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蓝天红云[中篇小说](1)

(2008-02-14 11:00:22)
标签:

文学/原创

文化

    幸运的赵大志摸奖摸到了一辆脚踏车,没多久老婆带着儿子却出了车祸,冥冥之中,到底是谁、又是什么原因主宰着他们一家的命运?赵大志的未来到底是福还是祸?

 

蓝天红云
曹多勇

 

    淮河两岸的人家把夭折的孩子称为讨债鬼。赵大志、黄银月两人的儿子赵旺,是六岁这年没了的,说是讨债鬼,也只是一个小讨债鬼。
  赵大志、黄银月夫妻俩我认识。这篇小说就是根据他俩的讲述整理而成的。在具体写作时,按照时间顺序,我把两人的讲述合并在一起,叙事角度由第一人称改作第三人称。叙事语言由口头语言转换成书面语言。我认为作这些技术处理是成就出一篇小说所必需的。
  下面开始正题———
  
    1  
  赵大志家的灾祸是由一辆红云牌的大红色脚踏车引来的。
  这些年,赵大志一直在外面打工,黄银月领着赵旺守着家,守着家里的两亩地。腊月年根底,赵大志回家来,说好的年初六回头,年初六没回头。这里面的因由还不好说出口。真要说出来,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黄银月身上没干净,不能“那个”。一离开家,两人就是几个月不见面。黄银月让赵大志等候着,说这两天就干净。赵大志往肚里咽下两口唾沫说,候两天就候两天,你身上的这一块肉还怪馋人呢。
  赵大志腊月二十八回的家,两人只那个一下子,还是在大白天。
  那天,赵大志一回家,看见儿子亲热得不得了,又是抱又是亲,看见老婆却碍着儿子的脸面不能抱也不能亲。半年不见,赵大志身上很快燃烧起一团火,黄银月的身上也相跟着燃起一团火。燃烧的结果,两人像是来到一处缺氧的高原,粗粗地喘息着,连呼吸都十分困难了。相比较,黄银月显得比赵大志沉静,也比赵大志有办法。黄银月拿出一听旺仔牛奶塞给赵旺,说你出去喝,让左右门邻的小朋友看一看,我们家的赵旺喝的是什么?旺仔牛奶是赵大志带回来的。赵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凡是旺旺系列的吃物都喜欢。赵旺一出门,赵大志与黄银月三下五除二把事情办掉了,像是打了一场游击战,有点急赶急的,有点慌慌张张的,还有点偷偷摸摸的。一句话,不过瘾,不尽兴。赵大志是晌午后到家的,下午睡一觉,起来吃饱喝足,准备晚上与黄银月像上甘岭那样好好地打一场正面战、肉搏战,分不出输赢,也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不巧的是,当天夜里,黄银月觉得身上酸酸的,小肚子坠坠的,心想是忙年忙的,不想下身就见红了,不能那个了。赵大志在外地的一家建筑工地做瓦工,小半年没见老婆,小半年没沾女人,身强力壮,有使不完的力气。依照往常的习惯,赵大志需要那个三四次,才能把积攒的饥渴缓解掉。夜里,赵大志躺床上睡不着,不甘地不断地骚扰黄银月。黄银月指点着赵大志鼻子说,你还大志呢,我看你也就是这么大的一点点出息。赵大志说,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端起饭碗,吃几口,饭没了,现在我是比原先饿着还难受。黄银月说,我身上干净得快,还不就是个五六天。
  黄银月高高地挂起免战牌,一挂挂到年初五没干净。赵大志真是急红了眼,都怀疑黄银月是存心的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女人在赵大志的眼睛里,变得丑陋了,变得可恶了。赵大志整天挂拉着一张脸,黄银月委屈地忍不住,哭起来,说别人家的男人回家都能帮着女人搭把手,你倒好,袖着两手不干活,还整天呆寒着一张脸,好像男人、女人过日子,就是裤裆里的那么一点点事情。一天日一回不过瘾,日两回;一天日两回不过瘾,日三回,一天一天的不下床。
  黄银月这么一嘟囔,反倒把赵大志嘟囔醒悟了。按道理说,女人身上见红,不能见凉水,不能劳累。可年前年后的这些天,黄银月哪天不沾冷水,哪天不家里家外不歇闲地忙、忙、忙。这般,黄银月的身上还能按时收敛吗?还能轻易干净利落吗?
