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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破[中篇小说](4)

(2007-11-30 09:2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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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历史

7
    小围的母亲出去了,外面风很大,很冷,但她的心里热乎乎的。她先去小卖部买了一盒烟,家里那盒烟没几根了。她觉着自己太兴奋了,从来都没这么兴奋过。她想不到儿子会带个女同学回来,这让她浮想联翩,这让她突然觉着喜气洋洋,这让她觉得她这个家要有个前所未有的团圆了,这个年可是过得太好了。老池的厂子在这个城市的东边,那地方原先是河床,现在那条河里一点点水都没有,到了夏天也不会有一点点水。因为没了水,地产开发商让一栋又一栋的房子在河床里拔地而起。小围的母亲抱着那条新做的褥子朝东走,那条街越接近河床越低,是下坡。猛烈的西风从她的背后吹着她,好像是风让她觉着自己十分轻快,无比地轻快。她忽然腾出手摸摸口袋里的那盒烟,她忽然觉得这盒烟应该先给了老池,然后再给老周买一盒。就这么办。老池的厂子很快就到了,锯木头的声音很响,哗哗哗哗十分地清亮,让人觉得这声音里有光亮在里边闪烁着。小围的母亲直接到了老周呆的地方,她看到了老池,老池正指挥着人在缷一车刚刚送来的木头,木头上凝满了霜,银闪闪的。
    老池看到小围母亲了,他马上朝她走过来,把鼻子抹了一下,又清了一下嗓子。
    “嫂子你来了。”
    小围的母亲忽然有了新的主意,这主意让她神采飞扬。
    “今天到我们家吃饭好不好?”
    “吃饭?”老池说。
    “没什么好的,你别嫌弃。”小围的母亲说饺子也包好了,茴香馅儿的。
    “可是……”老池说。
    “再忙也得吃饭吧。”小围母亲说。
    “你看看这个老周。”老池说。
    “你答应了?”小围的母亲说。
    “可是……”老池说。
    “让我儿子陪你喝点酒,他能陪你。”小围母亲说。
   老池不再说话,但他又不能不说,他说,你看看这个老周,这个老周。
   小围的母亲回过头,往那边看看,人也朝那边走。
   “这是你给老周做的新褥子?”老池说。
   “我看他铺得有点薄。”小围母亲说。
   “可老周一声没吭就走了。”老池说。
   小围的母亲差点没站稳,她听清了,什么?走了?不见了?老池是说老周不见了,你说什么?
   “老周走了,不在厂里了。”老池说。
   “他不在?他去了什么地方?”小围的母亲站住了。
   “和谁也没说,回来取了行李人就不见了。”老池说。
   “走了?去哪了?”小围的母亲说。
   “我是担心他的胃,你不知道,他的胃病特别厉害。”老池说。
   “他能去什么地方?”小围的母亲说。
   “咝———”老池好像感冒了,用一根手指按着鼻孔。
   “行李也拿走了吗?”小围的母亲又说。
   “这个他妈的老周!”老池说。
   “你肯定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小围的母亲说。
   “咝———”老池又用一根手指按着鼻孔,说我知道他,他就是想让谁都找不到他。
   小围的母亲忽然慌了,慌得心乱跳,慌得没了一点点主意,她抱着那新做的褥子,去了老周的宿舍。宿舍还是那么个宿舍,没一点点变化。小围母亲站在那里,褥子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上痒痒的像是有虫子爬。
   “别哭,他不会有事,他只是不想让他儿子知道他还活着,他这也是好意。”老池在小围母亲身后说,这样也好,我们这种人,他妈的,唉,我们这种人,也只能为家里作这么点贡献,咝———。
   小围母亲不说话。
   “等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会告诉你。”老池说。
   小围母亲还是不说话。
   “这样也好。”老池又说。
   小围母亲还是没有话。
   “咝———他妈的,我真担心他的胃。”老池又用一根手指按着鼻孔,说,那一年,老周说死说活不想活了,往胃里一连吞了8支牙刷,整个宿舍的牙刷都让他给吞肚子里了,弄得大出血,这事他肯定不会跟家里人说,他的胃我想都快成筛子了,一个洞一个洞。
   小围的母亲吃惊地看着老池:“他往肚子里咽牙刷?8支?”
