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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坊书

(2008-12-17 16:5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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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文化

马坊书
耿 翔


    风为什么呼啸

    或许,风和人一样/一直都在乡村里赶路/它走过时,最爱贴着地面/这样很好抚摸庄稼。有时却比飞鸟还高/像在天空里,为大地讨要些雨水/我感动,风还会把父母的声音/从泥土里带出来,这种时候/往往赶在小麦起身。

    在抵达故乡的路上,不要问我风为什么呼啸。
    我只能告诉你,一个记忆中没有风的人,是没有故乡的人。特别在马坊,在黄土堆积出的这块很少大难、也很少大乐的田园里,风的灵性的手里,就握着我们生活的所有方向。那些在这里生活到一定年龄的人,他们不会再用耳朵笨拙地听风了。他们每天走出家门,只要抬头望望天,就知道还在天边的风,会吹来一个什么样的天气和心情。
    黄土地里风头硬。这感觉是真实的。
    在这里生活着的人,脸上像抹了一层胭脂,一个个红扑扑的,也好看也不好看。当年,我就是带着这样一张脸,走进长安城的。曾经为这样的脸苦恼过,也因此记恨那些吹红我们脸颊的风,想把它和故乡一块儿扔掉。如今,那一层胭脂算是褪掉了,但一脸的灰黄,反倒像长安帝国没落后剩余下的气色。想了许久,还是觉着被乡野上的风,用很长时间吹过的那张脸好看。
    就这样,在抵达故乡的路上,突然想着风为什么呼啸。
    我也问自己,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野,这是一个问题吗?记着小时候,风很像一根浪漫的鞭子,在故乡的大小田埂上,抽着我们疯癫的身影。我们野草一样疯长的头发,一直为风飘扬着。这还不够,一律敞开衣领,让风在我们的皮肤上滑出声音。而对风的多疑,让我觉得那些在田野上能吹动庄稼,在坡地里能吹动树木,在屋顶上能吹动瓦片的东西,根本就不是风。风是往人的前胸和后背上吹的,它轻吹一次,要让劳动者记住劳动的快乐,它猛吹一次,要让劳动者记住劳动的庄严。我更确信,那些吹在父亲背脊上的风,才是大地上真正的风。
    父亲在一天很少间歇的劳动中,除过荷锄挥镰的动作,再就是爱解开衣领或扣上衣领。那是他对风的感应,他要让风在不影响劳动的过程中,一边带走身上的疲劳,一边恢复身上的力量。我看得最动心的,是父亲背着一大捆高粱,逆风走路的样子。那时的父亲和风,迎面挤在羊肠小道上,风想穿过父亲和他背上的高粱捆,父亲想穿过风在狭路上的凌厉。而风的凌厉,像在父亲的背上,点着了那捆本来就燃烧着的高粱。只是以前,它们分片在田野上燃烧着,现在,这种属于庄稼的成熟的燃烧,就被风集中在父亲的背上了。
    我说过,父亲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靠卖柴供我上学的。如果风有记性,柴草有记性,他们对父亲的背脊的理解,一定会比我深刻得多。因为在父亲的背脊上,我只趴过很短的时间,就让给风和柴草了。那时候,好像一个村子里的风,都在父亲的背上吹着,因为每天,他要从村西或村南的沟里,背着一捆山一样大的柴捆走回来。我坐在沟畔上等候时注意过,某一瞬间,像风从沟坡里,把一捆柴的梢头吹上来。起初,人的身影是看不见的,只能随着柴捆的不断升高,才会逐步露出人的头、人的脸、人的腰、人的腿,直至看到脚步的迈动,人和柴捆,算是从沟里完整地爬上来了。现在想起来,父亲从沟里完成的这些背柴爬坡的劳动过程,对于一座在世俗生活中,显得有些单调的村子,无疑像一种仪式,每天由他一个人进行着。我是唯一的观看者,我对这个过程的悲壮感,当时是意识不到的,只想父亲的背脊曾经是我的路,也是柴草和风的路。