  黄银月毕竟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赵大志脸上一松劲,气色好起来,黄银月嘴里的嘟囔就停止下来。黄银月转念一想,自己身上来的真不是时候,拖拖拉拉的也真没个道理。跟别的男人相比较,赵大志算是一个好男人,算是一个顾家的男人。别的男人这么常年在外面打工,要么老婆孩子守在跟前,要么隔三岔五地花钱睡野女人,没有像赵大志这么干耗干熬的。男人、女人一起过日子,真要说起来,裤裆里的事还真是一件不可缺少的事。按说,黄银月也能带着孩子跟着赵大志一起去打工,一起去居家过日子。赵大志最初外出打工也是这么思想的。黄银月却不同意。黄银月不同意,有她不同意的道理。这些年,左邻右舍外出打工的人家不少,在全国各地的都有,老婆孩子跟在一起,从表面上来看很像是居家过日子,快活了男人,快活了女人,可不知不觉却把孩子荒疏了。背井离乡,这儿漂一年,那儿泊半载,孩子没个稳定的成长环境,更是没个良好的教育环境。孩子长大上学都是一件麻烦事。北京的学校好,农民工的孩子上不上;上海的学校好,农民工的孩子上不上。结果,北京的农民工孩子只能上农民工自己开办的学校;上海农民工的孩子只能上农民工自己开办的学校。农民工能够开办出什么样子的学校呢,说白了,还不就是看管孩子的幼儿园?黄银月说,我跟孩子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黄银月说,我把孩子守上小学、中学、大学,将来孩子有出息落根城市里,我跟你赵大志浪迹天涯海角、吃糠咽菜都不怕。赵大志外出盖大楼,有着一手好技术,到哪儿都是把持着楼拐角,工资也比别人多,又加黄银月在家里侍弄两亩土地,喂鸡喂鸭喂猪喂牛的,在村庄里算是一户殷实人家。农闲的时候,黄银月带着赵旺去赵大志那儿一过过个十天半月的,算是慰问赵大志,让赵大志过一过夫妻瘾。黄银月头一胎生赵旺是个男孩,就坚决不要第二胎了。赵大志与黄银月那个,黄银月就让赵大志套上一个皮套套。赵大志有点不乐意,说,我有了儿子,还想有个女儿,我要做一个儿女双全的人。黄银月不跟赵大志讲道理,躺床上把两条腿蜷曲着,不让赵大志爬上身。多一个孩子,多一分责任,多一分难心。黄银月不愿重复“多子多福”的一条旧路子,一条错路子。两人僵持一会儿,赵大志败下阵来。赵大志说黄银月,你跟我们工地上的安全监督员一个样,不戴安全帽,连工地的大门都进不去。
  村庄距离镇子近,三里路,镇子上有一所好学校,村里有权有钱的人家都把孩子往镇上送。两人把好事做完以后,黄银月才跟赵大志说道理,我们就要赵旺一个孩子,我不跟别人比,专跟镇上的孩子比,专跟村里有权有钱人家的孩子比,他们家怎样教育孩子,我就怎样教育我们家的赵旺。
  转眼,赵旺五岁半,黄银月真把孩子送镇子里的小学上学前班。村里有小学,镇里小学不愿平白无故地接收,要上只有一个办法,交钱,一次性交2000块钱。赵旺一上学,黄银月就没有空闲去慰问赵大志。赵大志与黄银月小半年没相见。赵大志干耗干熬小半年,黄银月一样干耗干熬小半年。背下里,黄银月跟赵大志说实话,说男人女人的这档子事,好像就你想,我不想似的。我也有半夜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这么做为什么?还不是为着赵旺,还不是为着你我的将来。