   “老周是怕连累了孩子。”老池又说。
   “咝———他妈的!”
   “往肚子里咽8支牙刷?”小围的母亲吓坏了,结结巴巴说,哪,哪,哪一年?
   “你儿子得紫癜那年,老周说他不想再活了。”老池说你们家的事我都知道,老周什么都跟我说,我什么也都跟他说。我老婆跟我离了,她又嫁人了。
   小围的母亲想起来了,那年小围是住了院,得了急性紫癜,腿上长满了紫瘢,但她不得不让小围出了院,她实在是没钱让小围住院,她到处去借钱却到处借不到。这事她对老周说了,她一点点办法都没有了,她只好到白流水去找老周,她没办法不对老周说,因为小围是他的儿子。她对老周说她都想到医院里去卖血或者是卖一个肾,可医院里的人说还从来没见过有女人卖血的,就没买她的血。但医院和白流水那边的人为她捐了款,虽然没有多少钱,但让人觉得那么温暖。关于小围的病,直到现在,她心里都没数,不知道好彻底没有。所以她总是为小围担心,总是怕他感冒了或者是累着了。但当时她不知道老周在里边都快要急疯了,都快要崩溃了,他用头撞墙,他说他都想越狱了。
   小围的母亲要哭出来了,但她没哭。

小围的母亲又抱着褥子顶着猛烈的西风回了家。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围朝外望望:怎么又没来?
   小围看到母亲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水,泪水在眼里打转儿。
   “出什么事了?”小围问。
   “没事。”小围母亲说,放下褥子,把手放炉筒子上焐焐,又说:水都开了多长时间了?快下饺子吧。又说:你女同学饿了吧。又说:是医院那边有人得了要命的病,没几天了,好好儿的一个人,没几天了?没几天了,没几天了。说着,她眼里的泪水已经掉了下来。
   “这个人真操蛋!”小围小声说。
   “不许你这么说他!”小围母亲说,她的手已经暖和了过来。
   “他有什么了不起!”小围说。
   “他———”小围的母亲张张嘴,下饺子吧,下吧。
   “妈您以后不许再找他。”小围小声说这个世界上男人太多了,又不是他这么一个,说自己已经对这个人太不满了,虽然还没有见面,这么冷天,您一次次去,他一次次不来,什么意思……
   小围母亲不再说话,把饺子下了,一下一下用那个小铜漏勺捞锅里的饺子,要不是小围的女同学在,她也许真要大哭一场了。
   “别出什么事才好。”小围母亲在心里说。
    煮好饺子,小围的母亲围上围巾又出去了,说是出去买袋儿蒜蓉酱,她站在院门口张望了又张望。她想不到儿子也跟了出来,“这个人,他是谁?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子小围站在她身后说。

8
   才几天工夫,年还没有过完呢,老周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小围的母亲又去了几次白流水。但那边是音讯全无。小围母亲往老家那边打了几次电话,老家那边也说没见到老周。能去什么地方呢?小围的母亲现在是走着站着都在想老周可能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他好不容易从里边出来了,整整15年了,他又去了什么地方?小围又回学校去了,小围的母亲对着那台黑白电视发呆,炉子上煮糯玉米的锅“咕嘟,咕嘟”冒着气。电视一闪一闪,但小围的母亲根本就看不进去里边在演什么。她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低,她的耳朵听着外边,外边一有动静她都会马上站起来。或者,她会一直走到院子外边去,也许老周这时候就在外边转来转去?他知道儿子小围只有星期六日才会回来。所以,星期一到星期五随便哪一天他都能回来,只要他愿意。
