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八爷[报告文学](1)
(2009-09-21 16: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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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家八爷
刘一达
第一章
北京话里的爷有讲儿,除了辈分之外,还有三种意思:一种是够范儿,份儿大,骨子里有爷劲,被人尊为爷;另一种是一般的尊称,姓李,尊为李爷,姓张,尊为张爷,行二,尊为二爷;还有一种是谑称,举止怪诞,桀骜不驯,吊儿郎当,透着有个性,也被人称为爷,不过这个“爷”带有嘲讽揶揄之意。
花雷,人称八爷,应该属于尊称,因为他在花家排行老八。不过,往上面说的第一种爷那儿靠靠,也贴谱儿。因为眼下他在京城餐饮界已然扬名立腕儿了。八爷在餐饮业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创出的“花家怡园”品牌,如今已经开了5家分号,店面均在1000平米以上,而且家家宾客盈门,年利润数百万。2005年,“花家怡园”在北京国际美食节,被评为100家有影响力的餐馆之一。花雷本人也被评为京城餐饮“十大影响力人物”之一。
“花家怡园”在京城说不上妇孺皆知,也称得上食客尽晓。您打出租车,甭说地址,告诉司机到簋街的“花家怡园”,他准能给您拉到地方。京城的餐馆酒楼上万家,能把一个餐馆做到这份儿上,尊他为爷,并不为过。何况他本来就是北京爷儿们。
单从相貌和气质上看,人们很难把花雷跟北京的“爷”想到一块儿。八爷很在乎人的仪表,无论冬夏只要他在班上,总是西装革履,鹅蛋脸上戴着加框的眼镜。由于常年业余踢足球,他始终保持着健壮的体格和轻盈的身材。脸上没有多余的肉,待人接物经常流露着谦和的微笑,透着几分斯文和儒雅。这种神情倒很像是大学教授。您很难想象三十多年前的他,在东城的门楼胡同,啃着窝头吃着菜团子,穿着露脚丫子的“军拐”(部队的球鞋),拿白菜疙瘩当足球踢着玩的情景。
八爷的命苦,也许他原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他母亲生他之前,已经生了10个孩子。虽然有3个出世不久便夭折,但养活7个孩子也够他父母受的。
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没有计划生育这一说,人们也没有什么避孕措施。家里越穷,生的孩子越多。那年他父亲已经年过50,母亲也46岁了,七个孩子,全靠在饭馆炸油饼的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养活。那日子可想而知。所以父母不想再要孩子了,实在是养不起了。谁能想到越不想要孩子,母亲偏偏又怀上了他。
他出生后的第三年,得了半身不遂的父亲便去世了,家里一下塌下半边天,那日子就更苦了。好在比八爷大二十多岁的大哥,这会儿已经能帮着母亲挑门立户了。
父亲给八爷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花有水。当时有个算命的先生说八爷的“生辰八字”里缺水,但母亲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别扭,那会儿,花家缺的不是水,是钱。
八爷七岁的时候,母亲给他改名叫永顺。这个名字听着挺俗,但却有寓意。花家的祖籍是北京通州宋庄六和村,不远处有个永顺镇。八爷的父亲解放前在东四十一条西口开过一个饭馆,字号叫“永顺”。1956年公私合营后改叫保康饭馆。母亲给八爷改这个名,是想让他子承父业,将来开饭馆。
可以说八爷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在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当餐馆老板的种子。这也许是母亲的一个梦。八爷为了把母亲的这个梦想变为现实,奋斗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的经历,现在让他回忆起来,也像是一个梦。