  赵大志与黄银月的这些隐秘事,六岁的赵旺哪能懂得。年前年后天,赵旺手里一拿听装旺仔牛奶,就要问黄银月,妈妈,我要不要出去喝?赵大志没好气说,出去个狗屁,没听门外的寒风呜呜呜地吓死人吗?黄银月一旁处“咯咯咯”地笑。
  
    2
  年初六,赵大志陪着老婆孩子去了一趟县城。30里路,镇子上每天有两辆车子直接去县城,一辆大车,一辆小车。小车能坐20人,大车能坐40人。车子都是私人的,很破旧,经常地跑半路,停下来,司机要鼓捣半天才能接着跑。大车每天早早地去县城,坐车的多是做买卖的,或是外出办事的人。县城有火车站,四周村人坐火车出远门,也是要早早地去县城。赵大志每趟进出家门去打工坐的都是这辆大车,黄银月每趟进出家门去慰问赵大志坐的也是这辆大车。小车去县城迟一些,一挨挨到半晌午。坐小车的多是闲人,无目的地去县城溜一溜,逛一逛,早一点迟一点,没关系。两辆车都是候下午里才返回。大车晌午后就回头。做买卖的人,该买的买了,该卖的卖了,屁股一转,坐上大车回家。怕就怕闲人,闲人有的是空闲,小车左等右等,一等等到挨傍晚。坐着小车回到家,天早黑透彻。
  赵大志领着老婆孩子就是早早坐的大车,早早到的县城。
  赵大志这些年走过不少城市,见过不少世面,过年回到家,连个家门都懒得出,亲戚朋友更是少走动。一句话,赵大志渐渐地不适应农村了。尤其是春节,下雪不下雪的,到处泥泞,满目苍凉,赵大志唯一的乐趣就是一天一天在家睡懒觉。赵大志原本不想坐大车,半晌午去县城,溜一溜,玩一玩,顺便给老婆孩子买件衣服,中午吃一顿好的,不就算把年前年后与黄银月别扭出来的一道弯子弯过来了吗?黄银月想早去,赵旺也想早去。娘儿俩年前年后窝家里,早憋出一肚子的霉点。黄银月起床,一晃悠,赵旺醒过来。赵大志正在困头上。赵大志说,又不买又不卖的,去这么早干什么?黄银月说,我想去县城多玩一玩,多逛一逛;赵旺也想去县城多玩一玩,多逛一逛。这会儿,赵旺精神气十足,说,爸爸,快起来嘛。我要让你买旺旺雪饼,旺旺小小酥,旺旺大米饼。
  六年前,黄银月生下赵旺的时候,全国各家电视台正起劲地播放“旺仔牛奶”的广告,一个胖男孩子舌头舔着嘴丫,两眼直直地瞪着“旺仔牛奶”说:“哇,我受不了啦。再看我,我一口喝掉你!”赵大志喜欢这则广告里的这个小男孩,黄银月也喜欢这则广告里的这个小男孩。两人一合计,就给儿子起名字叫赵旺。
  赵旺对旺旺系列的吃物感兴趣,赵大志不感兴趣。赵旺罗列着旺旺系列吃物,赵大志头脑一沉,又沉在梦境里。
  黄银月有办法,走过去,俯在赵大志耳边轻声说,我刚才上厕所见身上不多了,晚上肯定能用。
  赵大志果真激灵醒过来。
  黄银月一脸媚笑地说,今天晚上让你好好吃一顿,保准撑得你往外哕,保准胀死你。
  赵大志一骨碌爬起来说,我不怕胀,就怕饿。
  赵旺听不懂父母说的黑话,问黄银月,妈妈,爸爸晚上吃什么?
  黄银月红脸说,你爸爸要吃什么你去问爸爸。
  赵大志一样红着脸,不知怎么回答话。
  赵旺小嘴一撅,气哼哼地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
  赵大志一惊,以为赵旺已经懂得父母之间的隐秘事情,连忙问赵旺,你知道什么?
