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坊书
(2008-12-17 16:5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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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坊书
耿 翔
我喜欢谷雨这个节气。因为艰辛的米,又要被重新播种了。
其实,马只是本能地在吃草。只是它吃草的地方和时间,太能勾起我心中对这里的某些神秘感了。我一直以为,油菜花是黄土地上的花神。只有它在一年一次的花期里,能彻底改变土地的颜色,让我们被黄土的单调折磨得失去光亮的眼睛,重新恢复对色彩的感觉。那些天,所有从油菜地旁边走过的人,不再灰头土脸,一身的新鲜和光亮,感觉到劳动,就像在大地的宫殿里进出。那些天,太阳被遗忘在天空里,因为有油菜花的照耀就足够了,从不挥霍什么的大地,不需要这些多余的光芒。
我执意称油菜花为马坊的乡花,我想在这里生活着的人,如果对日子还存有一些浪漫的想法和活法,是会同意这种说法的。你在这里的四季找一找,有哪一种庄稼的花,无论从色泽还是从气势上,会压过油菜花的烂漫呢?小麦的花细碎易落,很难超越麦子周身的绿色;玉米的缨子红是红,也只是斜挂在腰身上;荞麦的花能让一坡粉扑扑的,却终究高不出地面多少;高粱的花擎得最高,但成色还是显得太深重压抑了。至于糜子的花、谷子的花、豆子的花,很少被人提起过,以为它们在土地上不曾开过花。
也只有油菜花,会开得大地通体透亮。
应该说在乡间,我们对油菜心存的敬意,要比其他植物多一些。我是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在马坊度过饥渴的青春期。那时候,我们照顾病人的饭,就是往汤里能多滴几滴油花,有了它,病人的体力似乎会恢复得快一些,脸上的气色也会让我们心里好受一些。我从母亲生病的日子里,心疼地发现油菜在乡村的这些好处,从此,就把它看得很神圣,从不敢糟践它的一枝一叶。一年的大半心思,是盼着油菜能蓬蓬勃勃地生长、开花、结籽,直到在村上的油坊里,变成黄亮黄亮的菜油拿回家。我想有了它,母亲的病体就有恢复起来的希望了。
至于像现在这样,把一匹栗色的马也收进视野里,如此浪漫地欣赏油菜花,在那么贫贱的岁月里,怎敢滋生这样的心情。
但我清楚,跟着眼前这匹马,油菜几十年间在马坊开花的路线,应该在大地上找得到,甚至从泥土里也能闻出来。我还不到开始淡忘旧事的年龄,我应该熟悉,农事中这么盛大的场面,最初是从哪里开始的。
只要看一眼马坊的地形,稍知农事的人,都会判断出不仅是油菜,所有庄稼在这里的成熟,都是从一个叫郭家咀的地方开始的。这是马坊海拔最低的地方,也是太阳每天最先照耀到的地方。油菜开花的时候,郭家咀突然亮出一片黄色,我们在远处的村子里全看到了,且掐着指数:再过几天就能开到我们村子?
伸出的指头还没缩回来,村前的那片地里就有花苞绽放了。
我可以自行绘制一份油菜在马坊开花的地图:
从郭家咀蔓延开来的花朵,先把郭家这个母村染黄,接着染黄它的子村门家。再蔓延二三里地,就到了我的本村,也是这里最大的村子耿家。从一条狭窄的地方,蓦地来到一个大堡子,油菜真是放开手脚地开花了。那种阵势,像是谁给土地戴上了黄金甲。出了我们的村子,油菜花一路继续向北,把马坊、东张、桥张、西张这些村子的土地染黄,一路从仇家的村西,斜穿过几条沟,蔓延到延府、宋家、罗家;一路向东,再穿过几条沟,蔓延过来家、何家、木张、刘家、高家、养马庄,集体在东西走向的斜梁上,开出最后一道金黄,油菜花在马坊的花事,就算盛大地谢幕了。但它在大地上一直北移的脚步没有停下来,只是眼前这片浓郁的槐树林,在孕育槐花的过程中,让它在马坊的蔓延,就此绾上一个金黄的结。
挨着村庄开花的油菜,也挨着村庄,在黄土里提炼金子的颜色。
这种活在时间里的农事,就是我在这里得到过的一份幸福。
今天,我在它依然盛大的场面上,不再祈求油菜花,用亮色抹去贫困、疾病这些曾经让我在心里生冷的汉字,而是在它的金黄里,尽量体验小康生活映照在大地上的光彩。而我能在这样的背景上,一眼看见一匹栗色的马,这是久负盛情的岁月,馈赠给我的一幅指点着什么的画面,它有如农业中的圣经,我一定会珍藏好,在今后的岁月里细心品读。
只是不要问:谁家的马匹这么风光?
