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典  典

    A
　　嫩绿的新芽钻出潮湿的土壤，一瞬间就开出了白色的小花。不密不疏的七朵在小小的白瓷花盆中错落有致，白得干净而冷淡。戴德目瞪口呆地看着，几乎忘了呼吸。
　　5分钟前他结束思考，决定让那一部分消失。曾经让他觉得幸福，但终于只余无可挽回的痛苦的那部分“心脏”。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再忍耐一年，等他能够去进行一场真正的、而非书中的旅行时，也许广阔的时空就会让疼痛烟消云散。然而手头稍微闲下来时，或是夜间入睡之前，戴德总是无法自控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心脏的那个角落。明明翻来覆去地查看那里的记忆也不会缓解痛苦，他也无法转移注意力。戴德想，在重大的成年旅行前若一直受此困扰，一定没法通过要求高度自制力的行前测验（一个测试个人心智是否达到成年人标准的严格测试，许多人由于不够冷静理智，50多岁了仍然“未成年”，无法参加作为成人标志的免费星际旅行，也没有工作资格）。
　　所以戴德决心利用自己的体质优势剜除那一部分造成困扰的心脏。5分钟前他找来一个带泥土的白瓷花盆（是老妈的古董，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乱扔器官会被追查，只有埋掉），然后将手慢慢没入自己的胸膛，找准位置，生生地将那一角的心揪了下来。那下子戴德疼得差点昏过去，但疼痛的感觉只有那么一瞬，然后是一片空洞。戴德小心翼翼地把手取出来，手心里攥着一小块淋漓的血肉，兀自跳动着。注视着它，戴德感到无比难受———倒不是疼痛了，但那个空洞仿佛在大口呼吸着，吸入的都是飕飕的寒风。戴德觉得自己濒临崩溃了，急忙把那一小块血肉模糊的东西往花盆里塞，嘴里不住地默念着“消失消失”。因为手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埋好它着实费了不少工夫；当最后一把土填平，戴德手上残留的鲜血也十分诡异地被泥土吸走了。然后花盆里就生长出洁白的花来。真是难以置信，那种恶心的肉块竟然变成了这样素净的花朵。不过戴德想，这样的古董花盆可能是蕴涵着什么非科学力量的，这种事也已经得到广泛认可了。只是这些花儿虽然十分自然鲜活，却丝毫没有小生命可爱活泼的气息，只散发出一种淡漠疏离，令他心上的空洞愈发地空了。他不禁烦躁起来———
　　“戴德？你什么时候回家来的，也不打个招呼？”女子的声音适时地出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然后响起了尖叫声，“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我……我把心挖掉了一小部分，喏。”戴德指指花盆，把前因后果说明一遍。末了说：“对不起，感恩，用了你的古董花盆。居然会开花哎！这是什么花？”明显想岔话题。
　　“重点不是这个吧！”名叫感恩的女子明显有几分不满，“你这样对待自己身体，若切掉的是必要的部分我就有得忙了，即使是不必要的部分，血流到其他器官里也够受的！”她变戏法似的拿出医药箱，“来检查身体！”然后口气缓和下来，轻轻地说：“那是彼岸花。”
　　但戴德没有听见。他只是一脸无奈地脱下上衣走到感恩面前。感恩把手从他的肚脐眼儿处伸进去，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戴德的皮肤一下子变得玻璃般透明。“果然吧。”感恩指着几处有血污的地方，拿一块蓝色的纱布，伸手穿过皮肤进去擦拭。“感恩你知不知道，我看着自己这样子很奇怪的哎！怎么也习惯不了。”戴德一面抱怨着，一面却一直低头看着自己奇异的身体，“你当时是怎么说服那些头脑僵化的官员们承认我是人类的啊？”
