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英雄泪
张连文
秦腔之于我是近十年的事情。我虽生于北方,但离“大秦之地”甚遥远,家乡之都兴唱“二人转”。我知秦腔先闻其名,其名盛大,即使地处南方的上海也是赫赫然,声名不亚于京剧。此情虽发乎纸片子与唇齿舌,然人是趋势的,有了念头苗芽儿,便不由得心向之,神往之也。
当真来到西安,走进易俗剧场,那感觉是一次比一次深刻。觉醒的情感,从沉睡的心底被秦腔一嗓子一嗓子拉扯出来,直上九天揽月,似乎到了壮志凌云的份上了,英雄得曾几何时流下豪放的泪水。令石破天惊,吼动了山川大地的阳刚之气。秦腔对我脾性。觉得男人不爱秦腔还算男人么?陕西一年间,亲身感受了秦人、秦事与秦物,看秦腔时就别有一番滋味儿,亲切而敬重,仿佛兵马俑活灵活现在舞台上。易俗剧场坐落在北大街的龙头上,与西安著名的钟楼和鼓楼彼此呼应着。想当年鲁迅先生在西北大学讲学时,坐着小四轮车来观赏秦腔,定然在古旧的钟楼和鼓楼间徘徊了一会儿,所以他为当时的易俗社题写了“古调独弹”的匾额。剧场是老式的那种,楼上均为包厢,楼下只能坐百八十人,有点现代贵族小剧场的味道。那舞台上人物的一招一式,行腔吟唱的面部表情,一时看得清清楚楚,令观者身在其中,没有距离感。
置身于古色古香之中,听看古人的故事或悲或喜,或豪壮气吞山河,或哀怨细雨惊风,便情韵出秦人的性格和品好来。每一回想,那高亢嘹亮的唱腔,尖利清脆的板胡,铿锵作响的锣鼓击打声,犹如海潮般一阵急似一阵一声高过一声地在耳岸喧嚣澎湃。秦腔嘶喊的功夫,在中国多民族戏曲百花园地里是不多见的。一声断喝,就是当年三国人物张飞也不过如此。其实,秦人也如此英雄豪爽,天性大气,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先不说秦始皇横扫六国,实现天下一统,建立何等丰功伟业,单说人去后留下的一座说也说不清的陵墓和数也数不清的兵马俑,前者现时仍为千古之谜,后者令世人叹为观止。唐朝的武则天和李世民也是这般人物。即使你不是秦人来到秦地,住久了,被富饶而充满激情的地气一熏陶,也会秦味十足起来。即使你没踏上这片出帝王干大事业的土地,偶尔在异域碰上秦人,也会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于是乎你不英雄也会英雄起来,你不豪爽也会豪爽起来。记得我第一次碰到秦人是在上海复旦大学作家班求学时,陕西作家李康美带着秦人的古腔古调,把盏邀月,三个男人两瓶西凤酒下肚,这老兄仍面不改色心不跳,滚滚滔滔如他家乡渭河之水般地评古说今。是时,我也为我的出色表演感到惊讶。来到陕西,才晓得敢情那西凤酒和秦腔是不可分离的秦韵之所在,那是一团你中有我说神奇也神奇的华山云雾似的东西。至于口音以及吐字发音,在秦腔里更是随寻随见,不寻也可以听闻得到的。
在西安易俗大剧院,我有幸观赏到了三出大戏和一次“石榴花奖”决赛演出。三出大戏,即是《周仁回府》《金沙滩》和《秦香莲》。易俗大剧院同易俗剧场是毗邻相连的。易俗剧场多上演优秀折子戏,坐在易俗剧场可以喝茶、嗑瓜子,偶遇周日的“戏迷园地”还可以点唱和登台自唱,与国家一级演员同台献艺,自由度比较大,带点过去票友唱堂会和现如今群众性卡拉OK的性质,入戏、出戏都比较快,收放自如。你只要投入进去,身心便会得到一次秦韵的艺术洗礼。而易俗大剧院比较正统,是秦腔大戏的立足之地。无论是出访回陕的汇报演出,还是新编历史剧的首演,均在这里亮相。秦人若是玩大的,也蛮有劲。
