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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天亮了。一眨眼,太阳升到半空里。赵旺醒过来,从表面看,还是好好的,不缺胳膊不掉腿,面色红润,精神也不差。赵旺醒过来冲着黄银月大声喊叫说,娘,我饿啦。黄银月害怕赵旺生病,害怕赵旺不吃不喝,一听赵旺说饿,心里一阵轻松,说饿了好,娘陪着你一齐吃。
早饭吃米稀饭、发面馍,时常半个馍、一碗稀饭,赵旺就饱了。这天早上,赵旺饭量大一倍,吃一块馍、两碗稀饭,两手伸着还要吃。黄银月害怕起来,说,早饭少吃一点,空一点肚子,晌午我们去姥姥家吃好的。
黄银月手脚麻利起来,麻利地收拾好锅碗,麻利地穿戴好自己,麻利地穿戴好赵旺。黄银月肩膀上披的就是从县城买回来的大红色围巾。赵旺头上戴的就是从县城买回来的大红色帽子。娘儿俩骑着的一辆脚踏车也是从县城摸奖摸回来的大红色的红云牌脚踏车。家里还有一辆脚踏车,是黑色的,加重的,大车子。赵大志还没外出打工的早些年,经常骑着这辆加重车去县城卖青菜。后货架两边捆绑着两只荆条筐,百八十斤青菜塞进去,赵大志沿着一溜淮河堤坝,二三十里路,一早就到了。现在这辆加重车闲家里,蠢头日脑的,黄银月不到万不得已,不愿骑。摸奖摸一辆脚踏车,小巧巧的,新崭崭的,亮光光的,红彤彤的,眼睛看着顺眼,屁股骑着麻溜。黄银月这两天赶集骑的就是这辆新脚踏车。村人见着黄银月,说两块钱摸一辆这么排场(漂亮)的脚踏车,真是好运气。黄银月说,话也不能这么说,摸奖一共摸掉22块钱,一家三口一来一回车票钱16块(单趟车票一人四块钱,赵旺没打票),车子托运又花十块钱,你算算这里外里的拢共花去多少钱?黄银月这么跟村人一算账,表面上是不知足,内里边就有点显谝的味道了。村人说,加上你们上县城吃饭钱、买其他东西钱不是更多了吗?
黄银月带赵旺回娘家,还要经过镇子上。娘家的村庄在镇子的东边,沿着一条省道,骑十里地,一下路就到了。黄银月骑车带着赵旺出事就出在镇子往东的岔路口。黄银月先是感觉身下的脚踏车一打晃,而后听见身后赵旺“妈呀”喊叫一声。黄银月停下脚踏车一回头,赵旺脸朝下趴地上。黄银月扔下脚踏车跑过去,拼命喊叫开,赵旺,你怎么啦?赵旺,你睁开眼看一看娘!