　　“习惯不了就学会忍耐！那些官员，呵呵，你可是有心的啊。”感恩擦拭着戴德心脏上的空洞，“何况给你心的人是为了他们牺牲的。但我可要警告你，其他任何一部分心脏再消失，你可就未必算人了。唯有这里，如果疼到你都非想让它消失的地步，大概也不用再体会了。虽然你还未成年，我可是充分相信你的判断力！但其他的部分再怎么也不能丢啦，以后你也得自己照顾自己身体了。不过，这些事你居然一直瞒着我，我可是你妈耶！”
　　“好  嗦……我开始以为我会习惯，或者至少能够忍耐的嘛。像你动不动就让我露一身内脏的事都接受了，哪里想到这种事情完全没法用理智控制……何况这是私事吧！”
　　“也对。哎，你毕竟是个独立的人啊，快成年了，越来越陌生啦。这一部分消失了，通过测试会比别人更容易呢，还不感谢我给你造了这么方便的身体。对了！你该不会告诉了曾经在这里———”感恩指着戴德心上那空洞，“———的那姑娘，你的皮肤构成是液体吧？没说过自己是人造人吧？”
　　“没说过，应该说还好，她对我的事不感兴趣，没问过。”戴德无精打采地说，“你别老指着那空洞啦，虽然不疼了，也怪难受的。”
　　“完成。”感恩又在戴德肚脐上一按，将手抽出来。戴德的身体迅速恢复原状，和任何一个17岁男孩没什么不同。“真的别再乱动自己身体啦，我多不容易才做出来的，这颗心还是你小姨感情的遗物呐。她活着的时候几乎没用过心的这一部分，你却一下子使用过度还丢掉了。”
　　“知道啦，真是的，你上次还说过这些都只是载体，连被当作人类标志的心也一样，在上面成长的是我独一无二的灵魂啊。”戴德一面穿衣服一面大大咧咧地说。
　　“喂喂，要不是感情，她把心留给你？你连载体都没有还谈什么灵魂呀？看问题片面，我看你的测试过不了咯。”
　　“我错啦，饶了我吧，母亲大人。”戴德嬉笑着说完，沉默片刻，表情严肃起来，“但是失去了这一部分，我的‘灵魂’是不是不完整了？我会忘了这一部分的经历吗？我会忘了……她吗？”
　　感恩微笑了。

    B
　　感恩微笑了。“不会的。你会一直记得的。”语气一转，“不过现在去看看书吧。脑子再好也需要学习和思考，以知识丰富和充实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空洞———”伸手在戴德胸口轻轻捶了一拳，“不去想它就会和不存在一样。”
    “又是这套老调。”戴德嘟哝着，但还是乖乖走到书桌前，戴上一个金属头盔，选出标签是“近代通史（A.D.2008～2202）”的一枚芯片从头盔顶部插进去，再拉下目镜，回到了历史中。
    感恩抱起那盆小花，白瓷的花盆里洁白的花朵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着，却丝毫没有柔弱之感。感恩走回自己房间，将花盆放在向阳的窗台上。“这曾经是你心里我最想拥有的部分，不过它现在承载的已经不仅是我们俩的回忆了呢。”纤尘不染的花瓣在阳光下白得略有些耀眼，凝视着它，仿佛能够忘记一切。
    感恩转过身来，墙上挂着一张薄薄的荧光屏，屏幕里有些模糊的女子图像，有着和感恩相似的容颜。感恩伸出手去，犹豫了一下，指尖终是只落在屏幕边缘，极温柔地轻抚着。“感情呐……”她低低地自语，语气很平淡，却蓦然无声地流下泪来。
    被命名为“彼岸花”的白色花朵们仍静静地在阳光下开放。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响起数百年前的音符，空灵的女声久久回荡。
    看的 熄了
    消失的 记住了
    我站在 海角天涯
    听见 土壤萌芽
    等待 昙花再开
    把芬芳 留给年华
    彼岸 没有灯塔
    我依然 张望着
    天黑 刷白了头发
    紧握着 我火把
    后来 我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
    我很爱他
    （王菲《彼岸花》，作词林夕）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