八爷18岁的时候,拿着户口簿到派出所,自己改了名。当时他已经憋着开饭馆了。但是回想起自己十八年的人生之路,磕磕绊绊的,总是不顺。尽管他的名字叫永顺,在中医研究院工作的大哥说他办事总是拖拖拉拉,没有点男子汉干事大刀阔斧的劲头。八爷想了几天,要干大事就要雷厉风行,为了证明自己对过去的悔过自新,他毅然更名叫花雷。雷者,雷厉风行也。
那会儿改名还很容易。但是要改变自己的性格,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并不容易。摆在他前面的依然是一条充满荆棘,甚至险象环生的生活之路,需要他去拼搏,需要他去不停地努力。
八爷是有思想的人,他的思想就在于不间断地反省自己。这种思想是会让对手生畏的。
八爷在京城餐饮界口碑不错。当然口碑好,不只是因为他在餐饮业干出了名堂,而在于他的人品。八爷的生活准则有“八不”:不坑人,不蒙人,不骗人,不欺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玩女人。坑蒙是犯法,嫖赌是缺德,但搞餐饮的不抽烟、不喝酒实属难得。这说明他的洁身自好,也证明他克己自律。
让人不可理解的是八爷今年四十有二了,依然是独身。当今社会事业有成的独身者很多,偏偏八爷又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八爷爱写诗,至今已写了一百多首诗。有道是:激情出诗人。不是多情的人写不出诗来。八爷身上不但有很浓厚的人情味,甚至还有几分“小资”味。他喜欢时尚,逛商场是他的乐趣。有时一个人在商场里逛半天也不觉得烦。他喜欢漂亮的服饰。他看到店里的员工穿的衣服难看,甚至会掏钱亲自去商场给她买一身。他喜欢一个人在花前月下沉思,他的许多诗意便是在这种孤独的意境中产生的。
有人说,独身的人要比成家的人感情更丰富。这话没错,从某种意义上说,独身者又是幸福的。难道就是因为这,八爷才耗到四十二,还当一个快乐的“王老五”吗?
反之,情爱不到一定的份儿上,也不会结婚。难道八爷的眼光高,活四十二了,竟没有遇到过能爱到难舍难分的女性?
唉,不管怎么说,世人都难以免俗。尤其是像八爷这样的四十多岁成功的男人独身,照样会引起人们的疑问。那么八爷独身,难道还有深层次的缘由?
是的,那是一段让八爷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而这段感情经历,恰恰让八爷修成正果,成就了今天的辉煌事业。
第二章
如果把时光倒回去二十年,啊,二十年前,八爷才二十出头。当时,八爷的岁数是二十出头了,人却还没出头,像金子还在土里埋着。不过,他已经在“商海”扑腾了几年了,只是还没找到最终的人生坐标。
那年夏天,天气透着热,刚进入七月,八爷穿着和尚领的大背心,躺着身上都冒汗。
一大早,太阳照在门楼胡同的那一大片平房的灰瓦上,挂哨的鸽群在胡同的天空上盘旋着,发出嗡嗡的悦耳声。胡同里弥漫着炸油饼的油香味。
八爷被母亲叫醒了。
“老八,快起来吧。今儿是不是还要去展览馆呀?”母亲关切地问道。
“嗯,还有一批新进的连衣裙,没卖出去呢。”八爷揉着惺忪的睡眼,对母亲说。
昨天夜里他睡得很晚,估摸着上床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累呀!他在东华门夜市开着服装摊。那地方摊位费低,但客流量有限,不赚钱。北京展览馆搞服装展销会,他盯上了这个展销会,租了个摊位,初战告捷,一天能赚一两千块钱。但是又要进货,又要盯摊儿,他感到力不从心。不过,摸摸一天比一天鼓的腰包,他心里自然会生出一种惬意。
“你呀,太拿自己的身子骨不当回事儿了,那么晚了才睡,累着了吧?唉,要是有个帮手多好!”母亲心疼自己的老儿子,不无关爱地唠叨着。
八爷望着母亲慈祥的面容,苦涩地笑了。真是累得他睡不着觉吗?哪儿的事呀?如果心里不是装着那个女孩,他的脑袋贴枕头就会入梦。是女孩脸上阳光般的笑意,还有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搅得他躁动不安。