秦人团结、有智慧,且视忠义为性命。一部《周仁回府》,说尽了秦人种种好处。青年艺术家李晓峰的出色表演,使我知晓秦腔在豪放、大气之外,也有精雕巧琢精耕细作的细腻特色。借用长袖的抛掷,胡须的抖动,把剧中人物情感的大起大落以及细微变化,瞬息间外在捕捉表现得十分准确,格外生动传神。长袖的不同抛掷,胡须各异抖动,看似平常随意,闲来之笔,可是却不露痕迹地传达着人物在特定环境中,那随之即来的情感意绪,技法丰富,很有层次感,且风姿风采,是生活中艺术化的大自如。在我的感觉中,之所以秦人愿意看这出戏,并达到倾心与共的程度,是因为《周仁回府》把一个“义”字,起起伏伏、生生死死演说得很耐人寻味。它是那种经过几代艺人打磨创新,叫人泪洒衣襟又惊心动魄的秦腔精品。与之相呼应的《金沙滩》,则是“忠”的象征,是杨门将军们献身国土、血染沙场的悲壮落泪戏。粗声大嗓,不亚于《秦香莲》里的黑脸包公。其行腔酣畅淋漓,豪放粗野,字字声声带着血腥味,令人荡气回肠。
秦人的智慧始于姜太公的渭水垂钓,在秦腔中包拯是智慧的,秦香莲也不乏聪明才智。联想到当代文学的陕军东征,观其首领所为,真实地体现秦人的智勇双全。那种不服气的劲儿大多内藏“登上秦岭吾是顶峰”的逼人气势,很令人感佩。陕西一年间,身在文学圈之外却深切感受到秦人弄文学相吸拥抱成一团的强大磁场。想干成一件事,大多是紧锣密鼓,上下努力,左右相携,敲敲打打,整得有声有色。相形之下,与其他地区的冷眼旁观,一不留神就会被脚底下突然伸过来的一条狼腿绊个狗吃屎,同类比照,人气浓了些。秦事如此传统,又如此正派,果真情义纯厚,你说那带有帝王气象的大秦之腔,能不让我等之辈痴迷喜而又爱吗?
说秦腔显现出帝王气象,是进得了京城、能到国外出访占领世界舞台的艺术,不会有人反对;说秦腔是城墙根、街头巷尾平民化的戏曲,只要你在古城西安呆上一阵子,也不会有异议。尤其在盛夏夜晚,若是骑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到民间信马由缰随意瞧瞧,你就会看到这一伙那一堆几个能拉板胡、会敲板鼓的人,凑在一起,敲打拉唱,不经意间便搭起了一个人生舞台。那些围观的男女老少,此时兼有唱与观的双重身份,能唱的随心去唱,不能唱的鼓掌助兴。无论男腔的高远嘹亮、鲜明强悍,还是女调的秀丽婉转、哀怨缠绵,有了感觉对味儿便能业余表演出专业水平,且时有高潮迭起,高亢、热烈、宽厚、辽远,使人忘记了身在何处———城墙根的幽暗,街头巷尾的狭窄。犹如春风漫卷的八百里秦川,激流翻腾的渭水浪尖,谁能不壮怀激烈呢?
秦物本来如秦腔一般,大气、纯厚而朴实。不说别的,只举吃物一例。秦人摆弄面食可谓花样翻新,百种做法能做出百种样式百种味道出来。举目四望,应是本国土之最了吧。先不说锅盔之大之厚,单说那一碗碗羊肉泡馍,不知滋养培育了多少秦人或准秦人的胃口和性情。瞧,那馍碗海大,汤面浮漂着一层鲜亮的红辣油,热馍居中压着碗底厚厚一堆水盆羊肉,足令外地女孩望而生畏,惧而退步。秦人嗜辣,犹似爱秦腔的奔放热烈一样,几乎达到了无食不辣的地步。他们无法想象没调辣子的饭菜吃食会鲜美可口。更难以忘怀的,雪中八百里秦川风光的奇伟。天上银朵滚着细浪,地上冬小麦绿莹润肺,一时间,天空和大地两厢浩浩荡荡,动形动势……白色与绿意相互映衬,有说不尽的豪壮,激情万丈得令人落泪。此刻,谁能不想喊他一嗓子啊。记得当时我喊出的声音是———“秦雪是绿的!”
推而说之,“大秦之腔”也是绿的。绿得繁盛,绿得粗壮,绿得让人望而驻足。就像秦人,秦事与秦物一样,在浩荡的绿色之中极古极拙地吼出中华民族奔向未来的阳刚之气,极古极拙地吼动中国的山川大地!
责任编辑
白连春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