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北京四合院
朱仲祥
我对北京的印象,除了紫禁城、颐和园、天坛、长城和各种王爷府邸,就是那些繁复幽深的四合院。十年前去北京,故宫、长城之类的地方我已涉足游览,仅有四合院无缘亲近。不想今年春天到京城出差,有幸走进并且住在北京的四合院。
一到北京机场,我和同行的雷先生就被办事处的车接上了京郊的高速公路。我的故乡峨眉山下已是杨柳依依春意盎然,这里的柳树却才吐绿。一路上,一些类似棉花的飞絮不断从车窗外轻盈地飘过。办事处的杨师傅告诉我们,这是从柳树上飞来的,北京每年这个季节都特别多。我摇下车玻璃,那些飞絮便飘进窗里来。接过一朵仔细看,见这些东西软软的松松的,轻轻一搓便不见了痕迹,有如旅人的离情,好似深闺的闲愁。苏轼伤春的词“枝上柳棉吹又少”,大概写的就是这种情景。但这位北宋词人所写为南方的景象,不想这北方的古都也有这柔情的寄托。
正思量间,车已驶进北京城,在长安街上奔驰,两边的高楼大厦不断从眼前掠过,我惊叹于首都十年来的变化。但认真回忆十年前的北京来,除了天安门及广场外,却又没有多少印象。正思量间,汽车不知什么时候已拐进狭窄的胡同,在一红漆大门前停下,杨师傅打开车门说了声:“到了。”
下车举目望去,古旧的胡同有些灰暗,灰色的院墙,灰色的瓦楞,灰色的街道。而镶嵌其中的一道道院门,或由着它们日渐老去油漆斑驳,或被重新油漆得鲜红耀眼,但多半的院门依旧是昨天的大门,门前的台阶依旧是昨天的台阶,门后的照壁依旧是昨天的照壁,一些门两边还隐约可辨过去残留的楹联。连一株株从院落里伸出的老杨树老槐树,都是那么古老那么沧桑,它们用雍容的树干,支撑着北京初春的天空。从一个个半掩的院落大门望进去,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家正咸咸淡淡地操持着各自的生活。此时,从高楼与车流组成的现代城市景象中一下子走进这幽静古老的胡同,我明显感觉到一种不适应,强烈感受到我们的周围,到处都洋溢着历史遗存下来的气息。
原来就知道办事处在四合院里,但因很少到北京,无缘亲见它的模样,今天终于来到它的门前。仔细打量它的所在,一个“八”字院门,矗立在三级台阶上,两扇古旧的大门,镶嵌在灰色的屋檐和墙壁中。大门前有一道高高的木制门槛,两侧是过去留下的石门对石鼓。这里的院门是属于油漆得鲜红的那种,两副色泽暗淡的铜制门环静静垂挂着,与门口正中挂着的红色宫灯一道,共同渲染着一种历史或民俗的意味。门口右旁的院墙上,醒目地贴着一枚蓝底白字的门牌,上面写着“西总布胡同43号”。大门口唯一现代的东西,就是门框左边安的一只不起眼的门铃。杨师傅按了按门铃,便听到里面有人走来,随即传来一阵笃笃的抽动门闩的声音,接着“吱呀”一声门轴响,大门被从里面打开,露出一个娇小的身段一张俊秀的脸。待我们脚步跨过高高的门槛,随即又传来一声“吱呀”,红漆大门又从身后关上。这情景我似乎从哪部电影或小说中见过,心里竟生出一丝似曾相识的神秘感。
走进门来,迎面一株开得正繁茂的紫丁香,映着古老灰暗的一堵墙壁,更显其亮丽的姿容和色彩,令我们有些猝不及防。那丁香两根树干游龙般相互绞缠着,斜斜地托起一大蓬开得繁盛的紫丁香,一些花朵已飘落在墙根下的苔藓上,“碾作春泥化作尘”;而大部分花朵正肆意地盛开着,浓浓的香气飘散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办事处的一位女孩在花下打扫着落英,同时落花又飘上了她的发梢。伫立檐下观赏了片刻,踏着树下的点点落英,绕过相互盘绕的紫丁香树,我们来到院子中,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典型完整的北京四合院。
此时,这里负责的兰先生热情地迎了过来,安排我们住下后,便带着我们在院子里四处参观。他介绍道:这座四合院占地约四亩,是典型的明清北京民间住宅样式,为清代一位王爷买来送给他爱妃的私人宅院。