不知为什么,看到她,就让他想起中学的英语老师。
说来也怪,八爷其他功课都不好,只有英语学得好。在班里英语考试拿过第一。为什么?因为教英语的女老师长得漂亮,也喜欢他。这位英语老师很年轻,大学刚毕业,比八爷大不了几岁。班里的同学戏言:八爷在对她暗恋。其实,八爷在这方面比较木。那会儿,他还不懂什么叫暗恋,只是觉得英语老师长得漂亮,而且那动人的目光里对他充满善意的理解和信任。她知道八爷尽管淘气,但他要强、自尊。这正是可开掘的潜力,可惜别的老师并不这么看八爷。如果别的老师都像她这样善于发掘学生的优点,也许八爷会成为一个好学生,走另外一条生活道路。但是遗憾的是理解八爷的只有她,其他老师对这个蹲班生永远是用挖苦的眼神看的。这让八爷幼小的心灵受到了重创。他是初中没毕业就到社会闯荡的。离开中学这么多年了,这位娉婷的英语老师那双美丽的眼睛和一笑一颦,依然历历在目。
二十岁的男孩正是春意萌动的年龄。八爷已经想了几天。那时,他实在不懂什么是爱,只是觉得这个女孩模样漂亮,而且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尤其是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他跟这个女孩是在展销会上认识的,见她的第一面,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她热情奔放,说话大大方方,透出少女的纯真。她比他小三岁,那年十七岁,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的花季。
他想了她一宿。直到凌晨才进入梦乡,以至于母亲连喊了他几声,才把他推醒。
他刷了牙洗了脸,吃着老妈给他从小吃店买回来的油饼,不再去想那双眼睛。
“老八,妈前两天跟你说的事,你别拖着了,妈劝你今儿去看看房吧。”母亲念叨着。
八爷抬起头,凝视着自己近七十岁的老妈。忽然之间,他在母亲脸上深深的皱纹里发现了她的梦想:父亲干了一辈子餐饮,花家的饭馆字号叫“永顺”,为了恢复这个字号,老太太甚至给八爷改了名。母亲是再普通不过的北京人,她心里珍藏着这个“字号”。也许这个小饭馆有她终身难忘的故事。不然,她不会到了人生暮年一直希望自己的小儿子能重振祖业。说老实话,那会儿,八爷不想开饭馆。因为他吃服装这碗饭已经有几年了,吃苦受累刚刚尝到赚钱的滋味,就让他改行,他并不情愿。但是这是快七十岁的老妈的心愿呀!为了她的心愿,他不能不去一个陌生的行当试水。
“妈,您放心,我今儿就去看房。”八爷是孝子,母亲的话他不能不听。
那天,八爷没到展览馆出摊。吃过早点,遵照母亲的意愿去看房子。
房子在东直门南小街146号,这是八爷姥姥的私房,姥姥去世后,作为遗产归了他母亲。母亲看这几间门脸房空着可惜,便租给别人开了饭馆。想不到饭馆开业没两年,这位开饭馆的闹出一场人命官司,入了大狱。房子又空了下来。母亲琢磨来琢磨去,与其租给别人开饭馆,还不如让八爷自己干。
饭馆的门上还贴着法院的封条,几间门脸在骄阳下显得清冷寒酸。灶具生了锈,餐桌餐椅落满了灰尘。倒闭后的残局等着八爷来收拾。他实在不想接手这个烂摊子。但母亲期盼的目光在他眼前闪动着,他终于打起了精神。
接下来的几天,他要跑街道开证明,跑工商办过户,要跑十多个部门去盖章,办饭馆开业的手续,走这些程序,至少需要半个月,然后还要筹备饭馆开业。而展览馆那儿还有他的服装摊。正在他苦于没有分身之术,需要一个帮手的时候,她来到了他的身边。
八爷是抽空到展览馆去看自己的服装摊儿的,想不到见着了那位大眼睛的女孩。
“你怎么几天没来?”女孩眨着那双大眼睛,笑着问道。
“有个饭馆我想接手干。”八爷说,“噢,这是我妈的主意。”
“开饭馆?你行吗?”她诧异地问道。
“试试吧,我不想让老太太失望。”
“你去开饭馆,这里的服装摊儿怎么办?”
“是呀,我想找个帮手。真的。”
“找帮手?这儿有个现成的你想要不想要?”
“现成的?在哪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你?”八爷用惊愕的目光看着她问道,“你说的当真吗?”