    风为什么呼啸?我想当年在风中飞扬的马匹,也不一定知道。
    风为什么呼啸?最好让风,用一颗种子破土的秘密描述自己。
    如果有一些乡村生活经验,就知道风,必须用一生的强劲,为万物催生。因此,风在乡村不能太散漫,更不能太悠闲,大多是呼啸着走过的。这是生存的需要。比如我们冬天就剪好枝,开春又施了肥的果树,看着花苞一天比一天鼓起来了,就是不绽放,急得我们天天往果树枝上瞅。好了,夜里一阵呼啸的风过后,清晨打开窗户,就有零星的花朵站在枝头上了。接下来风也知道,它不能再呼啸了,必须歇上一阵子,等所有的花朵绽放完了,再从残红里,把带绒的坐果吹出来。比如按节气,过几天就要开镰收麦了,偏偏天上的雨水多,麦粒都熟得红丁丁的,叶子就是迟迟不变黄,在麦穗下青菜一样绿着,急得镰刀,不知从哪片麦田里下手。好了,夜里一阵呼啸的风过后,清晨打开窗户,黄得透明的麦子,把一个村庄都照亮了。
    这样催生的风,每年在乡村里有好几场,每次几乎是一路呼啸着来的。它就是吹在一位病人的身上,也不会有多余的忧伤,倒会让他觉出,风和人一样,一直都在乡村里赶路。
    真的,乡村生活的实质就是赶路。人赶人的路,牲口赶牲口的路,庄稼赶庄稼的路,风赶风的路。马坊的经历告诉我,在这里赶路的风,它走过时最爱贴着地面,这样很好抚摸庄稼。过去,我们看见得最多的风,就是庄稼有节奏地摆动。其实,那是风按照不同庄稼的生命节律,在它们身上抚摸。这是上帝安排的风的劳动,庄稼正是在这样的劳动里,赶着季节成熟的。乡村里有一句话:孩子在风地里长得快。看来,我们不只是吃粮食长大的,在一切都十分简朴的乡村里,我们生长得这么结实,皮肤、眼睛光亮得像那匹栗色的马,风的吹拂,原来是很重要的。这也是我们不同于城里人,在乡村得以成长的一些秘密。
    有时候,我看见风在马坊,飞得比鸟还高,甚至在空地里,立起来旋转,把一些庄稼落下的残枝败叶,能呼啦啦旋到天上去。我以为是村子里哪个人做了不善的事,风要来惩罚他了。等哗啦啦落下一场大雨后,我才恍然明白,风呼啸着旋到天上去,是要为大地讨些雨水回来的。
    我感动,风还会把父母的声音,从泥土里带出来。这是我十几年没有听到的声音了。十几年前,它在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里,日夜游走着,那是一种无微不至的呵护,我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感觉得到。自从父母在村北的那块地里,相继躺下在风里守了一世的身子后,他们的声音,也就跟着消逝了。我没有想到,后来还会听到它,而且是在小麦起身的时候,像在我家的地头上听到的。我无颜回答他们什么,他们一生热爱粮食的心理我知道,他们在小麦开始成熟的节骨眼上,用心给我托梦。只是我离庄稼的距离太远了,已经没有可能,再回到马坊承受他们的嘱咐。
    等我从梦中醒来时,窗外确实有风呼啸着。
    就在抵达马坊的那一刻,我对风终于有了这样的理解:风是故乡的呼吸。带着这样的理解回村,我觉得还不够,有必要作一些解释———
    在这么大的乡野上,要想看到更好的日子,风只有呼啸着。

