛。这样,最多的时候,就有八九只猫。我每天都喂它们,邻居也喂,剩菜剩饭,却都是美味。有吃住的地方,就是家的所在。这是不会错的。它们定居在自己的老家,不去流浪闯荡。白天,在山崖下的花木之中转悠;晚间,就在草丛里睡觉。它们食无忧,寝有所,皮毛柔滑,姿态悠闲,即便没有被豢养,也自我修养成了家猫的举止神情,没有一点野性。偶尔会闯进一只野猫,可能不适应这里的和谐气氛,转一圈就走了。野猫的目光永远阴沉、犀利、警觉,而这些小猫,目光温顺,柔弱,谄媚,与家猫相比,除了缺少那种自信自重的神态外,好像也没有别的不同。直到有一天,一只家猫的到来,让我发现,它们和家猫应该有着很大的不同,是本质性的,人无法体察,而真正的家猫肯定能感觉得到。
这显然是一只被刚刚抛弃的家猫,是一只大猫,虎皮花,长相一般,颈项上系着一根五彩丝线。它一看见人来,就急忙靠上前去,蹲伏在人的脚下,期望得到抚摩。然而,它决不与那些小猫为伍,先前那两个家庭的小猫被母亲抛弃之后早已成为亲密的一家了,它们一见面很亲热,先用头相互顶,再用身子相互蹭,然后,嘴碰着嘴嗅一会儿,像是在用气息传递某种信号。
这只家猫丝毫没有与它们进行身份认同的意向,它总是离它们远远的,表现出一种天生的疏离。有时,小猫想跟它示好,用头来拱它,它身子向上一挺,猛地就是一爪子。我将盛满了食物的塑料盘放在石阶上,只有它自个时,会埋头猛吃,一旦有小猫跑过来,它便龇牙咧嘴,怒吼着,用爪子连续去拍打对方,吓得小猫不敢上前。对这种强势霸道行径,我常会喝它一声:上一边去!就这一声,再好的饭食,它也不吃了,气赳赳转过身,慢慢踱到不远的地方停下,满脸鄙夷地看着扑在盘子上的小猫。有时它会很快爬上山崖,头也不回,很长时间不露面。如果先有小猫在那里吃食,哪怕只有一只,它也不过去;小猫吃完都离开了,它也决不去吃剩下的。这只曾经与人一起享受过生活的猫,好像在有意表明自己的高贵身份,对它来说,混迹于这些猫中间,大概是一种奇耻大辱吧。可它是怎样辨析出这些小猫是野猫的呢?我不得不给它分餐,拨出一些,让它独自享用。看来它很愿意这样,每次都在旁边等着。有一次,在它单独吃的时候,我故意轻蔑地哼了一声,看它会怎样。不料,它竟不吃嗟来之食,掉头就走,叫也不回来,闷声趴在那里,摆出一副给我吃就吃,不给我吃拉倒的样子。
它从不像那些野猫,一看到送食来,就兴奋地喵喵直叫,尾巴高高翘起,直奔放食的地方。它总是郁闷地蹲在一边,等着分给它吃。它吃得很少,应该是吃不饱;可它一直就那样,宁愿饿着,也不改变自己。它越来越瘦,眼神充满了嫉恨和阴郁。它离群索居,郁郁寡欢,终日摆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我称它是愤世嫉俗的猫。
相比之下,野猫反倒快乐无比。它们能吃,吃得很多,吃完就晒太阳,晒完太阳就嬉戏打闹。每当我出外或者回家,它们就跑过来,喵喵叫着要食,挡在我的脚前,拦着我。我站住,它们就给我作一种表演:躺在地上,肚皮朝天,前爪蜷缩在胸前,用温柔的目光直盯着我。这一无声的令人有点心酸的动作,让我不忍心不喂养它们。是献媚讨好?还是想得到抚摩?我猜不出猫的这一肢体动作究竟要表达什么。很明显,这不是训练的结果,也不是条件反射,应该是猫与生俱来的一种曲折表达感情意愿的方式,有人所不知的思维方式感情方式隐含其内。给我作这种表演的猫并不多,只有两只,也许像人一样,猫既有智商的高低,也有情商上的差异吧。
愤世嫉俗的猫从来不作这种表演,不但不作,还总是愤愤不平,朝着我哼哼的样子,好像它沦落到这步田地是由我造成的。它一定是把我当作人类的代表来对待了,认为我应该承担背叛它抛弃它的责任。
有一天,我发现愤世嫉俗的猫怀孕了!它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来,它行动迟缓,面目凶恶,脾气更坏。也许是对营养的需求,它不得不屈尊纡贵,跟在野猫的后面,在楼门口等食。它仍旧不和野猫一起吃,也不似它们那样飞跑到盛食物的塑料盘前,它依然慢吞吞地走过去,独享它自己的那一份。
愤世嫉俗的猫实在不能算是精明的猫,可在我看来,它胜过了那些住在这山崖下青草花丛旁有一口饭吃便乐而忘忧的野猫。尽管同处一样的流落境遇,它也要高傲地把自己与野猫分别出来,它不忘记自己的身份,强烈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把它看得比物质生活还重要。那些貌似家猫的野猫究竟缺少一种什么元素,让愤世嫉俗的猫如此蔑视它们,不愿视它们为同类呢?