因为整个故乡,都在油菜地里开花,都像被上帝有意放在一幅盛世的画框里。如果可能,我愿用遍地的油菜花,衬着天空中幸福的云朵,裁剪一件时装,让故乡穿着它上马。
这是父母以上的祖先们,没有在这里看到的。
如果可能,我也要找到一匹最出色的马,骑着它在油菜开花的故乡飞奔,然后直呼油菜:马坊的乡花。
从村里走过时,有一个人的脚步是不出声的,但我知道他走过来了。还知道他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下,站着跟许多人说了一些话。然后,背着荆条编的笼子和铁打的镢头,悄无声息地下到村南边的沟里去了。
我是从他身上浓重的药味里,熟知这一切的。
他叫药四。因为一直在村子周围的沟里采药,又在族里同辈人中排行老四,村人就这么简单地喊他。他也更简单地回答一声,但传过来的草药的味道,要比他的声音重多了。村里一些对草药敏感的人,有事没事叫他一声,就是想在生活单调的地方,闻闻那药味,也算一种不俗不雅的享受。
药四最初并不懂中药,更不知道有一本书叫《本草纲目》。他采药的目的很简单,就像别人家里养一些鸡或兔子一样,为了换点零用钱。药四采药的那些年,乡村的生活节奏很缓慢,内容很传统,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样的生活方式也很抒情,真有一些诗意在里边。农闲时节,村里绝对没有药四的影子,等大家看见他时,一个采药季节就到末尾了,各种散乱在沟坡上的草药,几乎全集中到药四家的院子里。等这些草药在太阳下脱去水分,逐渐干起来时,等一股很好闻的药香,又从他家飘出来时,人们才想起了药四,才嗷的一声感叹:沟坡里的药又被他采了一遍。
就在大家感叹的过程中,药四拉着一架子车新药走了过来。
在村里通往县城的土路上,顿时掠过一丝轻微的药香。
望着药四走远的影子,有人说他在塌老洼里看见过药四,赤着脊背挖甜草;有人说他在营里沟姥看见过药四,悬在崖下采黄芪;有人说他在响石潭边看见过药四,蘸着河水吃馒头。放羊的旺旺也说,今年南沟里的草药,他的一大群羊吃的,还没有药四一个人采的多。确实,一个采药季节下来,一个村子里的沟坡,像被药四考古一样地,寻找了一遍。
我跟着药四采过好多回药,感觉所有的草药,都像长在他的眼里或手上。在那么密实的草坡上,枝叶怎样细小的草药,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药四教我采的草药中,我最爱怜柴胡。多么娇小的叶子,多么笔直的叶纹,挤在众草的堆里,一身厚实的绿,告诉我下边的根,一定有指头那么粗,且红艳艳的。有一面我很熟悉的坡上,好像专门生长柴胡,记得一块一块地往过挖,总以为把这里的柴胡采完了。谁知到了秋天,一坡开着黄色小米花的,还是柴胡。药四笑着说,药是采不完的,就像地里生长庄稼一样,沟坡里永远生长草药。人要吃饭,也要吃药,土地很神,在长出庄稼的同时,也长出这些草药来。我也说过,我对土地最初的敬畏,是跟着父母劳动时,从很多庄稼身上认识到的,而对土地最深的敬畏,是跟着药四采药时,从满坡草药的药味里闻到的。是这些散漫在山坡上的草药,让我很早就想着它们与众多生命的缘分。这是土地的智慧,还是祖先的智慧,用不着谁回答,但草药自己刻在我心里的形象,是众神之手,齐心送到乡间的一些灵异之物。
采药让药四的日子,一直都比其他人好过一些。但不知从哪一年起,竟让药四的日子很遭罪。村里开所有社员大会,都要把他拉出来批一批。他的荆条编的笼子和铁打的镢头,不能再和草药接触了,被强迫糊上白纸,用黑字写上他的名字,站在一村人的面前,被反复批斗着。常年在沟里一个人劳动惯了,人多的地方药四很少去,现在又要回到他们中间,还要接受批斗,这很让药四难受。而村里人说不出对他有什么恨,只当看了一回热闹。
这些我都记着。以为药四这辈子,再不会与草药有牵挂了。这些散漫在沟坡上的草药,也只能冬天里死去,春天里再活过来,给村子里徒添些寂寞的药味。