看不出赵旺伤在哪儿,也看不出赵旺伤得怎么样。赵旺脸上擦破几处皮,鼻子里有殷殷红红的血丝流出来。
出事地点就在镇医院附近。黄银月抱起赵旺没命地往医院跑呀跑、跑呀跑、跑呀跑。镇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忙活一阵子,停下来,说是伤在头脑里,不照(不行)了。
黄银月两眼一黑,两腿一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其时,赵大志作业在300里路远的一座大楼的脚手架上。这座大楼三四十层那么高,从下面看上去,赵大志常常工作在云层间。这是一个晴天,天空无云,赵大志的眼里却始终飘着一朵云。云是大红色的,极像一大块血染的棉花。这朵云在赵大志的眼里飘浮过来,飘浮过去,就是消散不去。说起来,赵大志眼里的这朵云还是从家带来的。年初八,赵大志出家门没多远,一抬头,看见天空中飘浮着这么一朵奇怪的云。初初乍乍的,赵大志还心想这朵云就飘浮在天空里。没想到,一路里,赵大志到哪儿,这朵云就跟到哪儿。赵大志来到这座城市,这朵云也来到这座城市。隔天是阴天,满天乌云,不见一处透亮的地方。赵大志一夜睡过来,睁开眼,走出屋,一抬头,一注意,这朵大红色的云仍旧飘浮在眼睛里。赵大志猛然心里一“咯噔”,才明白,这是一朵从眼里生出来的不吉祥的云,这是一朵从家里带过来的不吉祥的云。
赵旺从脚踏车后车座摔下来的那一刻,赵大志眼里的这朵大红色的云淡化了,突然变成一幅赵旺的画像,飘飘悠悠消失去。赵大志扔下手上的活计,坐升降机走下楼,奔跑着去找IC卡电话。赵大志没有把电话打到村委会,再让人去喊黄银月。赵大志等不及,一分一秒不能等。赵大志直接把电话打进赵大守的手机上。赵大志兄弟三人,小时候兄弟三人随便地叫着赵大头、赵大手、赵大脚。大头、大手、大脚是兄弟三人的长相特征。父亲替他们这样起名字也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长大上学,老大就叫赵大头;老二不愿叫赵大手,改一个同音字,叫赵大守;老三不愿叫赵大脚,也不愿改同音字,另取名叫赵大志。别人问,是哪一个“志”?赵大志回答,是志气的“志”。眼下,赵大志在外面打工,赵大头也在外面打工,赵大守留在村子里任副主任。
赵大志打通赵大守手机就急急忙忙地问,二哥,你现在在哪儿?
赵大守回答说,在镇子里开会呢。
赵大志说,你还开个狗屁的会,赶紧回家一趟,看一看黄银月、赵旺娘儿俩在家没在家。
赵大守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赵大志这是干什么?
赵大志说,我感觉家里这两天要出事,如果他们娘儿俩在家里,你就让他们呆在家里哪儿也莫去。
赵大守说,你看你老三这是说胡话吧。
赵大志手抓电话心里急,说,二哥,你少
赵大守心里一惊,说,好好好,我这就回家。
赵大志说,我就坐这个电话旁边等着你回话,你一回到家就给我回电话。
赵大守连声说,好,好,好。
断开电话,赵大志手里不松话筒,像一条被电话线拴住的狗,绕着电话往左转半圈,往右转半圈;往右转半圈,又往左转半圈。
300里路远的赵大守没用回家,走出镇会议室,在街上遇见一位熟人。这位熟人比电话里的赵大志还惊慌、还焦急,说,不好啦,你快去镇医院看看吧。赵大守问熟人,我去镇医院看什么?熟人说,你还不知道?赵大守说,我知道什么?熟人说,你家的侄儿赵旺从脚踏车上摔下来,送镇医院没有多大工夫就死了。赵大守问,谁的脚踏车?这位熟人是个老太太,说话就是
赵大志围绕IC卡电话转悠半个小时,赵大守才把电话回过来。赵大守不愿打电话回复得这么快,是不知道话该怎么说,更是不知道没了孩子三弟两口子怎么把日子往下过。不幸是一堵漏风的破墙,你堵上一个洞眼,还有另一个洞眼,却怎么也堵不尽。灾祸是一条躲避在暗处的疯狗,你注意不注意,它都会“哼哧”咬上你一大口。赵大守站在路旁边没挪步,头扛高高的,两眼睁大大的,一动不动望着天。约莫时辰不小了,才把手机打过去。
赵大志憋着一口气,问,他们娘儿俩怎么样?
赵大守平稳一口气,说,娘儿俩都在家里。
赵大志没容赵大守把话说完,急忙问,我是问黄银月跟赵旺两个人怎么样,是不是好好的?