愤世嫉俗的猫生了,一下子生了6只!前一天深夜,它溜进了一楼的楼梯间,钻进一个塑料泡沫箱子里生下了它的孩子。第二天早晨,那只箱子被放在了山崖旁的一棵枣树下。我去看它,它搂着它的孩子们,警惕地盯着我。它几乎不离开箱子,出来吃一点食,就立即回到箱子里。第二天中午,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当时,我正下楼准备出去,只见愤世嫉俗的猫急匆匆地跑到楼门前等我开门,它的嘴里叼着一只猫崽!它吃力地咬着小猫的脖子,面孔显得紧张而凶狠。我心中惊慌,连忙打开门,它径直跑到一楼它曾经分娩的地方,把猫崽放在楼梯夹道的暗角处,在几个箱子旁转来转去,看样子是要进去。可是所有的箱子都已盖得严严的。猫崽瑟缩在水泥地上,像婴儿嘤嘤地叫着。母猫无奈地回到它身边,不断地舔它,向我悲鸣着。这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它的孩子快要死了吗?我去看树下的箱子,其他5只小猫安然地偎依在一起。过后我才知道,她是在搬家,这是猫的天性:母猫在哺育期感到不安全时,就要一只只叼着孩子离开,寻找新的住处。它常常会数次搬家。
事发时,我对母猫搬家的这种天性一无所知,在妻子悲天悯猫情怀以及不能见死不救的劝谕中,这一“突发事件”,最终以愤世嫉俗的猫和它的6个孩子住进了我的家而得以解决。这一结局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我把它们和那个箱子一起放进了卫生间。刚出生的小猫的确可爱!它们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站立不稳,即使爬,也是东倒西歪,每天除吃奶,就是叠压在一起睡觉。令人惊奇的是这只同世界绝不妥协的愤世嫉俗的猫,它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它变得非常美丽!它的目光不再阴郁,眼睛变得又大又亮,单纯而清澈。它不断转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而安全的空间,脸上的悲苦和怨恨完全消失了,洋溢着无以形容的温和与慈祥!那种安适文静的神情,只有经过了风雨跋涉终于回到家的人才会有。
除了吃喝、排泄,她终日呆在那个不大的塑料泡沫箱子里,搂着她的孩子们。猫崽们偎依在她的怀里,用爪子抓,用头拱,抢奶吃,她便尽量把身子伸开,更多地袒露出胸膛,让孩子们都能吸吮到奶汁;小猫吃饱了,它就开始一只一只地舔,舔它们的身子,舔它们的排泄物,此时,它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圣洁的光辉!一只愤世嫉俗的猫回归成了一只幸福愉快的猫,一只充满了爱的猫。