 

    艰辛的米
    这些我一眼望见的/大地上的旧欢,不管果园连天/要把你逼到,塬畔或沟坡的哪一个角落/一身金黄,映照在我身上/依然是生活的尊严。我在这里/得到过谷子和阳光/最好的照耀,像从父母身上/得到过生命。

    以我在过去的生活中,与庄稼缔结下的私人情感,要推选一种代表这里的粮食,会首先推选谷子。
    这是我的真心选择。
    尽管在马坊,我收种得最多的庄稼不是谷子,我食用得最多的粮食也不是谷子,但要代表这块温暖的土地,推选一种在贫穷或富裕的年月里,都闪烁出我们心里的金光,只有这些在父母身边,一生灿烂着、感动着乡村的谷子,最有身份和资格承担了。
    我在这里拥有过的田园生活,付出还是享受并不重要。只要我对于谷子的那些感受,还在心里存在着,就比什么都好。
    落生在遍地谷子的泥土上,最初照耀我们生命的,总是一把黄灿灿的小米。这是乡野的恩赐,我们的生长,我们的身份,以及我们的荣耀,一直与从谷子里脱胎出来的小米有关。真的,母亲落在我身上的每一个动作或语言,我都当作成长中最重要的细节,深刻地记载在心里,视为一生中用特别朴素的方式,积攒下她的生命。我从她平常的讲述里知道,离开她的乳汁,我的薄嫩的嘴唇,第一次触到的是小米熬出的米香。我的胃里,第一次混合着母乳,盛下的粮食是谷子。也是谷子,第一次把粮食的力量,通过一滴黏稠黄亮的米香,传递到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因此,谷子对于我,总像一种上帝的粮食,通体散发着一种神秘的光芒。我也喜欢农业中,以谷子命名的谷神,我知道它是五谷的整体象征,但要提起它,我肯定在五谷遍地的大地上,首先想到一穗穗沉甸甸的谷子。
    谷子在我心里,是五谷之首,也是大地的至尊。
    我在这里闻得最直接的香味,是谷子周身散发的米香。它使我贫穷的少年时光,有了一丝从庄稼身上得到的快乐。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站在泥土里,面对一群生活简朴的乡亲们,粉饰他们身边的一切物事。我更愿意用一把艰辛的米,来承认或称呼这些乡野上的谷子。
    在乡野上长大,我知道大地的色彩是五颜六色的,但烙在一个人记忆中的色彩,或许是单色的。我的记忆中,大地的颜色就是谷子的颜色,就是我身体的颜色。谷子的成长,也就和我的成长一样,始终充满着艰辛。
    我叫它马坊的艰辛。这样,艰辛像有了可以触摸的感觉。
    跟随一年的谷雨节气,我的眼睛、手臂和心理,都开始向谷子靠近。这时候,应该有一场绵密的雨水,落在大地动情的身子上,这是谷子很久就有的期待,也是播种者全身心的期待。我也手捧一把谷子,在父亲刻满坚定的背影里,沉稳地走在耙磨好的土地上,也等待着一场雨水的迅速落下,我手里的种子,就会加上一些温暖的阳光,被干脆利落地撒进泥土里。然而,黄土的偏远和贫瘠,使这里稀有的雨水,在经过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等一系列节气的催促之后,到了谷雨时节,还不肯从天空动身,降落到土地上,成为一种很罕见的事情。