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可新小小说两题

凌可新

    挪一下　　
　　国难当头。赵二当兵，扛枪打仗，情理之中。但战场上的事情说不准，一颗子弹过来，人就玩儿完了，比风吹灭一盏煤油灯还容易。所以战场上的兵，都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死拼猛打。死了算球，没死算是捡了条命。
　　赵二和别的兵不大一样。赵二念过书本，认识一些汉字。有时候就很为自己这颗聪明的脑袋惋惜。别人的让子弹敲碎了就敲碎了。别人的是浑水缸，没有丝毫文化味道。自己的哩，万一被敲碎了，那中国就少了一颗聪明的识文断字的脑袋，那损失岂不大了去了？
　　所以赵二是很注意自己的，从不莽撞。上战场那是大势所趋，不上不行，但若因此损了自家，又绝不甘心。每打仗时，他就尽量避免，不让子弹碰到。如此下来，竟也无事。到小日本投降时，赵二打死了好几个鬼子，个个死相难看，自己却毫发无伤。他一时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哩。到底是有文化的哩，那些文盲大老粗的兵就是不敢比哩！
　　但意外还是来了。
　　是发生在缴日本鬼子枪械的那回。
　　赵二所在的队伍，本是要接受那股鬼子投降的。这样的场面一般都比较轻松愉快。但不知为何，双方当官的一言不合，竟突然就动武了。日本人动手，赵二和战友们也端了枪扫射日本人。扫射片刻，赵二忽听一声尖叫向他狂奔过来，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只觉得脸上一烫，左边那只眼睛跟着就模糊了起来，人也跌倒在了地上。赵二想坏了坏了，要死掉了。然后就昏迷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但赵二并没有死掉。他苏醒过来后，那只眼睛已经被纱布重重地纠缠住了。医生告诉他没啥大事，只不过伤了眼睛。赵二也就放了好些心，觉得过几天把纱布一揭，就屁事也没有了。
　　过了些日子把纱布一揭，赵二的这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慌忙找面镜子照，才发现它竟然已经瞎掉了。原来日本人的那颗子弹正好紧紧贴着这只眼睛擦过去，硬是把里面的液汁给统统放出了眼球。放得都瘪了，没有丝毫光彩了。肯定这只眼睛是完蛋球了。
　　丢了一只眼睛的赵二心情十分沮丧。照一回镜子，沮丧就增添一分。而他又忍不住要时时地照镜子的。照过了就没有任何目标地跟医院里所有能够碰到的人喃喃说，“我真傻，要是我当时把头挪一下就没事了。我真傻，要是我当时把头挪一下就没事了。”听他这么说，都觉得很好笑，觉得他像个乡下丢了一只母鸡的老婆婆。
　　以后只要见了人，赵二都会这么跟人家喃喃说，“我真傻，要是我当时把头挪一下就没事了。我真傻，要是我当时把头挪一下就没事了。”很快整个医院的医生护士和伤员都听他说了不知有多少遍，都有点烦他了。
　　回到队伍里面，赵二还是这么跟战友说。队伍里面的一个长官读过鲁迅的书，听赵二这么说了几回，就说，“赵二完蛋了，这不就是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了吗？就这么个精神状态，还怎么生龙活虎地打老蒋了啊？尽管缺了一只眼睛，瞄准打枪会更加准确，可这精神状态不行了啊！精神状态不行了，人也就不行了。赵二完蛋了哩！”就想让他复员回家。
　　可赵二说什么也不肯回家。说是出来时他眼睛好好的，两只一般地明亮。这么丢了一只眼睛回去，怎么跟爹娘见面啊？只怕是媳妇儿也要跟他吹灯另嫁了啊！长官也没办法，只好让他继续跟着队伍。
　　往后赵二还这样，手里捏着面小镜子，照一回眼睛，就跟人说一回。说了不知有多少遍了，也许一千遍一万遍了吧。一直把自己原来黑黑的头发都说白了，把人也说老了。
　　有一天，上面来了个粗手大脸硬胡子的长官。长官是来视察队伍的。视察过了，赵二就凑过去，用手里的小镜子照照眼睛，跟他喃喃着把那话说了一遍。说到第三遍时，这位长官把脸色一变，忽然啪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大声说道，“我早就听说过你的事儿了。你都成了咱队伍的名人了你！”他说，“你说你傻，你傻个屁啊！你把头挪一下，挪一下，若是往后挪一下倒也罢了。要是你往前挪一下呢？子弹不长眼睛。想想吧混蛋，要是当时你把头往前挪一下呢？”