  赵旺说,你跟妈妈去县城买回好吃的,夜里我睡着,你们俩偷着吃。
  赵大志松出一口气。
  黄银月咯咯咯地笑起来,眼睛冲着赵大志一眯一眯的,都有点放浪的样子了。
  赵旺说,今天晚上我就是不睡觉,让你们俩一口都吃不成。
  村庄在镇子北边三里路,镇子直南五里路是一条淮河大坝,车子到那儿折转头,沿一溜淮河大坝往西25里路到县城,单趟也就个把多小时的路程。人坐车上,车行坝上,高高在上,视野开阔。堤坝北面是一口连着一口的坝塘。这是取土垒堤坝挖出来的。紧接坝塘的便是一个村庄连着一个村庄。堤坝南面是一溜河滩地。河滩地里种着麦子。麦子枯而不死,黄中泛绿。紧接河滩地的便是一条瘦瘦亮亮的淮河。淮河弯弯曲曲,堤坝弯弯曲曲。堤坝因淮河而生,淮河因堤坝而畅。无论堤坝北边的景致,还是堤坝南边的景致,赵大志看都不看一眼。车子一颠一簸,赵大志接着睡起来。车子接近县城的时候,赵大志做起一个梦。梦里的车子翻下堤坝,一骨碌一骨碌,滚进淮河里。淮河水是透明的,车子不沉,像漂浮在半空中。赵旺漂浮出车窗,黄银月漂浮出车窗。赵大志身体肥胖,卡在车窗里出不去。黄银月在车窗旁边,不去搭救车窗内的赵大志,也不去搭救车窗外的赵旺。赵旺愈漂浮愈远。赵大志焦急地喊黄银月,快去救赵旺呀,你还呆愣着干什么?黄银月不动弹,像是听不见赵大志的喊叫声。赵旺愈漂愈远,愈漂愈小。赵大志一惊,醒过来,失散的魂魄好半天才回身上。此时,黄银月两眼睁得开开的,紧盯着车窗外愈来愈近的县城;赵旺两眼睁得开开的,紧盯着车窗外愈来愈近的县城。没人注意赵大志一副噩梦初醒的反常样子。
  车子一个陡转弯,走下淮河大坝,直直地开进县城。
  大年初六是个好日子,明朗的阳光下,一条南北大街上到处是晃动的人头,到处是奔忙的人腿。人们热情高涨,额头汗津津的,身上汗津津的,不停地走呀走呀走。有不少是举家一起进县城的。一般人家的孩子是两个,少数人家是三个、四个的。别的人家是男人领着老婆孩子,男人走前面,老婆孩子跟后面。赵大志一家不这样。赵旺走在最前面,黄银月走中间,赵大志落后面。经常地,黄银月需要伸手拉住赵旺,等一等赵大志。阳光下,赵大志身上一阵一阵地冷,精神一阵一阵地缩。梦,就是梦。像是天空里的云,人一醒,就消散。赵大志走进县城半天了,还是像在睡梦里,整个头脑还是被梦覆盖着,一点消散的迹象都没有。平常里,赵大志不相信这些乱七八糟事。今天,赵大志心里一直阴沉沉的,觉得这个梦是向自己预示着什么。
  赵大志脸色阴沉着,黄银月心里当然不高兴。赵大志往建筑工地打电话请假时,说话不小心,惹着黄银月总算爆发了。
  赵大志打电话使用的是IC卡。这种电话,镇子上没有,县城的大街两旁却站不少个。赵大志干活的建筑工地附近也不少,有什么事需要跟黄银月说一声,就把电话打到村委会,让人去喊黄银月。赵大志也想在家里安装一部电话机,只是过往村子的电话线路少,别人家占用了。IC卡一插,一拨号,建筑工地上的电话就通了。赵大志请假说,家里有事,需要缓两天才能回去。对方问赵大志,家里什么事?赵大志头脑一路乱糟糟的,根本没细想找个什么理由,随口说,老婆生病了。
  黄银月发起火来,指责赵大志说,干吗不说你大(爸)生病,干吗不说你妈生病,你咒我干什么?
  赵大志的火气比黄银月还大,说我妈早死了,我大(爸)早死了,你说我说谁?