谷子啊,我们只能把你撒在这样旱象普遍的土地里,和其他庄稼一起,接受干旱的考验。后来,雨水的降落似乎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谷禾长出来了。一颗多么细小的谷粒,小到麻雀的眼睛,都有它的好几倍,正是它顶破干土,披着一身浅绿的色彩,开始在我们的锄头底下,无数遍地被整容,直到从某一天起,它从顶部分蘖出金黄的穗子。这个漫长的过程,加深着谷子在我手上的分量,逼我一刻不停地掂量着它,直至谷叶金黄、谷秆金黄、谷穗金黄,我们放下锄头,不无庄严地执起镰刀,像从自己的身体里,收获着季节的艰辛。
    谷子由遍地的金黄,突然演变成成堆的金黄,堆在温暖的打谷场上。
    接下来,是母亲们围坐在一起,手握一片纯铁的镰刃,把谷穗从谷秆里钎出来。随着日光的移动,谷穗、谷草和谷秆,变幻着她们身边的风景。那些天,一座村庄里,到处都弥漫着谷子的气息。这些金黄得赛过阳光的气息,在母亲掀开木门的瞬间,就被带进家里来了。惊动的,不仅是吃谷子长大的我,就是那些盛谷子的泥烧的瓦罐、草编的粮囤,也意识到离装新谷子的时间不远了。由于劳动着的母亲的缘故,在乡村钎谷子的日子里,我是整天跟着她,在谷子的气息里,理解着谷子,在乡村生活中的诸多重要的角色。
    母亲教我钎谷穗时,我知道谷子碾成的小米,是一种暖性带油脂的食物。在北方寒冷的冬天里,它会用想象不到的热量,帮助人们抵御身上寒冷,还会滋润我们的皮肤,使得灰头土脸的庄稼人,脸上有一些金子一样的亮色。如果说北方的冬天,还有一些温暖,那就是小米的温暖。
    母亲教我采谷草时,我知道这些金黄的叶子,会被细心地捆成一小把一小把,藏在我家最干净的地方。我们一年洗锅刷碗用的东西,就是一把金黄的谷草。从它柔韧的叶筋里散发出来的谷香,使我们手里的粗瓷大碗,一年四季都有谷子细腻的味道。
    母亲教我捆谷秆时,我知道这些东西是不能当柴禾烧的,那样日子就太奢侈了。它应该是牲口们越冬时最好的饲料,要小心地保存起来,绝不能被雨雪随意打湿。那些脱尽谷粒的穗头,铺在冬天的土炕上,也像把阳光铺在身下,暖意会持续到春天的来临。我家房顶上的天窗、房檐下的马眼,也是父亲用谷子的穗头堵塞起来的。冬天躺在炕上,看着新换的穗头,就像夏天的温暖,依然附着在谷子的枝叶上。
    我这样把谷子或米,放在生活的细节上,不厌其烦地叙述着,因为我发现我和故乡的肤色,原来就是谷子或米的肤色。我想这是艰辛的米,用一部时间简史喂养出来的故乡和我的肤色。这里有泥土的气息,有雨水的气息,也有一个人用她的手温,抚摸出来的气息。我应该祈祷大地,要给谷子在马坊留下一块生长的地方。
    我的祈祷不是多余的。
    在曾经谷香遍地的马坊,谷子已被连天的果园,逼到塬畔或沟坡的角落里了。这种新生活的景象,我应该高兴,但谷子在我们身上映照出的生活的尊严,更应该得到保护。这些年在长安,故乡在我的生活中,还能保持一份应有的自尊,就是因为我在这里,得到过谷子和阳光最好的照耀。它的重要,就像我从父母身上,得到过生命。
    我说马坊,我记着从你身上得到的温暖,就是谷子的温暖。
  我喜欢谷雨这个节气。因为艰辛的米,又要被重新播种了。