“怎么?你不信任我吗?”她笑着问。
“你要能帮我当然好啦!求之不得!”八爷从她的笑意里看到了真诚。
世上能让八爷感动的正是这种真诚,而这真诚是从一个妙龄少女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八爷似乎没有多想,便放心大胆地把这个服装摊位交给她照看。她高考落了榜,正在家赋闲,在时间上是富翁。
有个摊位能拴住姑娘的心,让八爷突然感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种朦胧的爱意像是给他注射了兴奋剂。他马不停蹄地把精力投到饭馆的筹办中。装修房子,置办灶具餐具,购买桌椅,招聘厨师服务员……那些日子,他没日没夜地干,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
饭馆开业前,展览馆的展销会结束,当然八爷的服装摊也撤了。女孩很诚实,把货款一一跟八爷都交代清楚。八爷提出给她报酬,她淡然一笑:“我们之间还谈什么报酬?我要是想挣钱,就不到你这儿来了。”
八爷觉得过意不去,请她吃了顿饭。饭后,她跟八爷来到南小街,看了即将开业的饭馆。“真希望它能‘火’起来。”她天真地说。
“我会努力的。”八爷充满自信地说。“你知道老北京管餐饮业叫什么,叫‘勤行’。为什么叫‘勤行’?因为干这行得能吃苦,手脚要勤快。我是苦孩子出身,我爸干了一辈子‘勤行’,只要能吃苦,勤快,我相信自己能把这个餐馆搞起来。”
他向姑娘表白了自己的心迹。当然,这不是在说大话,他不到十七岁就出来挣钱了。当过装卸工,干过壮工,卖过鱼虫儿,当过钢筋工,还在东直门中医院烧过五个月的锅炉。这些年,他什么苦没吃过?当壮工的时候,每天挣一块五毛钱,工地在清河,他每天骑一个小时的车上班。母亲每天给他做饭让他带上。一次,母亲给他带了16个包子,活儿累,总觉得饿。中午,16个包子让他一口气全吃了。回到家,母亲笑着说,你明儿别到那儿上班了,你一天挣的还不够这16个包子钱。
在东直门中医院烧锅炉时,他跟一块儿干活的小哥儿们聊天:咱总不能干一辈子这活吧,出去闯荡一下如何?俩人的心思碰到了一块儿。他们东拼西凑,凑了5000块的本钱。当时只觉得卖服装能赚钱,他便到广州进货。三块五买的一件T恤,他拿到东华门夜市卖四块钱,临完一算账,还不够路费和住店钱。去广州买不起卧铺车票,只能坐硬座儿。火车上的盒饭他舍不得吃,吃自己带的方便面。那会儿他个子小,又长着娃娃脸,上了火车,列车员一个劲儿地看他,把他看毛了。列车员忍不住了问他:“你是不是逃学出来的?”他说:“不,我去广州上货。”列车员扑哧笑了:“你这么小就出来进货?留神别让人把你给卖了。”当时去广州进一次货,为了省钱,不敢吃不敢喝,回家身上要掉七八斤肉。就是这么辛苦,他愣咬牙挺过来了。现在守家待地开饭馆,还有什么苦呀累呀受不了的呢?那会儿,八爷把开饭馆看得还很容易。
“我看你行。”女孩仿佛在八爷坚毅的目光里发现了成功的影子。这句话,也许包含了女孩对八爷的期许。谁知八爷从饭馆开张的第一天,便踏上了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
第三章
“咣当咣当咣当……”列车在疾驶,车轮与铁轨发出均匀的摩擦声,让人昏昏欲睡。八爷恍惚觉得自己在列车上吃着方便面,扫视着车上陌生的乘客不同的表情。这是去广州进货吧?他扭脸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田野和电线杆子……
“老八,老八!”他被民子的叫声惊醒,睁开了眼睛。敢情他趴在餐桌上睡着了。头天饭馆开张,来了很多客人,一直忙到夜里11点多,今儿一早又赶过来,安排后厨进菜的活儿。他太累了。
“怎么啦民子?”他从梦境里跳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诧异地问道。
民子是饭馆的服务员,岁数比他小不了几岁,脸上是惶惑的表情:“你快回家吧,大妈病了!”
“什么?我妈病了?”八爷像被电击了似的,腾地站了起来。
“是呀,你哥和你姐已经把她送到医院,现正在抢救呢。”民子急切地说。
没有比这再急的事了。八爷骑着车奔了医院。近七十岁的母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二目紧闭,头上身上插着许多管子。大姐甩着哭腔对他说:“妈这是脑溢血,两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
八爷只觉得天昏地暗。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他有些措手不及。昨天,夜里他还跟母亲聊天呢。母亲惦记着饭馆开张的事,但母亲身子骨一直不好,开张这天,八爷没让她过去。第一天饭馆盘点,卖了338块钱,他一分没剩,全交给了母亲。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因为儿子圆了自己的一个梦。昨天,她是那么高兴,话说得没完没了,怎么今天就突然这样了呢?