赵大守说,赵旺有点头疼发烧,黄银月要你回家一趟。
赵大志说,你让黄银月说话。
赵大守猛喘几口气说,我正回镇子开会的路上呢。
赵大志说,你胡扯淡,你瞎说话,我知道赵旺肯定出了大事。
赵大守说,我
赵大守真怕赵大志多问一句话,自己就会被迫说出赵旺死去的事情。
下午四点钟,赵大志回到家。就这赵大志还是急赶急地坐出租车回来的。每天经过县城的火车有两趟,一趟清早里,一趟半夜里,赵大志坐哪趟火车回头都不适合。赵大志拦截一辆出租车,一说这么远的路程,司机不乐意走。赵大志说,你开车不是为挣钱吗,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这一时刻,赵大志身体空空的,头脑空空的,除去回家,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按照这儿风俗,孩子夭折,当天埋,不过夜。埋孩子简单,挖个土坑,卷条席子,扔里边一培土就照(行)了。可赵大守还是从村里喊过一个木匠,找几块木板,随便地钉制出一口小棺材。这之前,赵大守先去医院看一看已经死去的侄儿,还有半傻半愣的弟媳妇。侄儿、弟媳妇继续放在医院不合适,赵大守打电话从村里喊来几个人,开来一辆车,把娘儿俩一并弄家里。很快拥挤一屋人,大哥赵大头不在家,大哥的两个儿子不在家,大嫂与两个媳妇过来了;二哥在家里,儿子不在家,二嫂带着一个媳妇、两个闺女过来了。赵旺姥姥家来人也不少,姥姥,舅舅,妗子,小姨,五六个。赵旺不能进屋,打好的棺材不能进屋,连着赵旺存放院子里。黄银月睡床上,镇医院里打过镇静针,吃过镇静药,回来家还吊着两瓶吊水。黄银月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
清醒一点的时候,黄银月就哭、就盼。
黄银月说,赵旺你是娘害死的呀。
黄银月说,赵旺你等等娘,娘这就跟着你一起去。
糊涂一点的时候,黄银月就笑、就说。
黄银月说,大前天赵旺半夜敲门,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丢魂了呢。
黄银月说,今天早上我要是一大早就带赵旺去找黄大仙人就好了,今天早上我要是不骑着脚踏车带着赵旺就好了。
黄银月糊涂的时候,说话平静,面带微笑,像是比清醒还清醒。
赵旺姥姥是个小小巧巧、干干瘦瘦的老太太。按说赵旺与姥姥最亲,赵旺去姥姥家,姥姥最疼。可老太太始终一声没哭,一滴眼泪没掉。老太太走进门,连着朝棺材吐出好几口唾沫,还把一双小脚使足力气往地上跺几跺,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你个小讨债鬼,你个小讨债鬼早死、早托生、早离开我闺女远远的。
老太太说,赵旺这孩子太精明了,我早看出他是个长不大的小讨债鬼。也不知道我闺女前世怎么少欠他的,来与我闺女了却这么一段冤仇。姥姥说赵旺精明的例证是,回回去她家,不论吃物藏哪地方,哪怕你藏老鼠洞里,他都能找出来。你们说说这哪像是一个孩子,这哪像是一个人,分明是个讨债鬼嘛。
这种话题一说开,赵旺大妈妈接着说。有一次我下地回头怀里抱着两个香瓜被赵旺看见了,你个孩子家想吃你就说一声,就是你不说,我也不能迈过你眼,把两个香瓜抱回家。你们猜猜他怎么说,不说想吃瓜,却绕开弯子说别的事情。说大妈妈,大妈妈,我能猜出你右边的奶头下面长着三颗黑痣。还说三颗黑痣中间的一颗大,两边两颗小。你们听听这孩子是怎么说的话。
旁边人问,你奶头下面有没有长三颗黑痣呢?
怎么没长呢?说起来也就是针尖那么大一点点,连我自己不注意都瞧不见,他个孩子家是怎么知道的?
旁边人说,那你当时怎么不问一问他?