 

    马坊的乡花
    要问:谁家的马匹/这么风光?因为整个故乡/都在油菜地里开花,都像被上帝/ 有意放在一幅盛世的画框里。如果可能/我愿用遍地的油菜花/ 衬托天空中,幸福的云朵/裁剪一件时装,让故乡/穿着它上马。

    我靠近故乡的心,在这样的画面里突然醒过来:
    一匹栗色的马,它站在油菜地里,它被扑面而来的金黄贴身包围着。它只有把头举向天空,否则它的呼吸会被浓重的花粉呛住。它意识不到由于油菜花的大面积渲染,它不用奔腾,这无边的金黄自己会在它的蹄下绽放、翻卷和滚动,像它把一个乡间,带进大地上最高贵的色彩里。
    我想象马站在油菜地里像什么?
    我想用英雄这个词称呼它。
  其实,马只是本能地在吃草。只是它吃草的地方和时间,太能勾起我心中对这里的某些神秘感了。我一直以为,油菜花是黄土地上的花神。只有它在一年一次的花期里,能彻底改变土地的颜色,让我们被黄土的单调折磨得失去光亮的眼睛,重新恢复对色彩的感觉。那些天,所有从油菜地旁边走过的人,不再灰头土脸,一身的新鲜和光亮,感觉到劳动,就像在大地的宫殿里进出。那些天,太阳被遗忘在天空里,因为有油菜花的照耀就足够了,从不挥霍什么的大地,不需要这些多余的光芒。
  我执意称油菜花为马坊的乡花,我想在这里生活着的人,如果对日子还存有一些浪漫的想法和活法,是会同意这种说法的。你在这里的四季找一找,有哪一种庄稼的花,无论从色泽还是从气势上,会压过油菜花的烂漫呢?小麦的花细碎易落,很难超越麦子周身的绿色;玉米的缨子红是红,也只是斜挂在腰身上;荞麦的花能让一坡粉扑扑的,却终究高不出地面多少;高粱的花擎得最高,但成色还是显得太深重压抑了。至于糜子的花、谷子的花、豆子的花,很少被人提起过,以为它们在土地上不曾开过花。        
  也只有油菜花,会开得大地通体透亮。
  应该说在乡间,我们对油菜心存的敬意,要比其他植物多一些。我是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在马坊度过饥渴的青春期。那时候,我们照顾病人的饭,就是往汤里能多滴几滴油花,有了它,病人的体力似乎会恢复得快一些,脸上的气色也会让我们心里好受一些。我从母亲生病的日子里,心疼地发现油菜在乡村的这些好处,从此,就把它看得很神圣,从不敢糟践它的一枝一叶。一年的大半心思,是盼着油菜能蓬蓬勃勃地生长、开花、结籽,直到在村上的油坊里,变成黄亮黄亮的菜油拿回家。我想有了它,母亲的病体就有恢复起来的希望了。
  至于像现在这样,把一匹栗色的马也收进视野里,如此浪漫地欣赏油菜花,在那么贫贱的岁月里,怎敢滋生这样的心情。
  但我清楚,跟着眼前这匹马,油菜几十年间在马坊开花的路线,应该在大地上找得到,甚至从泥土里也能闻出来。我还不到开始淡忘旧事的年龄,我应该熟悉,农事中这么盛大的场面,最初是从哪里开始的。
  只要看一眼马坊的地形,稍知农事的人,都会判断出不仅是油菜,所有庄稼在这里的成熟,都是从一个叫郭家咀的地方开始的。这是马坊海拔最低的地方,也是太阳每天最先照耀到的地方。油菜开花的时候,郭家咀突然亮出一片黄色,我们在远处的村子里全看到了,且掐着指数:再过几天就能开到我们村子?
  伸出的指头还没缩回来,村前的那片地里就有花苞绽放了。
  我可以自行绘制一份油菜在马坊开花的地图:
  从郭家咀蔓延开来的花朵,先把郭家这个母村染黄,接着染黄它的子村门家。再蔓延二三里地,就到了我的本村,也是这里最大的村子耿家。从一条狭窄的地方,蓦地来到一个大堡子,油菜真是放开手脚地开花了。那种阵势,像是谁给土地戴上了黄金甲。出了我们的村子,油菜花一路继续向北,把马坊、东张、桥张、西张这些村子的土地染黄,一路从仇家的村西,斜穿过几条沟,蔓延到延府、宋家、罗家;一路向东,再穿过几条沟,蔓延过来家、何家、木张、刘家、高家、养马庄,集体在东西走向的斜梁上,开出最后一道金黄,油菜花在马坊的花事,就算盛大地谢幕了。但它在大地上一直北移的脚步没有停下来,只是眼前这片浓郁的槐树林,在孕育槐花的过程中,让它在马坊的蔓延,就此绾上一个金黄的结。
  挨着村庄开花的油菜,也挨着村庄,在黄土里提炼金子的颜色。
  这种活在时间里的农事,就是我在这里得到过的一份幸福。
  今天,我在它依然盛大的场面上,不再祈求油菜花,用亮色抹去贫困、疾病这些曾经让我在心里生冷的汉字,而是在它的金黄里,尽量体验小康生活映照在大地上的光彩。而我能在这样的背景上,一眼看见一匹栗色的马,这是久负盛情的岁月,馈赠给我的一幅指点着什么的画面,它有如农业中的圣经,我一定会珍藏好,在今后的岁月里细心品读。
  只是不要问:谁家的马匹这么风光?
  因为整个故乡,都在油菜地里开花,都像被上帝有意放在一幅盛世的画框里。如果可能,我愿用遍地的油菜花,衬着天空中幸福的云朵,裁剪一件时装,让故乡穿着它上马。
  这是父母以上的祖先们,没有在这里看到的。
  如果可能,我也要找到一匹最出色的马,骑着它在油菜开花的故乡飞奔,然后直呼油菜:马坊的乡花。

 

    遍地药香
    他反问我:这一带饲养的/栗色的马,有几匹是病死的/它们一生的精神,全靠着吃下去的青草里/有很多中草药。我也突然想起/小时候,手指被镰刀割破了/是他用野刺棘的叶汁/为我清爽地止血。