八爷望着处于昏迷状态的老母,忍不住泪流满面。八个孩子,老人家最疼的就是他。她46岁生的八爷,谁也想不到这岁数她的奶还很足。八爷记起他7岁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上了一节课,打铃下课,他便跑回家,找母亲吃奶。家里生活困难,他小时又淘气,不正经念书,那些年,母亲真是为他操碎了心。现在日子刚有点转机,她朝思暮想的饭馆也开张了,想不到她却倒下了。八爷突然之间感受到人生的无常,也感受到母亲的命苦。
多亏抢救得及时,母亲的老命保住了。但却瘫在了床上。
母亲的突然瘫痪,并没把八爷击倒,他咬牙挺了过来。刚开张的饭馆需要八爷天天在那儿盯着。他是孝子,白天照看饭馆,晚上要照看母亲。他经常累得白天都睁不开眼睛,走道儿腿都打软。但看着逐日上升的营业额,他的心里又燃烧起希望的火苗。
他幻想有一天把这个小饭馆做成大酒楼,创出自己的品牌,在京城的餐饮界有一席之地。然而,命运又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的理想跟现实变得遥远了。
那是饭馆开业两个月以后的事:一天晚上,三个小伙子来饭馆吃饭,酒喝多了,另一个桌子的小伙子也喝多了。不知什么茬口儿,相互看了一眼,便厮打起来。其中一个小伙子脑袋给花了,他借着酒劲,奔了厨房,抄起菜刀就朝对方砍去。那个小伙子一闪身躲了过去,扭脸就跑。这位见追不上他,转身抡着菜刀,见人就砍,吓得厨师和服务员四处躲闪。
八爷见状,冲过去夺小伙子手里的刀。刀没夺下,小伙子却冲着八爷扑过来。八爷怕出人命,只好引他出店。他在前边跑,抡刀的小伙子在后边追,仗着从小踢足球,身体灵便的功底,八爷一下蹿上了墙头,跑到房上了。这时派出所警察赶过来把行凶的小伙子给当场摁倒,铐上了。
见事态已经平息,八爷心里这才踏实下来,可是下房的时候,没留神一脚踩空,从房顶掉下来。店里的员工急忙把他送到医院,一检查,大腿骨折,一只脚踝骨也被摔裂。大夫建议他至少卧床休息一个月。
只在医院住了几天,他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饭馆没人照看,母亲还瘫着。躺在床上,八爷一阵一阵地心里起急。谁能帮他照应这个饭馆呢?突然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双迷人的眼睛。唉,怎么会想起这个女孩来呢?她帮助过他呀,他想起女孩在展览馆帮他看摊儿的事。
那真诚的目光不知有多少次在他的脑海里闪动,只是这几个月太忙了,顾不上跟她联系。在这个时候让她过来帮忙,她能干吗?试试看吧,他思前想后,还是给女孩打了电话。
“怎么,你摔了?摔得厉害吗?我去看看你吧?不,我一定要去看看你。没事儿?你呀,还是那么有意思。”电话里响起她银铃般的笑声。
“好吧,我也想见你。有事跟你商量呢。”八爷的心里不由得一热。
她来了,穿着红色的毛衣,像燕子一样飞到了他的身边。看到他走道痛苦的样子,她显得挺伤心,不停地安慰他。
“你身体那么结实,不会落下毛病的。用不了几天,你就会跟好人一样,你信不信?”她嫣然一笑说。
“可是,我现在却成了‘铁拐李’。”八爷苦笑了一下说,“你瞧,饭馆的生意刚好一点,就碰上了这样的事。”
“你走不了道儿了,饭馆谁替你照应着呢?”她关切地问道。
“没有人,我认识的哥儿们不少,可是真能帮上忙的却不多。唉,人在这个时候,才知道朋友的珍贵。可惜我身边没有这样的朋友。”八爷叹了一口气,凝视着她说。
“谁说你没有,难道我不是吗?”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说。
“你?你真能帮我吗?”他似乎就等着她说这句话。
“不是我怀疑你,我是怕让你帮我照看这么个小饭馆,觉得受委屈。”
“你怎么说这话?我才不在乎什么小饭馆大饭店呢,你是不是怕别人说什么?”