它的自尊心依然强烈,只是表现得有节制有教养。它渴望着到外边去,卫生间的门半开的时候,它会试探着向外走,它出来,很自觉地呆在窄小的走廊上,绝不越雷池一步。好像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处处担着小心。有时,它忍不住走进客厅,我只须轻轻地哼一声,它便立即收回脚步,顺从地退回去。后来,它会一边向客厅迈步,一边看我,只要我看它一眼,它就急忙跑回去。再后来,它就完全打消了进客厅的念头。当孩子们长到能跑的时候,它经常跳到卫生间的洗衣机上,对着门发出乞求的叫声,它是在要求把门打开,让它的孩子们出去放风。6只毛茸茸的小猫还不懂得害怕,它们毫无顾忌地在各个房间撒欢,奔跑、追逐,跳到茶几上,沙发上,撕抓着沙发巾。母猫只是蹲伏在客厅与走廊的交界处,静静地注视着它们。有一次,我把一只小猫放在客厅的窗台上晒太阳,它自己想下下不来,喵喵直叫,母猫一下子立起来,两眼圆睁,两耳竖起,遁声蹿过去。它发现我走了过来,立刻跑回走廊,向我发出悲切的鸣叫求助,直到我把小猫放到地上。
小猫渐渐长大,爱吃猫食,很少吃奶,也不再依恋母亲的怀抱了。有一天晚上,6只小猫竟然跑到箱子(我已给它们换了一个大纸箱)上面残留下的一块窄窄的盒盖上,紧靠成一团睡着了,把母亲冷落在箱子里。母猫孤独地卧在那里,无奈而凄凉地望着她的孩子们。我把小猫一个个抓着扔在母猫的身上,她连忙一一搂在身底下,不断地舔着。
小猫到一个多月的时候,就不耐烦母亲的舐犊之情了,母猫仍爱去舔它们,她用爪子按着舔,小猫打一个滚就跑了。她就用两条腿搂着舔,却常常搂不住,一搂一个空。母猫开始在狭窄的走廊里,教孩子们跳跃、捕捉,她蹲伏在门后面,猛地跳出来,轻轻地把小猫按住,再反转身带着小猫跳进门后。小猫并不跟她学,只愿戏弄母亲,它们拨弄她的尾巴,咬她的耳朵,抓她的腿。母猫躺着,半闭着眼,任它们闹腾。偶尔,一只小猫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会咬着她的奶头吃一阵奶,奶头被咬出血来,她也一动不动,任由它吸吮。
每次赶小猫们回卫生间都是一件很费事的事情,它们缩到沙发下,躲到柜子后面不出来。我先把母猫赶进去,小猫就会陆续地回去。有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要母猫进卫生间,可这次它没有听,而是身子伏地,两条后腿跪了起来,我去推它,它使劲踞着地,扭过头,梗着脖子望着我。我用力推它,它突然猛烈地抽搐起来,脖子一伸一伸,马上就要呕吐的样子。难道它生病了?一旦死去,我如何面对小猫?我连忙打电话给宠物医院,说明是急诊,得到应允后,我把它放进一个纸箱里,开车赶去。不料,到了医院门口,我回头一看,它竟从箱子里钻出来,站在后座上,饶有兴味地望着车窗外灯火辉煌的夜景,哪里有一丝生病的样子!