   “也许老周这时候就在外边。”小围母亲一次次对自己说。
   小围的母亲一次次地出去,一次次地失望,人呢?外边人来人往,可就是没有老周。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围的母亲照例天天都要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她就要赶在医院上班前把清洁工作做完了。先把门诊走廊用拖把擦一遍,然后再擦住院病房,她是先擦后扫,然后才是卫生间,然后是水房。医院里其实数水房最脏,人们在这里又是洗痰盂又是洗饭盒,什么脏东西都要往这里倒。做完医院的清洁她接着就去送报和送奶。然后,就是上街去卖糯玉米,糯玉米都是头天晚上煮好的,在锅里焐着,放点糖精越焐越黏糊好吃,她卖糯玉米是一边走一边吆喝。到了下午,她会再去取些糯玉米回来煮,煮好了焐在那里第二天再卖。
   这天,小围的母亲去医院了,擦走廊地板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人,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后来这个人朝她喊了一声嫂子,又喊了一声,小围的母亲还是没回过神来,最近她脑子里一直恍恍惚惚。这是谁呢?什么人?喊谁?小围母亲看看自己身后。
   “是不是周嫂子?”这个人过来了,站在自己身边了。
   “我是老池。”这个人又说,木器厂的老池。
   老池的鼻子红红的,虽然快出正月了,但西北风还很凛冽。
   “我找了好几个医院才找到你。”老池又说。
   “老池!”小围母亲的脑子突然清亮了,眼睛也亮了起来。
   “光线真他妈太暗。”老池说医院走廊该安大一点儿的灯泡,这还不把病人撞墙上。
   小围母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激动地问,“是不是老周有下落了?”
   “对。”老池说他找她就是为了老周的事。
   “老周回厂子啦?”小围母亲说。
   “唉,别提了!”老池说这回我不能不对你说实话了,我真不好意思。
   “怎么了?”小围母亲的一颗心“怦怦怦怦”乱跳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老池忽然显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朝地上吐了口痰,又马上用脚去擦,用脚擦了还不行,把小围母亲手里的拖把拿过来擦了擦,一边擦一边说。嫂子,其实也没什么,我们这种人,命是个什么?命就是一根狗尾巴草。嫂子你别紧张,实话对你说,那天我是在骗你。那天我真是在骗你,老周那天其实就在厂子里,老周的那种想法,你不能说他不对,孩子都那么大了,忽然一下子来了一个杀人犯的爸爸,你说让他怎么受得了。问题是,老周也没什么,就是不想让他儿子知道他的事,唉!这一回,我不能不对你说了,实话告诉你吧。老池把手里的拖把扔到了一边。
   “怎么啦?”小围母亲的身子一下子靠在了墙上,心快速地跳了起来,肯定是出事了,她听见老池说:
   “这一回老周可是得了正经病了。”
   小围母亲用手紧紧自己的脸,脸上麻了一下,她那颗提得老高的心又放了下来,她刚才吓坏了,还以为老周去做了什么犯法的事,“什么病?”
   老池把手放在了肚子上,“这地方。”
   “什么病?”小围的母亲小声说,是不是穿孔了?吃坏了?