  从村里走过时,有一个人的脚步是不出声的,但我知道他走过来了。还知道他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下,站着跟许多人说了一些话。然后,背着荆条编的笼子和铁打的镢头,悄无声息地下到村南边的沟里去了。
  我是从他身上浓重的药味里,熟知这一切的。
  他叫药四。因为一直在村子周围的沟里采药,又在族里同辈人中排行老四,村人就这么简单地喊他。他也更简单地回答一声,但传过来的草药的味道,要比他的声音重多了。村里一些对草药敏感的人,有事没事叫他一声,就是想在生活单调的地方,闻闻那药味,也算一种不俗不雅的享受。
  药四最初并不懂中药,更不知道有一本书叫《本草纲目》。他采药的目的很简单,就像别人家里养一些鸡或兔子一样,为了换点零用钱。药四采药的那些年,乡村的生活节奏很缓慢,内容很传统,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样的生活方式也很抒情,真有一些诗意在里边。农闲时节,村里绝对没有药四的影子,等大家看见他时,一个采药季节就到末尾了,各种散乱在沟坡上的草药,几乎全集中到药四家的院子里。等这些草药在太阳下脱去水分,逐渐干起来时,等一股很好闻的药香,又从他家飘出来时,人们才想起了药四,才嗷的一声感叹:沟坡里的药又被他采了一遍。
  就在大家感叹的过程中,药四拉着一架子车新药走了过来。
  在村里通往县城的土路上,顿时掠过一丝轻微的药香。
  望着药四走远的影子,有人说他在塌老洼里看见过药四,赤着脊背挖甜草;有人说他在营里沟姥看见过药四,悬在崖下采黄芪;有人说他在响石潭边看见过药四,蘸着河水吃馒头。放羊的旺旺也说,今年南沟里的草药,他的一大群羊吃的,还没有药四一个人采的多。确实,一个采药季节下来,一个村子里的沟坡,像被药四考古一样地,寻找了一遍。
  我跟着药四采过好多回药,感觉所有的草药,都像长在他的眼里或手上。在那么密实的草坡上,枝叶怎样细小的草药,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药四教我采的草药中,我最爱怜柴胡。多么娇小的叶子,多么笔直的叶纹,挤在众草的堆里,一身厚实的绿,告诉我下边的根,一定有指头那么粗,且红艳艳的。有一面我很熟悉的坡上,好像专门生长柴胡,记得一块一块地往过挖,总以为把这里的柴胡采完了。谁知到了秋天,一坡开着黄色小米花的,还是柴胡。药四笑着说,药是采不完的,就像地里生长庄稼一样,沟坡里永远生长草药。人要吃饭,也要吃药,土地很神,在长出庄稼的同时,也长出这些草药来。我也说过,我对土地最初的敬畏,是跟着父母劳动时,从很多庄稼身上认识到的,而对土地最深的敬畏,是跟着药四采药时,从满坡草药的药味里闻到的。是这些散漫在山坡上的草药,让我很早就想着它们与众多生命的缘分。这是土地的智慧,还是祖先的智慧,用不着谁回答,但草药自己刻在我心里的形象,是众神之手,齐心送到乡间的一些灵异之物。
  采药让药四的日子,一直都比其他人好过一些。但不知从哪一年起,竟让药四的日子很遭罪。村里开所有社员大会,都要把他拉出来批一批。他的荆条编的笼子和铁打的镢头,不能再和草药接触了,被强迫糊上白纸,用黑字写上他的名字,站在一村人的面前,被反复批斗着。常年在沟里一个人劳动惯了,人多的地方药四很少去,现在又要回到他们中间,还要接受批斗,这很让药四难受。而村里人说不出对他有什么恨,只当看了一回热闹。
  这些我都记着。以为药四这辈子,再不会与草药有牵挂了。这些散漫在沟坡上的草药,也只能冬天里死去,春天里再活过来,给村子里徒添些寂寞的药味。
  谁知药四这人,真像遍地草药一样,性温、味甘、微苦,自己活血止痛,自己解郁行气,不仅得空继续采药,还买了一本《本草纲目》,每天晚上趴在一盏煤油灯下,翻看上几页。这些村里人都不知道,只以为他是个草根命的人,不与草药打交道,浑身都会难受。
  我之所以知道,是后来在外面上了学,回村看他时发现的。那天,依然很文弱的他,给我讲了许多听起来新鲜的话。他说,咱村的地里不光长庄稼,有药性的植物也很丰富,《本草纲目》中大部分草药都能找得到。先人说地气养人,我看这地气一大半就是草药的药味。他突然反问我:这一带饲养的栗色的马,有几匹是病死的?它们一生的精神,全靠着吃下去的青草里,有很多的中草药。我也突然想起小时候,手指被镰刀割破了,是他用野刺棘的叶汁,为我清爽地止血。
  田野上那些美丽的蒲公英,走出歌声,也是一味朴素的中草药。
  我说过,药四是一位生性文弱的人,临村的一只狗,也会挡住他的去路,因此从不和村里人起些争吵的事。放羊的旺旺却说,药四在村人堆里骂过他,还骂得不依不饶。有一回村人闲聊,难得挤进来的药四看见旺旺在地上玩丢方。药四说旺旺手里捏的不是羊粪豆,是六味地黄丸,旺旺打气说你吃一口。药四笑了,说这是你放的羊拉下的,你先吃。旺旺要打药四,药四解释说,你的羊在沟坡上吃的多是草药,又在沟底里喝泉水,你说这羊粪豆是什么?村人嗷一声,觉着新鲜。只是药四激动了,说我看羊吃得比你还好呢,这句话真的惹怒了旺旺。但我明白,药四说这些话的全部善意。
  我一直想花上一些时间,陪伴一生性情温良地活在中草药里的他,在栗色的马匹吃过草的地方,继续寻找这些在泥土里藏着的遍地药香。我还没有来得及成行,就从马坊传来他不幸的消息:一次采药中,不慎跌下深崖,呻吟了几天,就没有命了。他最后的交代是:坟头上什么柏树、松树、迎春花都不要种,种上柴胡、黄芪、甜草等中草药就行了。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躺在这些草药的怀抱里?
  但我知道,他有一本田野采药笔记,嘱咐他的后人交给我。
  等这些沾满药味的纸片到了我的手上,一定会精心整理,并题上这样的书名:《遍地药香》。