“不不不,我是真心希望你能过来帮我挑这个摊儿。你替我当经理,等我的腿好了,我给你打工。”八爷跟她逗了一句闷子。
“去你的吧,腿都摔成了瘸子,你还开玩笑。”她咯咯笑起来。
她没有食言,第二天便来他的小饭馆上任了。
让八爷感到意外的是,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女,却如此能干。最初几天,她在厨师和服务员面前,还显得有些稚嫩,跟他们说话都毕恭毕敬,像一个中学生。两个星期以后,她便把饭馆的经营套路摸清了。从进料到配菜,从后厨到前厅服务,她都安排得井然有序,每天的支出与收银,账目弄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她那彬彬有礼,诚恳热情的待客方式,给这个不起眼的小饭馆带来不少回头客,到这儿吃饭的回头客都夸她能干。
当然,人们也会在私下里议论这位“老板娘”是不是八爷的“那个”。别人说不清,八爷自己也说不清。女孩对此也不置可否。
快到年根儿了,八爷的腿伤渐渐好起来。他本可以到饭馆盯着了,但是看她把饭馆经营得有声有色,心想还是让她在这儿干吧。当时他在东华门夜市的服装摊儿还没撤,那边儿的事也不少。他深感遇到这样一位好姑娘是自己的造化。也许应了那句老话: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在他的眼里,可以说没挑儿。她是那么年轻漂亮,又是那么机灵能干。重要的是她对自己的理解,心碰心,能聊到一块儿,而且她又是那么温柔体贴,只是有时她比较率真和任性。这也许是任何女孩子都有的性格特点,何况她又是独生子女。想到这一层,这种缺憾也成了优点。
春节的时候,她去他家看望了他的母亲。母亲对她的印象也很好。女孩走了以后,母亲对八爷说:“老八呀,你将来如果能娶了她,可是福分呀!”
八爷淡然一笑说:“您说哪儿去了,我刚二十出头,事业上还没头绪,我不想找对象。再说,人家长得那么好,家里条件也比咱们家强,会看上我一个体户吗?”
“我看她对你有意,你们好好处着吧。”老人家沉吟道。看得出来,她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女孩。
八爷见过女孩的父母。她的父亲是国企的头儿,说话很有分寸,母亲也挺随和。八爷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对他颇有好感。
那一段时间,对八爷来说是幸福的,他觉得自己活得很充实。感觉生活有奔头了。
饭馆闲下来的时候,她便会陪他一起到外面吃饭。一来是看看人家是怎么经营的,二来是为了品尝人家的菜式,改进自己的菜品。当然,这并不是主要目的。到外面吃饭,是为了两个人能坐在一起,脸对脸地敞开心扉,倾心交谈。他们也经常逛商场。八爷为人大方,只要姑娘喜欢的东西,他尽力满足她的心愿。但姑娘的手却挺紧,每当八爷往外掏钱时,她在一边会说:“咱们赚钱不容易,省着点花吧。”好像她的心里正筹划着攒钱要干什么大事。
那一段时间,八爷几乎每天晚上都送她回家。她家住在花园村,他一直把她送到楼门口,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一天晚上,天下着大雨,他打车送她回家。车开到小区的门口,离她住的楼门还有一段路。雨越下越大,他打着伞送她。怕雨把她淋湿,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认识她几个月了,他们还从没有把身子挨得这么近。
他闻到了化妆品的香味,不,那是她的体香吧?他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走到单元门口,她站住了,犹豫了一下说:“雨下得太大了,你回家不好打车吧?”