谁知药四这人,真像遍地草药一样,性温、味甘、微苦,自己活血止痛,自己解郁行气,不仅得空继续采药,还买了一本《本草纲目》,每天晚上趴在一盏煤油灯下,翻看上几页。这些村里人都不知道,只以为他是个草根命的人,不与草药打交道,浑身都会难受。
我之所以知道,是后来在外面上了学,回村看他时发现的。那天,依然很文弱的他,给我讲了许多听起来新鲜的话。他说,咱村的地里不光长庄稼,有药性的植物也很丰富,《本草纲目》中大部分草药都能找得到。先人说地气养人,我看这地气一大半就是草药的药味。他突然反问我:这一带饲养的栗色的马,有几匹是病死的?它们一生的精神,全靠着吃下去的青草里,有很多的中草药。我也突然想起小时候,手指被镰刀割破了,是他用野刺棘的叶汁,为我清爽地止血。
田野上那些美丽的蒲公英,走出歌声,也是一味朴素的中草药。
我说过,药四是一位生性文弱的人,临村的一只狗,也会挡住他的去路,因此从不和村里人起些争吵的事。放羊的旺旺却说,药四在村人堆里骂过他,还骂得不依不饶。有一回村人闲聊,难得挤进来的药四看见旺旺在地上玩丢方。药四说旺旺手里捏的不是羊粪豆,是六味地黄丸,旺旺打气说你吃一口。药四笑了,说这是你放的羊拉下的,你先吃。旺旺要打药四,药四解释说,你的羊在沟坡上吃的多是草药,又在沟底里喝泉水,你说这羊粪豆是什么?村人嗷一声,觉着新鲜。只是药四激动了,说我看羊吃得比你还好呢,这句话真的惹怒了旺旺。但我明白,药四说这些话的全部善意。
我一直想花上一些时间,陪伴一生性情温良地活在中草药里的他,在栗色的马匹吃过草的地方,继续寻找这些在泥土里藏着的遍地药香。我还没有来得及成行,就从马坊传来他不幸的消息:一次采药中,不慎跌下深崖,呻吟了几天,就没有命了。他最后的交代是:坟头上什么柏树、松树、迎春花都不要种,种上柴胡、黄芪、甜草等中草药就行了。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躺在这些草药的怀抱里?
但我知道,他有一本田野采药笔记,嘱咐他的后人交给我。
等这些沾满药味的纸片到了我的手上,一定会精心整理,并题上这样的书名:《遍地药香》。
更不会整体性地,带着它的一切,走进一部书里去。
但我肯定这个一直只与农业有关的地方,曾经与朝廷有关,与战争有关,与祭祀有关,也与养殖有关。在我找不到直接的文字来佐证这些感觉的时候,是周围的地名,激灵了我的想象。我说过,马坊是永寿的一个乡,出了县城,在向西北通往这里的路上,有一个地名叫御驾宫,附近也有地名叫等驾坡。中国的地名,就是永远刻在大地上的历史,只要与皇家有些微的牵扯,一般都要在地名上流传下来。有了这些地名,应该说皇帝的影子,起码隔着一条沟映照过这里。古代人把战争放在马背上,这里不是草原,而有马坊、养马庄这样的村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明喻,还需要今天考证吗?我们村子的东边,有一块地名叫张家庙,它建于何代、毁于何年,谁也说不清楚,传说毁于一场火灾,但它的宏伟壮观,非一般乡村庙宇可比。因为在这片废墟上,土质永远是黑色的,砖瓦的碎片不仅裸满地表,往土里掘几米深,碎片依然密布。这片土地从不需要施肥,庄稼长得比任何地里都好。废墟上灰烬的肥力,挥发了多少代人都没有衰竭。可见那场大火烧毁的,绝非一般庙宇。
我家的祖坟紧邻着这里,我对这片土地的敬畏,是时间抹不去的。
在土地上生活久了,我想到用碑打磨的乡土,才是经典的乡土,才能让田野,在日光流年的苍茫中,保留住岁月的风水或风声。有时一个人蹲在地里想:如果有一块在熟秋的午时,被晒得暖洋洋的碑,站在地头多好,它像看见庄稼丰收的人,一身的硬正,必然让阳光垂直地降落。由此想起关中,皇家的碑石,几乎占尽了所有的山峰,平原上也不时有一座站在阳光里,闪出一个朝代的威仪。我们对这一片山河的感觉,有多少正是从这些莽苍苍的碑上得来的。
我想着,马坊也有它的碑吗?