惊慌的我哪里还有心事问这种话。当刻里,我拣一个大一点的香瓜塞进他怀里,慌张两腿就离开了。走多远,一回头,见他一边啃着香瓜,一边阴森森地正冲着我笑。
二妈妈也说,还用说旁人吗?就说我家媳妇春燕吧,去年夏天怀孩子八个多月,别人见她走路的样子,没人不说赶明儿生男孩的,别人见她肚子鼓堆堆的形状没人不说赶明儿生男孩的。这些人隔着肚皮看一看说一说,不相信也就算了。我家大守托人去县城照B超,人家看着仪器也说赶明儿一准生男孩。你们猜猜赵旺这孩子怎么说话?说肯定生丫头。结果春燕还不就生下一个丫头。你们说说这孩子的眼睛怎么会比仪器还毒呢?
大妈妈说话的结论跟姥姥一个样,赵旺这孩子是个小讨债鬼。
二妈妈说话的结论跟姥姥一个样,赵旺这孩子是个小讨债鬼。
院落的大铁门“哐当”一响,赵大志回来家。说话人“咯噔”紧闭嘴。黄银月哭闹着也停下。一屋一院的人眼一齐紧盯着赵大志。棺材放在院落里,赵大志像是没看见,三步两步进屋里,看一眼黄银月也没说话,紧接着拐回身,这才走近棺材。大嫂、二嫂跟着上前阻拦赵大志,不让他与赵旺照面。孩子死后,亲老子、娘看见不好,容易缠上身。赵大守叫开两个女人,说这都是哪种年月了,还讲究迷信,老三想看让他看一眼。
大妈妈替赵旺擦去了脸上的血迹;二妈妈替赵旺穿上了一套新衣服。这会儿,赵旺躺在小棺材里,两眼紧闭,像是睡着一般。
赵大志僵直两腿,僵直两眼,看一眼赵旺,一句话不说,又回屋里,“咔嚓”打开木箱,里边放着赵旺留下的两根辫子头发,两套鲜亮的衣服。大嫂、二嫂明白赵大志的心意。大嫂说,三弟,两根辫子头发我替赵旺放进棺材里。二嫂说,三弟,两套鲜亮衣服我替赵旺放进棺材里。
赵大志不说话,也不知做什么,干搓着两手,屋里院落转悠好几圈。
赵大守说,三弟,合棺吧。
赵大志说,合棺。
赵大守说,天色不早,埋了吧。
赵大志说,埋吧。
赵大守说。埋村西边的乱坟地。
赵大志激灵一醒,说,埋自家菜园地的南头。
赵大守说,不合适吧。
赵大志说,合适。
赵大志一挥手,两个男人抬起小棺材出大门。赵大志站着不动。黄银月却拼命往外挣,说孩子呀,你等等娘,娘这就去。
赵旺姥姥迈着脚往外撵,猛跺几下脚,猛吐几口唾沫,说你个讨债鬼快点滚远远的。
“嚓啦”一声,天黑下来。赵大守吩咐屋里人都回家吧。大嫂带着家人回家了,二嫂带着家人回家了。黄银月也被娘家人领回去。赵大守没有走,留下来陪着赵大志。赵大志说,二哥,你也回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赵大守说,好,过一会你去我家吃饭。赵大志说,好,过一会我去。
赵大守一走,赵大志来到存放赵旺棺材的地方躺下身,“哗啦”眼泪滚出来,动静很大地滚、滚、滚。
满天乌云,一颗星星看不见。
赵大志一连在家呆六天,第七天准备领着黄银月一起回头去打工,离开村庄,离开这个家。
头一天,赵大志赶集卖掉家里的两头牛;第二天,赵大志赶集卖掉家里的四头猪;第三天,赵大志赶集卖掉家里积存的麦子;第四天,赵大志赶集卖掉家里积存的黄豆;第五天,赵大志把家里的两亩责任田一并交给二哥种。第六天,赵大志去一趟黄银月娘家。黄银月经过这几天折磨,像是换了另外一个女人。精神憔悴,目光呆滞。整天眼泪泡饭,除去哭还是哭。赵大志看一眼黄银月,长叹一口气,短叹一口气,跟岳母说,明天早上我带她走。岳母说,换一换地方也好。
赵大志回过头,开始收拾家,需要带走单衣、厚衣、棉衣装包里;需要带走的床单、蚊帐、棉被装包里。鞋子、袜子、帽子,能带走全带走。这一走,恐怕过年都难回头。家空落,眼陌生,赵大志愣眼愣神的像整天生活在梦境里,一直恍恍惚惚的。赵大志猛然一眼看见扔在院落拐角里的那辆脚踏车,就是那辆大红色的红云牌的招惹祸害的脚踏车。赵大志快速地把脚踏车搬过院落的正中央,进屋拿出一把大铁锤,猛劲砸起来。“哐当”,“哐当”,一下,一下。“哐当”,“哐当”,脚踏车上的红漆一片一片弹跳着飞舞开来,像是半天空里猛然下起沾染鲜血的雪花。
也就这会儿,大铁门走进一个人。这人名叫黄大牙,家住黄银月娘家的村庄。黄大牙进门几句话扭转过赵大志明天早上离开家的计划。
黄大牙说,我早两天就想来,又怕你听不进我说的话。
赵大志问,什么话,你说。
黄大牙说,你家怎么不报案呢?