“没关系,你上楼吧,春天的雨,不会下太长时间。我等一会儿再走也行。”他笑了笑说。
“你这么走,我不放心。我爸出差了,今天就我妈在家,你跟我上楼吧。”她迟疑了一下说。
“上楼?”八爷好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但他马上意识到什么,淡然一笑说:“还是别了,我回去吧。”
“不,我想让你上楼,今天晚上你别回去了,陪我住一宿好吗?”她凝视着他,眼里流露出几分柔情,用恳切的语气说。
“不行,我得回去。”
“我不让你走,你就得跟我上楼。”她有点任性地说。
“我还是回去吧,你妈在家呢,我住你们家不合适。”他喃喃道。
“你怎这么不懂我呢?无情,你太无情了!你是冷血动物吧?”她突然不高兴了。
“不是我无情,你听我给你解释。”
“我不需要你解释了,你要走就走吧。”说完,她头也不回,转身上了楼,把他给冷落在楼门口。
他跟她认识这么长时间,还没见她这样发过脾气。怎么让她发这么大的火?难道我真是冷血动物?难道她真生我的气了?他走在雨地里,让雨点无情地打在他的脸上,好让自己沸腾起来的热血冷却下来。
站在雨地里,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仰望那熟悉的窗口。突然那窗口亮了,他看到了她的身影。他本能地喊起她的名字,在哗哗的雨声中,他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
他冲那个身影招手,那个身影没有任何反应,不一会儿,窗口的灯灭了。他的心骤然感到丝丝的凉意。撑开雨伞,转身走出小区。
那一夜,他没能合眼,心想他伤了她的心,她不会再找他了。可是没想到第二天她照常来到饭馆上班。见了她想解释一下头天晚上的误会,但看到她若无其事有说有笑的样子,好像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他意识到自己的许多想法是多余的。
她是个单纯的少女。
第四章
四月的北京,和煦的春风摇曳河边的垂柳,桃花开了,草也变绿,大地生机勃勃。八爷望着胡同里的那棵长出绿叶的老槐树,做着自己的春梦。
南小街离他的饭馆不远又开了两家餐馆。那是两个外地人开的,他们挺会做生意,饭菜的风味也对北京人的胃口。一些回头客不再上他的饭馆来了,饭馆显得有些清冷。八爷的心细,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她有些躁动不安。
这天,饭馆里没来客人,他百无聊赖地坐着喝茶。她在他对面坐下来,突然问道:“你就打算照这样干下去吗?”
八爷愣了一下说:“不干下去又能怎么样呢?”
“你难道没有想法吗?饭馆这样开下去,还不如不开呢。”她冷冷地说。
八爷何尝没有自己的想法,又何尝不想把饭馆翻建,扩大营业面积,改变一下菜式,但是这一切都需要钱呀。他当时没有这个实力,听她的话里带着责怪的语气,他未免心里起急,随口说道:“我无能,有多少水和多少泥,现在只能如此。”
“你呀,真是小农意识,干不成什么大事。”她用嘲弄的语气说了一句,转身去了后厨。
八爷听了这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拿不出勇气来跟她争辩什么。也许这是她看到饭馆没客人,一时说的气话吧,他心里想。
晚上,八爷像往常一样,要送她回家。她一反常态地撅着小嘴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
“为什么?”他诧异地问道。
“不为什么,我不想让你送我。”
“你怎么啦?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这用不着你管,我说不让你送,你就别送了。”她一扭头走出饭馆。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回来对他说:“我明天有事儿不来了,你另找人帮忙吧。”
“好吧。”他点了点头答应着,顿了一下,他猛然觉得她的这句话不对味,急忙走出店去追她。但她已经打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他愣愣地站在路边,回味着她的话:她这是怎么啦?
第二天,她果然没来,又过了一天,她还没来。他沉不住气了,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在电话里听到是他的声音,咣,把电话给挂了。这无疑是在告诉他,他们的关系断了。
八爷心里暗自搓火,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绝情。维系了这么长时间的关系说断就断了?是那天雨夜,她让我上楼,我没上,伤了她的自尊,她还耿耿于怀?也不至于呀。她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而且这之后她跟以前一样对他友爱如初,也从没再提起这个茬儿。那又是为什么呢?