   “比穿孔厉害,是胃癌。”老池说。
   “胃癌?”小围母亲把手一下子松开了,看着老池。
   “变了,变癌了。”老池说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多会儿查出来的?”小围母亲的两只手又都重新麻了起来。
   “就前两天。”老池说老周自己还不知道。前两天,老周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他们陪老周去了医院,结果就检查出老周得了正经病了。
   “他自己还不知道?”小围的母亲说。
   “不知道。”老池说他也没敢告诉他。
   “老周现在什么地方?”小围母亲说。
   “在厂子里。”老池说这一回不能再听老周的了,也不能再骗你了,你得把他弄回家,他这两天拉血拉得挺厉害。老池说他是背着老周来找她的,所以,不能让老周知道我来找过你,老周这个人有时候太倔。老池的意思是,要小围的母亲去厂子里把老周接回家,吃一口,喝一口,家里总要比厂子里头好。过完年,出了正月,然后,再想办法。
   “也许还有十年二十年,也许只有几个月,也许……”
   老池不再说话,猛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看看我这嘴。
   “真是胃癌?”小围母亲说。
   “真是胃癌。”老池说。
   “胃癌———”小围的母亲嘴张得老大。
   小围的母亲又开始擦地,她虽然不说话,但她慌了,她左一下右一下没头没脑地乱擦,地擦得很花,老池在后边跟着她。小围的母亲擦完了医院的走廊,又跌跌撞撞去收拾水房和卫生间,老池一直跟着她。小围的母亲机械地做完这一切就去了她的那一间小屋,那间小屋是她的,就在医院的卫生间右边,是一间只有两平米的小屋,小围的母亲也只能在这间小屋里放放清扫工具,扫帚啦,畚箕啦,水桶啦。这间小屋里还有一张小椅子,椅子后边的墙上是一块木搁板,上边可以放放饭盒,可以放放暖水瓶,这个小搁板上,还有一小盒儿擦手的凡士林。有时候小围的母亲累了,就在这小屋里歇歇,喘口气。有时候回不去了,就在这间小屋里吃口饭。这间小屋里还放着一个小电炉子,一个洗脸盆子,墙上的钉子上还有一条洗脸的毛巾。小围的母亲把清洁搞完了,她进了她的那间小屋,老池就在外边等着她。老池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小围的母亲呆在里边却一直没有出来。老池不放心了,他敲敲门,听听里边的动静,然后把门拉开了。小围的母亲坐在那张椅子上,两只手攥着一条毛巾死死捂着嘴,她不让自己哭出声,她要把自己的哭声都捂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老池又把门关上,站在外边等着,鼻子忽然很酸。
   隔一会儿,老池扔掉烟头儿,又把门打开,小声说:“嫂子,嫂子,咱们走吧?”
   小围的母亲哽咽着说不出话,摇摇手,又摇摇手。
   老池只好再把门关上,继续等。
   又隔了一会儿。擦了脸,小围的母亲从里边出来了。这时医院里的人已经多了起来,窗玻璃上的霜开始融化了。可以看到外边有人过来了,有人过去了,又有人过来了,这几天,医院里的病人特别多。
   从医院里往外走的时候,小围的母亲像是突然得了重感冒,鼻子堵得厉害,她对老池小声说老周真不知道?真不知道。老池说。老周的脾气,把实话对他说了吧,不说他不会回的。小围的母亲说,不告诉老周,老周这个人肯定死也不肯回。小围的母亲说自己已经想了好长时间了,这一回一定要让老周回家,小围那边,就对他说给他找了个继父,不能说别的。
   “这件事,只要不让小围知道。”
   “那就把实话告诉老周?”老池说。
   “只要不让小围知道就行,老周就担心这个。”小围的母亲说。
   “不会记事吧,你儿子,不会记起那件事吧?”老池说。
   “他那会儿才5岁,不会。”小围母亲说。
   “有人就记事早。”老池说。
   “小围不会。”小围母亲说。
   “你说应该把真话告诉老周?”老池说。
   “老周是个什么人你还能不知道?”小围母亲说,不告诉他得了什么病,他就不可能回家。

老池开着他那辆破旧的白色小面包,很快到了他的木器厂。厂子里的电锯声很清亮,“哗啦哗啦哗啦”,锯木头却发出了琳琳琅琅的金属声。老池带小围母亲直接去了宿舍。从窗子外小围的母亲就看到老周了,老周坐在床上,脸色很不好,他弓着身子,在那里抽烟。老周看到小围母亲了,把身子一下子直起来,脸也好像一下子亮了,你怎么来了?天这么冷。
   屋子里真热,“难受不?”小围母亲把围巾摘下来,声音已经不对头了。
   “好多了。”老周说。
   “好多了。”小围母亲把衣服也脱下来,声音开始哆嗦,屋子里太热了,炉筒烧得通红。
   “不疼就是好多了。”老周说,我们这种人,什么疼不疼,早习惯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小围母亲说,试试探探地说,下边的话已经哽在了嗓子里,声音更不对了。
   老周点点头,声音也有几分发哽:“那还能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小围母亲用手指抿了一下眼角儿。
   老周看着别处,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是癌是不是?”