看来地面上是贫瘠的。曾经有过几通很有些气势的碑,立在东张的一片墓园里。碑是立在墓门的前面,东西排列,有四五通,上面雕刻是很复杂的。后来,我第一次去西安时,在关中沿途看见过这样的墓碑,且是在一些巨大的陵墓前。围绕墓园,有一些被称为铁梨的树,虬曲的枝杈上,挂着金橘一样的果子,是一个乡间里最出色的景致。现在想起来,马坊唯一的一些称得上石刻、园艺的东西,就集中在这座墓地上。但它在70年代初,是经我们一群中学生的手,在劳动中彻底毁掉的。遗憾的是,它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一些碑的形体,至于上面都刻了些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真的,我们毁掉了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它对于这块看起来很简单的土地,应该是有一些意义的。这样的事情,在那个年月是经常发生的,谁也不会因此内疚过。
后来,地面上再也没有发现过比这些更大的碑石。
也不敢想象它的地下,是否还被时间埋藏着什么。
在文字和碑石里,找不到一个更久远的马坊,我就转过身子,在大地上的所有风物里寻找。寻找需要一种心情,也需要一个过程。我由草木的荣枯、庄稼的熟落、人畜的生死,蓦然意识到大地是不需要碑石的,人为地把它负载在大地的身上,是一种多余,也像一个补丁。那么民间化的马坊,也绝对不需要我在它的身边,背对着天空这么寻找。
马坊,不就是马坊的碑吗?
这块土地,其实是不需要草木、庄稼和人畜以外的任何附加物的,它只按季节留下一年之中,所有与人有关的事物的影子,包括天上的云彩、风雨、霜雪,以及飞鸟的声音,都能在泥土里找得到。如果硬要用碑来叙述马坊,应该有春、夏、秋、冬四通大碑,再分细点,就有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等二十四通农事碑。再想一想蕴涵在其中的民间风俗,我想称它为二十四通礼魂碑,更离泥土的情感、人的情感近一些。不管叫什么碑,分布在这里的大小事物,会按规律出现在不同的碑上,但人群,永远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刻写在所有的碑上。这也启发我,什么季节回到马坊,看一看田野里的物事,就会看到父母的影子。
但有几件事,没有用石头立碑记载,我在心里还是挺遗憾的。70年代,人们饿着肚子,挣命在乡上修了木张水库、延府水库、高刘水库,许多人为此没了性命,那是很悲壮的事情,但没有一通像样的碑,能把这些记载给后代。我想起闪耀在历史天空中的“汉三颂”,即汉中石门的《石门颂》碑、略阳灵崖寺的《
但文字呢?碑石呢?
一切就这样被忽略了。
在没有碑石的田野上,我的考察,也会没有结论,只有一些传递乡土,或一群人日常呼吸的细节。而我要的就是这些。因此,有关马坊,我只能从大地最直接的繁殖中读起。我在大地这通不会腐朽的碑上,读到这样的文字:一生握在乡亲们粗糙的手里,是农具黑亮的眼睛。它告诉我,风雨的方向,节令的方向,是农业走动着的大方向。
碑上马坊,从你这里归来,我在碑石如林的长安,不再轻易读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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