  黄银月拉着赵旺拐进一旁的商店里,忍着没跟赵大志继续争吵。赵大志的头脑清醒过来,今天进县城是陪着老婆孩子逛街的,不是吵架的。赵大志脸上调整出许多笑色,跟着老婆孩子钻商店。黄银月天生喜欢大红色,先是替自己挑选一条大红色围巾,后是替赵旺挑选一顶大红色帽子。黄银月先是把大红色的帽子戴在赵旺的头上,后是把自己的大红色围巾围在赵旺脖子上,试衣镜里,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出现了。黄银月不能自禁地一把把赵旺揽进怀里头,说,这不是我的闺女吗?赵旺不高兴做女孩,说,我是你儿子,不是你闺女。黄银月自己找台阶,也给赵大志找台阶,说赵旺,不信,你问一问你爸爸,看像儿子,还是像闺女。赵大志陌生地看一看赵旺,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这一刻,赵大志总算明白梦的来由了。去年阳历八月中旬,赵旺上学前,黄银月带着赵旺还去建筑工地慰问过赵大志。那时候,赵旺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孩子。过年回家来,赵旺却变成一个男孩子。年前年后,赵大志总是觉得家里缺少了什么,或者说多出了什么。现在总算明白了,是缺少一个女孩子赵旺,多出一个男孩子赵旺。
  赵旺六岁之前,黄银月一直按照闺女的样子打扮赵旺。说到底,黄银月生过儿子以后,心里隐隐地还想要一个闺女。赵旺身上穿着鲜亮的衣服,头上扎着三四条辫子,长睫毛,双眼皮,还真像一个女孩子的样子。孩子小时候都这样,一个男孩子如若长出一副女孩子相,秀秀气气的,就显得好看一点;一个女孩子如若长出一副男孩子相,虎头虎脑的,就显得好玩一点。直到赵旺上学才改过来装扮,初初乍乍的,黄银月看着不习惯,赵旺自己也不习惯。
  赵旺不愿意,说,妈妈,妈妈,我要穿漂亮的花衣服。
  黄银月说赵旺,你是个男孩子,上学不能再穿花衣服。
  赵旺说,妈妈,妈妈,我要扎漂亮的小辫子。
  黄银月说赵旺,你是个男孩子,不能穿漂亮的花衣服,也不能扎漂亮的小辫子。
  赵旺说,妈妈,妈妈,我不愿当男孩子。
  黄银月说赵旺,你原本就是个男孩子。不信,你摸一摸你腿裆里长的是什么?
  脱下鲜亮衣服,剪掉辫子头发,赵旺就不像原先的赵旺了。好像原先的赵旺丢失了,找回一个名字叫赵旺,其实与原先的赵旺一点都不相干的另一个赵旺。黄银月的两眼常常失神地直直地看着赵旺,心里恍恍惚惚的。赵旺的花衣服还留着,赵旺的辫子头发还留着。黄银月两眼一失神,就需要这么两种物件去确认。有天夜里,黄银月也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放学的时候,一下回来好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一个个都喊黄银月妈妈,一齐说是黄银月家的赵旺。这群孩子,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猛一看,个个都像赵旺,仔细看,个个也都像赵旺。黄银月有办法,说你们等候着,我去拿赵旺穿过的花衣服,你们谁个穿着合身,谁个就是我家的赵旺。赵旺留下来的辫子头发,赵旺留下来的花衣服,一并存放在一只木箱里。黄银月把木箱打开来,不见了辫子头发,也不见了花衣服。黄银月找呀找呀,急出一头汗,才从梦中醒过来。
  其实“男孩、女孩”的,对赵旺影响最大,也最反常。赵旺跟黄银月说,妈妈,人家以前喊我假丫头,现在人家喊我假男孩,我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黄银月解释说,你是个男孩,你原本就是一个男孩,怎么会是假男孩呢?赵旺说,我不当男孩,我也不当女孩。黄银月说,是人就分男女,就像是鸡就分公母一个道理。赵旺问黄银月,妈妈,那什么不分男女呢?黄银月抬头看着天空中一片白云,说,天上的白云不分男女。赵旺说,那我就当天上的白云。黄银月说,你是一个傻孩子,人怎么能当天上的白云呢?赵旺说,我能。