莫非这只猫的智商达到了能够装病的高度?此后,这样的表演它又重复了几次,大都是在它不愿意进卫生间的时候,经我和妻子反复观察,终于证实了这是它表达拒绝的一种方式,或者说它是在委婉地提出要求:让我的孩子们在外面多玩一会儿吧。
它最后一次作这种表达,是我们要将它和它的孩子们送走的时候。两个多月过去了,小猫已经断奶,可以独立生活了。我不能再喂养它们了。我一只都不会留下,少年时养猫的伤痛一直留在记忆的深处,尽管我们是那样地喜欢它们。本想把它们放到山崖下,这是一个很好的归宿,既可让它们享受大自然所赐的自由,又不至于饿死,我还可以每天看到它们。然而,一只野猫的变化,让我改变了主意。
在这期间,最早的那3只猫全部离散了,后来的那5只猫,有一只掉进附近的一个水池子里被淹死,有两只失踪了。现在,只剩下了两只猫。一天黄昏,有一只猫突然回来了,这是最早那3只猫中的一只,是与我最亲近的那一只,它常常缠绕在我的膝下,打滚给我看,让我给它搔痒。有一个晚上,它曾伴随着我和妻子在校园一起散步,走了很远的路。这次它流浪归来时,我几乎认不出它了,不是它肮脏不堪的样子,而是它的眼神和行走的姿态,它与剩下的这两只猫仍然很熟,亲热地拱着蹭着,可一见到我,它便警觉地跳到一边,露出尖利的牙齿,向我发出呲呲的威吓声。它的目光阴沉而凶狠,动作轻盈、快捷,一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才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它究竟遭遇了些什么,人究竟对它做了什么,竟然让它变成了这个模样。一想到家里这些由我喂养大的单纯温顺、天真无邪的美丽小猫,一旦放到这个世界上,势必也会变得如此肮脏粗野、对人充满了仇视和戒备,我就决心想一切办法给它们找一个新家。
终于联系到一个专门租了房子收养野猫的慈善人士,同意收养这些猫。我找了两个纸箱子,在上面戳了许多通气孔,放在走廊上。这天晚上,给小猫放风一直到很晚,它们兴奋地撒欢,追逐、撕打,莫名其妙地集体转着圈奔跑。有的还钻进纸箱子,从孔里伸出爪子与外面的猫打闹,这是它们玩得最欢畅的一次。只有母猫,似乎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命运,它整个晚上忧心忡忡,总用一种说不出来的眼光望着我,似乎在哀求我不要将它和它的孩子们抛弃。我对它说,明天给你们找了个好人家,有好吃好喝的。它又用力将身子紧贴地面,跪着后腿,扭着头,拒绝进卫生间……
第二天,我和妻子把它们装进箱子,送到了那个收容野猫的地方。这是一所小套二的住宅,一进屋子,就感到窒息,像是进到了流浪者的集中营,四周弥漫着一种诡异、不祥、动荡不安的气氛。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无声地活动着几十只野猫!其中有断腿的、瞎眼的,在窗台上、破沙发上,蹲着、爬着、站着,很少走动。有几只也是两三个月的小猫,既不跑,也不嬉闹,两眼无神,呆呆地卧在墙角,猫的生命里固有的那种勃勃的生气已经丧失殆尽。尤其令人恐惧不安的是这些野猫竟然一点声响也不再发出,所有的猫都悄然无声,所有猫的动作都像是慢动作,我们如同置身一部无声惊怵电影的慢镜头里,只觉得四周不是肉体的猫在行走,而是飘浮着从猫的肉体里逸出的灵魂。一瞬间,我非常失望,非常后悔,我想立即带它们回家!与其把这些可爱的猫送到这个荒蛮禁锢之地行尸走肉一般地苟活,何如放它们到山崖下在天地之间任凭自然生死?
我还是解开绳子,打开了纸箱盖,一只大野猫慢慢踱过来,不怀好意地向箱子里张望。母猫显然是闻到了野猫的气息,她用爪子紧紧护住身下瑟瑟发抖的小猫,眼睛充满了恐惧和怨恨。它仰面向上,龇着牙,向着空中不断挥动着爪子,愤怒而又绝望地咆哮着……
这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如今,山崖下还住着剩下的那两只猫,我已经不再关注它们了。其中一只,半年前被一种叫做绝户夹的夹子夹住了左前腿,那是有人嫌狗猫踩坏了他种的菜,故意埋在地里的。我要给它取下来,它带着夹子跑掉了。再看到它时,夹子没有了,左前腿的一半也没有了,露着骨头和肉。它不知道是人夺走了它的半条腿,依旧一蹦一瘸地向人讨食吃。有一次,也许是忘记了自己已失去了左爪,它举起残余的腿骨去洗脸,却怎么够也够不到;它费劲地直立起来,再用右爪去洗,却很难立得住,只得匆匆洗几下就算了。
我一直没有去看望送出去的那7只猫。收养人在电话里说,那只母猫非常凶,吃独食,没有猫敢靠近它。它也不与人亲近。
这早已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毫无疑问,在度过那样一段如梦一般短暂而温馨的生活重回世界之后,这只卓尔不群的猫更加愤世嫉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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