我们怀着对老北京的景仰之心,细细打量这座院子。正面应为原来的厅堂,灰色厚重的房顶上有高高的屋脊和一些装饰性雕塑,屋檐下两根不算粗大的门柱也可以证明它曾经的地位。另外的三面,都是一间一间的类似厢房的房间,它们的门窗一律是红柱红梁绿窗棂,但缺少深宫大院或王爷府邸繁复的绘画装饰。我们住在正堂前面的两间房内,转过两头圆圆的月亮门,后面还有一溜房间,因阳光较少照射的缘故,显得更加幽暗,苔痕点点。环顾四合院内,其间有的也许是过去主人的卧室,有的也许是仆役的住房以及客房之类,但因院子几经改造,无法明确指出它们原来的定位,更难想象在过去的日子,这里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此后的一连几天,日程被安排得很满。但我们还是抽空游览了新出现的景点,从世纪坛到奥运村,再到奥运公园里日渐成型的“鸟巢”。但我知道,这些都是北京现代都市的一面,都是建筑在以四合院为代表的老北京基础上的,是代表着今天北京作为大国首都的形象。而北京的根甚至民族的根,却是这高楼后面被时间冲淡色彩的四合院。因此每一天,我们都尽可能早早地回到这办事处,充分感受这四合院特有的古旧幽深的环境氛围。
院子中有一株古槐树,高大遒劲的树干,深褐而爆裂的树皮,繁茂的树枝几乎遮满了四合院的天空。但北京的春天来得迟,现在的槐树仍旧光秃着,枝丫上面难觅春的消息。有一个巨大的球形节疤缀在树杈上,无声写意着沧桑的美感。古槐树下安放着一张石头做的圆茶几和四个鼓状的石头凳子,可以看出皆是过去的东西。黄昏到来时,一片晚霞映红了古槐支撑的天空。我们围坐在石几旁,一杯清茶,漫天闲谈。轻盈的柳絮从外面不知道的地方飞来,在我们的身前身后舞蹈着,晃悠着,仿佛刻意地要惹出点什么闲愁来。
忽然间,一声久违的鸟叫从槐树上飘落。抬头望时,只见一只乌鸦栖息在枯瘦的树枝上,黑黑的影子被晚霞剪贴在黄昏的天空。其情其景,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凄美。故乡的乌鸦已消失得太久,却不想在这六朝故都、在这繁华的京城邂逅它的影子,而且是在这古老的四合院的黄昏,那感受就有些别样,内心自有一分感触。“枯藤老树昏鸦”,现在就占了两样。仿佛这古槐与鸟儿的存在,就是为了印证历史,为了勾起人们对过往岁月的怀想。
开始的两晚上,总是半天不能入睡。睡不着觉总要东想西想,一闭上眼睛,眼前时而出现一群明代或清代的王爷小姐走来走去的身影,时而浮现出电视剧《四世同堂》里的某些镜头。在我对北京四合院有限的了解中,似乎在这样的背景下上演的必然会是这样的一些故事。俗话说,情由境生,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一觉醒来,晨曦临窗。睡眼惺忪间,又听见另一种鸟儿造访,呷呷的叫声欢快地传来。推门一看,一只喜鹊站在槐树枝头,望着不知什么地方在叫着,给这片四合院平添了几许生动。童年时我就知道,喜鹊叫,好事到。虽事实并非尽然,但她的叫声总带给人们一种憧憬和向往。喜鹊也是久违的一种鸟类,在这里又看见她的身影,心里有些喜出望外。我们在这四合院住了一周才知道,这乌鸦和喜鹊每天一早一晚都要来访,仿佛它们是这四合院的老朋友似的。在这现代都市的一隅,居然栖息着这些现在乡村都很少见到的鸟儿,我们不由得感叹北京温暖的和谐与包容。
有了对这个四合院的熟悉和亲近,于是走出院子时,我总忍不住要注意胡同里及临近的其他四合院。它们被保存好的有不少,如宋庆龄、郭沫若、茅盾等一些名人的故居,和一些被某机构利用起来的院子。但也有许多状况不佳,我们看见这西总布胡同里,就有不少四合院被穿墙破洞做了店铺,甚至被现代装饰材料包装得不成样子。还有一些院子的外墙上,用石灰水写着大大的“拆”字。我不知道这“拆”字的背后,将会出现怎样的建筑景象,仿古的?或者是现代的?
挥别办事处的四合院时,那些柳絮还在漫天飘着。望着那两扇缓缓关上的红漆大门,望着那伸出院子外的古槐树,望着排满四合院的西总布胡同,我的心忽然生出淡淡的惆怅,心里在默默祷告:等着我再来,西总布胡同的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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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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