  从这以后,赵旺不再问“男孩、女孩”问题了。上学以后赵旺不如原先活泼,变得乖顺听话,常常把一张小脸昂起来,盯瞧天空飘浮的白云,一望望半天,一望望半天。
  
    3
  摸奖的地方是县委、县政府广场。县委、县政府广场也是县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年前年后,这里搞彩票摸奖,一摸摸了十来天,领奖台上的奖品还是红彤彤的一大片,不见减少一件。一等奖是一辆大红色的小宝车(轿车);二等奖是一辆大红色的摩托车;三等奖是一辆大红色的脚踏车。这些大车小车一起堆放在高高的领奖台上,像是随时能够升空飞起来似的。人们拥挤着,人们观望着。赵旺骑在赵大志的脖子上,一家三口人,挤出三身热汗,才把奖品看清楚。
  摸奖不需要在拥挤的人群里摸。两块钱一张,四周小商小贩端着匾子四处吆喝着。即开即对,彩票上隐蔽着一张张“草花、红桃、梅花、方块”小扑克,一刮开,一对照,得奖没得奖,得几等奖,一清二楚的。赵大志不相信能摸着奖,黄银月也不相信能摸着奖。人们的心理就这样,不相信,还是往最好的地方想。黄银月最终掏出两块钱,说就摸一张。赵大志说,摸一张就摸一张。悠悠闲闲地逛一趟县城,热热闹闹地看一回摸奖,连两块钱都不花,像是一件事没有做完整,心里也隐隐地不甘。黄银月就把摸一张彩票的权利交给赵旺。
  赵旺说,我摸奖就摸这样的一辆脚踏车,赶明儿我骑着去上学。
  事情就是这么巧合,一刮一对,三等奖。赵旺想要一辆脚踏车,还就是摸着一辆脚踏车。赵大志夸奖赵旺的手气旺。黄银月把一张彩票连连对几遍,还是不能相信这么好的一桩事情会轻易落在自己家人的头上。赵旺不惊不喜,嘴里仍旧说,我就是想要一辆脚踏车,赶明儿骑着去上学,骑得远远的,往天上骑,让你们谁也撵不上,让你们谁也找不见。
  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心里一高兴,不吉利的话,随风一飘一散,就进不去耳朵里。天哪能是一般人上去的。这儿人家把人死,说成是上天。
  赵大志从口袋掏出一张一百的钞票,还要赵旺继续摸奖。
  黄银月跟赵旺说,你要能够摸一辆摩托车,我带你去上学,上坎爬坡连力气都不用花。
  赵大志胃口更高,说赵旺,你要能够摸着一辆小宝车,我们一家三口人坐上去想上哪儿上哪儿。
  赵旺说,我不要摩托车,摩托车我骑不好;我不要小宝车,小宝车我开不好。
  黄银月说,摸着摩托车,卖掉换钱也是几千块。
  赵大志说,摸着小宝车,卖掉换钱怕是上万块。
  两口子嘴上这么说,手里攥着的100块钱舍不得松。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花20块钱买十张。赵旺从小贩子手里摸回十张彩票,一张一张刮开来,交给左右两边的父母去核对。赵旺做这事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说我说没奖就没奖。
  赵大志核对五张彩票,什么奖也没有。
  黄银月核对五张彩票,什么奖也没有。
  一辆脚踏车是红云牌的,浑身涂抹着大红漆,一片红彤彤的。赵大志手里推着这么一辆脚踏车,陪着老婆孩子逛街上店就不方便了。一家三口,吃过晌午饭,早早地往车站赶,搭上回头的大车,把脚踏车放在大车顶上的货架里,一同回来家。白天短,太阳偏西一沉,沉很快,汽车行驶一溜淮河堤坝上,车影倾斜到堤坝底面,车顶上的脚踏车像是一把不见光亮的刀子,一路划拉着。
  赵旺一路里睡着,黄银月一路里睡着。赵大志没睡。赵大志怎么也想不到一趟县城会把一场灾难带回家里。
  
    4
  赵大志年初八离开家。