　　赵二一下子就醒了。要是往前挪一下，日本人的那颗子弹还不正好敲碎了他的脑袋？那样他赵二现在是什么了？早就成了鬼了哩！
　　赵二出了一身冷汗，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手里的小镜子也砰地扔掉了。没几天白了的头发也渐渐黑了回去，人也年轻了回来，再也不说那句话了。后来成了英雄的赵二读到一个成语，叫醍醐灌顶。他觉得那个大老粗长官就是给他来了个醍醐灌顶哩！甭说，人家还真了不起，一个耳光一句话就救了他一生哩！
　　
　　
    上电视　　
　　单位有个老牛，五十来岁了。他有个心愿，一直想上上电视，可就是没有机会。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主要还是他的业务水平不高，成绩基本上没有。当然也因为他不是个官儿，除了自己谁也管不了。上电视得有几个因素，老牛一样没有，自然也只有望电视兴叹了。
　　阳春三月风光好。县上年年都是在阳春三月召开精神文明建设表彰大会。这一年又照例开起来了。县里的电视上也报道了预备会议的情况，老牛也看到了。有脸熟的，有脸不熟的。脸熟的更能刺激人。看了老牛不免在单位里嚷嚷，说这一辈子是白活了，别想上电视了。
　　可老牛到底还是有福气。这嚷嚷刚刚嚷嚷了，单位的领导就笑眯眯地找他来了。领导拍拍他的肩说，“老牛啊，听说你想上上电视。如今有一个大好良机，你上不上呢？”
　　老牛以为领导是寻他的开心，就说，“上。要是能上一回，就是少活三年也行啊。只是谁稀罕咱这张没有官相的脸呢？”
　　领导把一张纸往老牛怀里一拍，“冲你这话，就知道你这回是上定了。快把这纸上的字给我倒背如流了，赶晌午11点半之前到人民剧场门口等着。今天黑里，你就坐在家里好好看你自己的光辉形象吧。”
　　老牛打开纸一看，有好几百个黑压压的字排列着呢。仔细一读，哈，原来是个赞美精神文明建设的词儿。再问领导，才知道电视台要在正式会议期间充分作好报道，得找几个群众，假装下了班从人民剧场门口路过，记者拦着问问感想，拍下来，好给大会来个锦上添花。单位分到了一个名额，领导体谅老牛，就让他上了。
　　老牛当然是万分兴奋万分激动的。他捧了纸，找个没人的地方，一遍一遍地背诵。用了两个半钟头，终于背了个滚瓜烂熟，然后领导就带着他去了。领导让老牛推着他的那辆自行车，好作为道具。单位的同事纷纷鼓励老牛，说，“老牛，今晚就看你上电视啦！”老牛呢，表情跟忽然捡了个小姑娘给自己当了二奶似的，又羞涩又忐忑。
　　可是当天晚上电视里并没有老牛的光辉形象出现。倒是有几个人冲着观众说了一通对大会的美好祝愿，但那里面没有老牛。第二天上班，同事都等着要问问老牛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没出来露面。只是等了半天也没见到老牛的面。幸亏领导来了，问领导，才知道老牛没上成的原因。
　　原来老牛自己背诵那几百个汉字时，半个也不带错的，可一面对摄像机的镜头，一下子就完蛋了，慌了，硬是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了，头上脸上出了好几斤汗水，抹了一把又一把，哗哗啦啦，也还是想不起来。搞摄像的说这叫晕镜头，没治了，就一转身让别人上了。人家也知道会有人不适应，为了防备万一，多找了几个人来。这么着，老牛就给刷下来了。
　　这是老牛没上成的原因。只是领导也不知道老牛为什么没来上班。不过想想，老牛可能是伤心伤着了，正在家里养伤吧？领导也能体谅属下，说就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吧，等缓过来，老牛就又是老牛了。
　　可是没一会儿公安局来电话了，说是老牛拎了把菜刀去了电视台，三刀两刀地就把人家台长给砍伤了。说是公安局的人抓住他时，他还一遍又一遍地问人家凭什么不让他上电视。现在老牛已经被拘留了，特此通知。
　　可能连老牛自己也想不到，这天晚上他还真的上电视了。不过不是赞美精神文明建设表彰大会的，而是戴着手铐，让人家押着往车上走。那个摄像的还特意给他来了一个特写镜头。特写镜头里的老牛，那份从容那份气质让看到的同事都很吃了一惊，都说这个老牛，真看不出来，上了电视还蛮是那么回事的，像个干部！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