赵大志问,报什么案?
黄大牙说,孩子说死也死过了不假,可老话是怎么说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去县交警大队报案一处理,不抵命,起码赔个三万五万的吧。
赵大志从黄大牙嘴里听出一点弦外之音,问,我老婆骑车带着孩子摔下来的,我报案去告谁?
黄大牙说,你真是不知道?你家孩子是别人家的拖拉机剐下来的。
赵大志紧着一口气问,谁?哪个村庄的哪一个?你说的是实话?
黄大牙说,你现在问我这些话,我也不好说。我只能跟你说,是一辆拉竹竿的拖拉机一拐弯,车上的竹竿一甩头,正好打在你家的孩子头上,要不是被竹竿打着头,孩子从脚踏车上摔下来怎么会死掉呢?
一下子,赵大志头脑里嗡嗡嗡地叫唤起来。赵大志心想孩子死就死了,这些天从来没有想起问一问孩子是怎么摔死的。
黄大牙大包大揽地说,报案不报案是一件大事情,你想一想,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真想报案明天早上你去找我,我帮你去找县交警大队里的人,我帮你去找看见拖拉机剐人的证人。
黄大牙就是这么一个人,该说的话说完,一磨屁股走离开。
赵大志两腿一软,瘫坐一堆废脚踏车中间。
隔天早,赵大志去黄银月娘家把黄银月接回头。黄银月娘这会儿倒是流出不少眼泪。岳母跟赵大志说,我闺女跟了你,就是你的女人,你把她带哪去我管不着,只是你经常地要往回打一打电话,说千说万,黄银月这种样子我是不放心呀。黄银月娘哭,黄银月不哭。黄银月的眼泪早哭干了,两眼黑黑洞洞地凹多深,像是两眼枯水的泉。赵大志跟岳母说,娘,我们走了。黄银月娘说,你走吧。
赵大志领着黄银月走进家里的院门,反手关紧院门;走进房门,反手关紧房门。赵大志脸色一时比着一时黑暗,一时比着一时阴沉。黄银月预感到什么,两眼紧绷着睁多大,一动不动地看着赵大志。
赵大志问黄银月,你看见了赵旺从你脚踏车上掉下来?
黄银月像是触了电,或者原本就是一块流血的伤疤,现在赵大志拿一根棍子往上戳。黄银月猛然一惊慌,一弹跳,赶忙摇一摇头。
赵大志问黄银月,赵旺摔下的时候,有没有一辆拉着竹竿的拖拉机从身边开过去?
黄银月摇头。
赵大志声音猛然大起来说,我问你什么都摇头,难道赵旺就这么不明不白死掉了?