八爷是个执着的人,跟她的关系不能就不明不白地结束,一定要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第二天,他决定去她家找她,当面锣对面鼓把事说清楚。他想到了一个找她见面的理由:她替他在饭馆干了几个月,还没拿到报酬。于是他跟朋友现借了几千块钱,揣在身上,奔了她家。
他大着胆子敲开了她的家门。她母亲正好在家,对他很热情:“呦,是你呀!她一早就出去了,有什么急事吗?你进屋坐吧,等等她。”他从她母亲的脸上没有看出任何异样的感觉。她的心事是不会跟母亲说的,他想。
“不了,我没什么急事。她如果回家,您告诉她我来过了。”他客气地对她母亲说。
下了楼,他不想回店。此刻他哪儿都不想去,只想马上见到她。越想她,越起急,身上像是扎满了刺,心里堵得发慌,他很想找一个地方发泄一下。
他没有走,一直在小区的门口徘徊,眼巴巴地望着路上的行人,渴望她的身影出现。
天渐渐黑了,小区亮起了灯。她到底上哪儿去了?这么晚还不回家?他的心开始惴惴不安。微风带着一丝暖意轻拂着他的脸。他跟她交往的往事像一个个电影镜头,在脑海中闪回。回忆让他纷乱的思绪趋于平静。也许一切都会冰消雪融,这仅仅是生活中一个小插曲。他相信缘分,也坚信情感的力量。她会回到自己的怀抱里的。想到这一层,他又燃烧起了希望。
终于她的身影出现了,她穿着当时最流行的灰色方格毛裙款款走过来,裙子束着腰带,透着婷婷玉立。在灯光下,他觉得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漂亮。
他迎了上去,喊出她的名字。
“你怎么来了?”她露出吃惊的样子,站住了。
“你两天没过来了,不知道你有什么事儿,我来看看。”他迟疑了一下说:“噢,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们的关系到此结束了。”她转过身看着远处的楼房,冷冷地说。
这句话像抽了他一鞭子,他半天才醒过闷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结束?结束也得有个说法。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好吗?”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了。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她做出要走的样子。
他挡住了她的去路,苦笑了一下说:“那好吧,我们就在这儿说。既然你非要分手,我也不勉强你。但你得跟我说清楚,我哪儿得罪你了,你要这样。”
“你没得罪我,我也没得罪你,我到你的饭馆只是帮你的忙。”
“是呀,你帮了我几个月的忙,说吧,你要多少钱?”
“你怎那么小市民呀!我帮你忙是为了到你那儿挣钱吗?”
“那你是为了什么?”
“你呀,傻不傻呀。算了,我们之间真是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让我走吧。”
“不行,你今天必须得跟我说清楚,要不我就跟你上楼。”
“你赖不赖呀!真的,我没什么好说的,你的个儿这么矮,长得又不怎么样,家里条件又那么……唉,当初我帮你为什么呀!不就看你还是一个有抱负有追求的人吗。我想帮你把饭馆做起来,将来能干成一件两件大事。可是在你那儿干了这几个月,我发现你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你并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只知道吃饱了混天黑,挣到一点小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能有多大出息呀。我跟你干有什么意思?”她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心里的委屈都说了出来。
她的每句话都带着刺儿,扎在他的心口上,噎得他无话可说。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再重复一遍,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我不想再看见你!”她撂下一句狠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像头上挨了重重一击,无言以对,木然地望着她走进小区,消失在夜色中。
她的这番绝情的话真是让他太受刺激了。原来跟他分手是因为她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他穷,他小市民,他无能,他没出息,他长得个矮难看,他没理想没抱负,他……他简直被她说得一无是处。此刻,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望着来往的车流和人流,突然他有一种被社会抛弃的感觉:“我刚二十出头,难道我的一生就这么混下去吗?不,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让你看看!”
他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然大笑起来,冲着他熟悉的那个窗口,大声喊道:“要看清楚你面前的人!咱们走着瞧吧!”
那一夜,他没有睡觉,想了很多很多。她的离去,好像让他突然顿悟了。他一定要争口气,干出点样儿来,让她看看,八爷是爷!不是窝囊废!
也许正是从那一天晚上,让八爷伤了自尊,心理上受到了强烈的打击,才有了后来他咬牙创业的经历。
一个月以后,他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她在奥林匹克饭店当了服务员。当时,在星级饭店当服务员,还是许多城市女孩向往的职业。她模样长得好,气质也不错,报考的有上百人,饭店只挑选了十几个人,其中有她。
他想把她彻底抛入忘川。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愿再想她了,她的话真是伤了他的心。他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让她看到另一个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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