 

    碑上马坊
    这是我的田野考察/它没有结论,只有一些/传递乡土,或一群人日常呼吸的细节/有关马坊,我只能从大地/最直接的繁殖中读起。一生握在乡亲们/粗糙的手里,是农具黑亮的眼睛。
        
    我是从一些庄稼的根部,或田野里一块旧年的残碑上,拂去尘埃,细读一部马坊书的。
    其实,马坊无书。
    真是这样。要说这块土地,一直还活着的话,那是活在一群劳动者中间。在他们很世俗,也很高贵,很原生态的生活中间,依靠一些不太富裕的雨水、草木和粮食,过着简朴的日子。我想,由我生活的那些年往上看,天空、土地和人群,在这里恐怕都是这么一个样子,不会有多大的变化。
    而这个样子,或许是真正的乡土马坊,但它很少走进文字里。
  更不会整体性地,带着它的一切,走进一部书里去。
  但我肯定这个一直只与农业有关的地方,曾经与朝廷有关,与战争有关,与祭祀有关,也与养殖有关。在我找不到直接的文字来佐证这些感觉的时候,是周围的地名,激灵了我的想象。我说过,马坊是永寿的一个乡,出了县城,在向西北通往这里的路上,有一个地名叫御驾宫,附近也有地名叫等驾坡。中国的地名,就是永远刻在大地上的历史,只要与皇家有些微的牵扯,一般都要在地名上流传下来。有了这些地名,应该说皇帝的影子,起码隔着一条沟映照过这里。古代人把战争放在马背上,这里不是草原,而有马坊、养马庄这样的村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明喻,还需要今天考证吗?我们村子的东边,有一块地名叫张家庙,它建于何代、毁于何年,谁也说不清楚,传说毁于一场火灾,但它的宏伟壮观,非一般乡村庙宇可比。因为在这片废墟上,土质永远是黑色的,砖瓦的碎片不仅裸满地表,往土里掘几米深,碎片依然密布。这片土地从不需要施肥,庄稼长得比任何地里都好。废墟上灰烬的肥力,挥发了多少代人都没有衰竭。可见那场大火烧毁的,绝非一般庙宇。
  我家的祖坟紧邻着这里,我对这片土地的敬畏,是时间抹不去的。
  在土地上生活久了,我想到用碑打磨的乡土,才是经典的乡土,才能让田野,在日光流年的苍茫中,保留住岁月的风水或风声。有时一个人蹲在地里想:如果有一块在熟秋的午时,被晒得暖洋洋的碑,站在地头多好,它像看见庄稼丰收的人,一身的硬正,必然让阳光垂直地降落。由此想起关中,皇家的碑石,几乎占尽了所有的山峰,平原上也不时有一座站在阳光里,闪出一个朝代的威仪。我们对这一片山河的感觉,有多少正是从这些莽苍苍的碑上得来的。
  我想着,马坊也有它的碑吗?
  看来地面上是贫瘠的。曾经有过几通很有些气势的碑,立在东张的一片墓园里。碑是立在墓门的前面,东西排列,有四五通,上面雕刻是很复杂的。后来,我第一次去西安时,在关中沿途看见过这样的墓碑,且是在一些巨大的陵墓前。围绕墓园,有一些被称为铁梨的树,虬曲的枝杈上,挂着金橘一样的果子,是一个乡间里最出色的景致。现在想起来,马坊唯一的一些称得上石刻、园艺的东西,就集中在这座墓地上。但它在70年代初,是经我们一群中学生的手,在劳动中彻底毁掉的。遗憾的是,它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一些碑的形体,至于上面都刻了些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真的,我们毁掉了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它对于这块看起来很简单的土地,应该是有一些意义的。这样的事情,在那个年月是经常发生的,谁也不会因此内疚过。