黄银月“呜呜呜”地哭起来。
赵大志说,有人说看见赵旺是被一辆拖拉机上的竹竿打着头才掉下来摔死的。
黄银月“呜呜呜”的哭声高涨起来。
赵大志说,我昨天思想一下午,连着一个整夜,我俩就这么撒手走掉,赵旺就是一个冤死鬼,我的良心也不安,你的良心也不安。说来说去,赵旺毕竟是一个人呀。
赵大志说完这些话,决定暂时不回打工的城市,留在家里去县交警大队报案,把赵旺的死因查清楚。
赵大志“哐当”很响地打开房,打开院门,走出家门,去找黄大牙。
我遇见赵大志、黄银月夫妻俩,这件事已经过去两个月。赵旺案件报给县交警部门,眼下还没有处理结果。前前后后,黄大牙一直帮着操办。黄大牙帮忙做这件事是有偿的,一次性得给多少钱。黄大牙历任过生产队小队长、大队副大队长、村书记、牛行中间人、人口贩子,当过先进,蹲过班房。现今黄大牙操持的一份新职业,就是有偿地帮着四邻村人做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比如,电信局里的一根电线杆不吭不声地栽在你家责任田里,你家不想要钱,认就认了,你不认,又不知去找谁,就找黄大牙。黄大牙找回钱,你俩分。比如,一块地里的油菜光开花,不结籽,你想找卖种子的人赔偿,可又不知道怎么去说理,还去找黄大牙。诸如此类等等等。赵大志、黄银月夫妻俩找黄大牙,不光给黄大牙钱。黄大牙找出的三个目击证人也花不少钱,说是一人五千钱,一把手交去一万五。夫妻俩说到这儿,我真是一大惊。黄大牙帮忙收一点钱,我还能理解,目击证人也收钱,要上万块钱,我就不能理解了。这件事,夫妻俩能理解。
黄银月说,眼下我们那儿村庄的习惯都这样,你不出钱,没人愿意做证人。
赵大志说,不给钱道理也说不通,人家做证人耽搁时间不说,还得罪人,眼下谁愿轻易去恼人。
拖拉机的主人是个在村里盖房子的包工头,有钱有势,做证人去告这种人自然要钱多一点。
时间能够使人渐渐地淡忘一件事情,可也能够使人渐渐地深陷另一种境况里。这些天,赵大志、黄银月夫妻俩只做一件事情———去找黄大牙、去找目击证人、去找县交警大队。一天,一天。一趟,一趟。失去孩子,一个家就像失去根,赵大志与黄银月很少回家里,整天流落在家外。
又一个月过去,县交警部门处理结果说,由于当事人未能及时报案,事故现场证据消失,肇事拖拉机司机拒不承认撞人,事故无法认定,建议去法院起诉。夫妻俩说,看来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去县法院告。我问,告有把握吗?夫妻俩说,黄大牙说十拿九稳。我问,你们还相信黄大牙吗?夫妻俩说,不相信他相信谁呢?我说,打官司请律师,要是打赢还好说,要是打不赢,不还是要花不少钱。黄银月说,反正花钱也是花过了,不在乎钱了。赵大志说,孩子都没了,我们还要钱干什么呢?
这以后的事,我只能在另外一篇小说里陈述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接着读一读。这篇小说的题目叫《目击者》。目击者,不只指三人目击证人,应该包括许多人,其中当然包括赵大志、黄银月夫妻俩,也包括你和我。
这其中的某天夜里,赵大志与黄银月躺床上,两人睡不着觉,都干瞪着两眼看着房屋顶。黄银月弯过两眼,看了看赵大志,一句话不说,把头脸往赵大志怀里埋,两只手试探着往赵大志下身摸。赵大志不说话,不动弹,任由黄银月紧接着把两只奶贴过来,还有一副小肚子。自从赵旺死后,那事两人是一次没做过。渐渐地,黄银月喘息紧了沉了;赵大志喘息重了粗了。猛地,赵大志拿开黄银月的手,推开黄银月的身,大声说,你还有心事做那事?黄银月不依不饶的,还是慢慢地把头脸贴过去说,我肚里已经怀上了孩子。
2005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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