  年初六、年初七连着两天夜里,黄银月疯狂了,上半夜要赵大志一次,下半夜还要赵大志一次。以往做这种事都是赵大志主动,黄银月被动。黄银月一个女人家满心乐意,满心欢喜,表面上也要隐忍着,装出一副不乐意、不欢喜做这种事的样子。好像这便是做女人的本分。好像这便是做女人的尺度。这两天夜里,黄银月却把乐意挂在了脸上,把欢喜表现在行动上。到了晚上,赵旺睡着以后,黄银月就急不可耐的、慌里慌张的,连皮套套都不使用了。赵大志不习惯,胆战心惊的,缩手缩脚的,真像是一个没穿工作服、没戴安全帽就猛然闯进建筑工地里的人。赵大志说,还是戴上好。黄银月说,戴上它隔着一层好个什么好?赵大志不愿工作,说,还是戴上放心。黄银月说,你说什么不放心,我还巴不得怀上孩子,生一个闺女呢。黄银月早把自己扒光仰躺被窝里,等候着赵大志。黄银月见赵大志磨磨蹭蹭的积极性高涨不起来,两腿把被子一挑开,一把把赵大志揽进怀里,说年前年后等这么些天,现在挨到嘴边,你反倒心平气稳、不急不躁了。
  黄银月放浪了。黄银月舒展了。黄银月满足了。黄银月疲惫了。停止工作小半天,黄银月还是没把一口气喘匀溜。相反着,赵大志拘谨着,心理与行动始终不一致,没戴皮套套,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东西。
  赵大志年初八离家,年十二回头,等候着的是一个家破人亡的家。
  
    5
  这年是一个干冬天,也是一个暖冬天。说干冬,是说整个冬天没下一场像样子的雪。说暖冬,是说整个冬天有许多天最低气温在零上。在气象学的分划上,这儿属于江淮地带。四季分明,要雨有雨,要雪有雪。夏季三伏天气温盘旋三十五六度,冬季三九天气温下降到零下七八度,都属正常的范围。而像这一年的冬天,一场大雪没下,温暖的水面结不上冰,不多见。甚至可以说反常了。天反常,人就反常。就说赵旺吧,睡得好好的,半夜突然发起癔症来。
  也就是赵大志离开家的当天夜里,黄银月睡梦里听见“哐当、哐当”一阵门响。黑灯瞎火的,黄银月醒过来,不敢吭声,不敢开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黄银月的家是三间平房带着两间锅屋,四周围着院子。院子安装着两扇大铁门。大铁门没响,房屋门响,说明人是翻院墙进来的。真可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拍门的力气不算大,也不算响,“哐当、哐当”,一下,一下,不依不饶的。黄银月胆颤着声音问,谁?有声音回答,娘,是我。声音似赵旺,又不似赵旺。不是赵旺,又是谁呢?黄银月拉亮灯,看见赵旺穿着整整齐齐的在开房屋门。黄银月与赵旺同睡一张床,同睡一个被窝。赵旺什么时候起来穿上的衣服,黄银月一点没有察觉出来。房屋门是那种老式双扇木门,两道门闩。下面一道,赵旺能够着,拉开了;上面一道,赵旺够不着,两脚使劲欠着往上够,一下,一下,“哐当,哐当”的房门响声就是这么生发出来的。
  黄银月一骨碌爬起床,一把抱住赵旺,说我的孩子,你这要去哪里?
  赵旺两眼呆滞,无神,无光,说,我要回家。
  黄银月说,我的孩子,你这不是在家里吗?
  赵旺不回答话。
  黄银月说,我的孩子,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不是你的家吗?
  赵旺还是不回答话。
  赵旺的一副神态像是在梦游。黄银月也就认为赵旺这是在梦游。
  黄银月赶忙脱下赵旺的衣服,塞进被窝里。赵旺不声不吭,竟然倒头呼呼地睡起来。
  隔天早上,赵旺一觉醒来,好好的,饭量不比原先小,精神不比原先差。黄银月悬提半夜的一颗心放下来。