  后来,地面上再也没有发现过比这些更大的碑石。
  也不敢想象它的地下,是否还被时间埋藏着什么。
  在文字和碑石里,找不到一个更久远的马坊,我就转过身子,在大地上的所有风物里寻找。寻找需要一种心情,也需要一个过程。我由草木的荣枯、庄稼的熟落、人畜的生死,蓦然意识到大地是不需要碑石的,人为地把它负载在大地的身上,是一种多余,也像一个补丁。那么民间化的马坊,也绝对不需要我在它的身边,背对着天空这么寻找。
  马坊,不就是马坊的碑吗?
  这块土地,其实是不需要草木、庄稼和人畜以外的任何附加物的,它只按季节留下一年之中,所有与人有关的事物的影子,包括天上的云彩、风雨、霜雪,以及飞鸟的声音,都能在泥土里找得到。如果硬要用碑来叙述马坊,应该有春、夏、秋、冬四通大碑,再分细点,就有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等二十四通农事碑。再想一想蕴涵在其中的民间风俗,我想称它为二十四通礼魂碑,更离泥土的情感、人的情感近一些。不管叫什么碑,分布在这里的大小事物,会按规律出现在不同的碑上,但人群,永远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刻写在所有的碑上。这也启发我,什么季节回到马坊,看一看田野里的物事,就会看到父母的影子。
  但有几件事,没有用石头立碑记载,我在心里还是挺遗憾的。70年代,人们饿着肚子,挣命在乡上修了木张水库、延府水库、高刘水库,许多人为此没了性命,那是很悲壮的事情,但没有一通像样的碑,能把这些记载给后代。我想起闪耀在历史天空中的“汉三颂”,即汉中石门的《石门颂》碑、略阳灵崖寺的《  阁颂》碑、成县天井山的《西峡颂》碑,记载的就是当时开凿褒斜古道、  阁栈道、西峡古道的事。几千年过去了,那些修筑在大地上的工程,有些连遗迹都很难找到了,但被碑载的修建过程,因了书法和碑的分量,却成了历史的绝响。有一年,我路过木张水库,一片破败的样子,当年的气象,在水库周围再也找不到了。
  但文字呢?碑石呢?
  一切就这样被忽略了。
  在没有碑石的田野上,我的考察,也会没有结论,只有一些传递乡土,或一群人日常呼吸的细节。而我要的就是这些。因此,有关马坊,我只能从大地最直接的繁殖中读起。我在大地这通不会腐朽的碑上,读到这样的文字:一生握在乡亲们粗糙的手里,是农具黑亮的眼睛。它告诉我,风雨的方向,节令的方向,是农业走动着的大方向。
  碑上马坊,从你这里归来,我在碑石如林的长安,不再轻易读碑了。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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