  赵大志离开家,一个家空一半,家务事却多出来。家里喂着四头猪,两头牛。喂猪是为卖钱,喂牛也是为卖钱。家里还有两亩责任田。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一并交给黄银月,一天一天的忙个不歇闲。一年下来,经黄银月的一双手也能挣回几千块钱。整个村庄里真是找不出几个像黄银月这样能干的女人。这两天,黄银月一赶气上了两趟集,一趟是买猪饲料,一趟是买牛饲料。两天里,黄银月忙是忙,没有忘记观察赵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家里就赵旺一个孩子,莫说有一点闪失,就是半点闪失都不能有。赵旺跟村里的孩子玩得好好的,甚至还伸出拳头把一个比他大的孩子鼻子打出血。这是赵旺以前所没有过的。黄银月不认为这是不正常。相反地,黄银月却认为,年一过赵旺长一岁,这是有力气能够顽皮了。
  中间隔两夜,正月十一这天夜里,赵旺又出现异常举动。
  黄银月睡梦里听见一个孩子哭泣,呜呜唏唏的,显得低沉而悠长,像是一个被亲娘遗弃的孩子,一边哭泣着,一边离开家门,愈走愈远。黄银月一个激灵醒过来,哭泣声就在身边。是赵旺坐床头,嘴巴捂着被头偷偷摸摸地哭,一副冤屈的样子,黄银月看见自己都想哭。黄银月没有顾及去安抚赵旺,而是快速地下床做“汤七”。
  汤七,是这儿人家的一种招魂习俗。认为孩子一不注意招惹着鬼魅,就得使用“汤七”把孩子失散的魂魄招回来。“汤七”该属巫术的一种。古时候,这地方沾了吴头楚尾的光,想必是不会弄错的。黄银月起床,去锅屋端过一碗水,手里还握着四根竹筷子。碗里的水很满,黄银月小心蹲下身,找一块平整处把碗放稳当,手指便往四根竹筷上撩泼水,一下一下往碗底里竖。竖稳了,站住了,才算“汤七”好。黄银月一边撩泼水竖竹筷,一边嘴里念叨着。先从赵旺的爹爹(爷爷)、奶奶念叨开来。
  黄银月念叨说,要是孩子的爹爹(爷爷)你就站稳了。
  黄银月念叨说,要是孩子的奶奶你也站稳了。
  黄银月试觉手里的四根竹筷一下一下抱得紧起来,只是没站住。黄银月紧上一口气,又松下一口气。以往赵旺有个头痛脑热的,黄银月也做“汤七”,一“汤七”赵旺的奶奶爹爹(爷爷)就“汤七”着了,今天怎么会不是他俩呢?黄银月重新撩泼水把竹筷再湿润湿润。这会儿,黄银月还不愿自己的一张嘴往别处的野鬼身上念叨。在黄银月的思想里,野鬼比家鬼厉害,野鬼一旦缠上身,还有轻易放松下的道理吗?家鬼就不同了,尤其是孩子的奶奶爹爹(爷爷)时常回头看看这个家,看看自己的孙子也算是常情常理吧。黄银月就又连着把奶奶爹爹(爷爷)的名号念叨了好几遍,说孩子还这么小,身子骨还这么消薄,你们要真心疼爱孙子,就让他安安稳稳地睡觉。你们要是缺钱花了呢,托个梦给我,还不就送几刀纸钱过去了吗?
  黄银月动情动理地说出这么一大堆道理来,自己被自己说得鼻子一酸一酸地流出泪,一滴一滴地晃动着灯光落地上。一下子,黄银月手里的竹筷还真稳稳当当地站竖水碗里。黄银月松出一口长气,两嘴丫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做“汤七”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抓来一把面,或者一把米,往竹筷上一撒,竹筷“哗啦”倒下来,而后碗口朝下压着四根竹筷放门后的背静处,这才算是做完“汤七”。人鬼相通,阳间阴间一个道理,鬼魅也是喜欢“一把面、一把米”这么一点好处的。黄银月去锅屋抓过一把米,“哗啦”一响,一部分米撒地上,一部分米落碗里。米落碗里,却不下沉,白花花地漂浮在水面上。黄银月两眼大睁,水面突然生出一个漩涡,旋转着,旋转着,能见着碗底,却不见一滴水往碗外面流淌。
  也就在这时,赵旺自动停止哭泣,说我这一路走得好辛苦啊,总算快到家门了。赵旺说完这句话,自己躺进被窝,拉被子盖好睡起来。黄银月过去看一看。赵旺呼呼呼地睡着,或说赵旺原本就没醒,一直睡着的。
  余下里黄银月一刻也没敢睡。黄银月决定明天上午再忙也要腾出空闲,带着赵旺回一趟娘家。黄银月娘家的村庄里有个人,名叫黄老仙人,八十多岁,鹤发童颜,通晓鬼神之事,能够医治许多奇形怪状的毛病。黄老仙人轻易不出家门,方圆村人看病自己摸上门。黄银月想带赵旺回一趟娘家,就是想让赵旺经一经黄老仙人的法眼。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