   小围母亲忽然想说一声“不是”,但人已经哭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不回家?家里好赖有口热的。”
   老周很难受地笑了一下,说我又不是弱智。又对站在一旁的老池说,老池,就你那张脸,什么事都在你脸上摆着,那天我就看出来了。
   老池擤了一下鼻子,清了一下嗓子,眼睛有点儿红。
   “咱们今天就回家,马上。”小围母亲说,眼泪一旦流出来,胸口倒不憋了,她要收拾东西了。
   老周看着小围母亲,用异样的目光,这就回?
   “对小围就说你是他继父。”小围母亲说,这么说对谁都说得过去,就这么说。
   “你让我回家?”老周说。
   “对,回家。”小围母亲说。
   “你说我是小围继父?”老周说。
   “你别担心他会记起以前的事。”小围母亲说。
   老周突然变得痛快起来,说,“行,我回家,明天就是星期六了,明天我就能见到我儿子了。”
   “晚上咱们到饭店吧。”
   站在一边的老池突然又清了一下嗓子,声音有点儿不对头,说他妈的!咱们这种人什么时候风风光光过?咱们这种人什么时候好好儿聚过哪怕是那么一次?明天是星期六,他妈的,咱们今天晚上就到饭店,我去把你儿子用车接过来,我把白流水小郑也接过来,还有老白他们,举行个仪式。”老池说他也想过了,怎么说也要有个仪式,这也是办事。要不你们的儿子也受不了,你让他回家,你让他突然看到你,你让他突然接受一个继父,那太突然。老池说他已经想好了,应该去饭店,摆一桌,说说话,把话说开,说你就是他的继父,说是别人介绍的,说你已经和他妈认识很长时间了。他妈的!要像回事。老池说老周你不是说过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咱们定了,晚上去饭店,对你儿子就说是认继父,认你这个继父。
   老池想想又说:我定了,就去饭店!
   “老池说去饭店?”小围的母亲小声说,看着老周。
   “就说岁数都大了,不准备办了,就说让孩子认认继父!”老池说总得有那么个场合,没有这么个场合怎么行?
   “对,把小郑他们也叫上。”老周说就是到时候谁也别走了嘴。
   “就说举行个认继父礼?他妈的,我看就这么说。”老池说。
   “晚上我能见到我儿子了。”老周说他恨不得现在就见。
   “我看你就是把话对他说明白了也不会有什么事。”老池说,你儿子身上流的还不是你的血。
   “不能不能!”老周一下子就急了起来,要这样我就不去了,不去了。

9
   晚上的时候,风转大了,人们去了饭店。饭店在五中的北边,五中那一带现在一家挨一家都是饭店,老王家羊肉馆、毛家湖南菜、太原面食店、梅山小吃,一家挨着一家。过了博物馆,北边还有家长沙小吃店,虽说是小吃,但大菜也炒得不错。老池把晚上的饭就定在了这家饭店,这家饭店的老板也是从里边出来的,老池他们这些人无论办什么事,都爱找从里边出来的人,一是好办事,二是说话也不用那么避讳。白流水的小郑和老白也来了,他们开来了一辆车,小郑还提了两瓶高度酒。老白说就别喝白酒了吧?喝白酒容易激动,还是喝啤酒吧。小郑说这样的天气,还是喝点白酒好,现在已经不是在里边了,他们可以喝白酒了。再说咱们也不是他们的管理员了,咱们来,是他们的朋友。小郑和老白进了雅间,雅间里的人就一下子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多年的习惯都养成了,只要一见管理员他们就会“刷”地起立。“都坐都坐,这是在饭店,又不是……”老白没把下边的话讲出来。老白和小郑执意不坐上座。今天你老周必须坐上座儿。老白对老周说今天你是主角儿,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又说今天晚上的情况老池对我和小郑已经说了,你放心。
   “老池呢?还有你媳妇?”老白说他们怎么没来。
   “接小围去了。”老周说是老池开的车。
   “老池换车了?”小郑说。
   老周说还是那辆小白面包,跑得挺好,就是有些走风漏气,坐在车里比外边都冷。老周忽然不说车了,他有点紧张,他说,有件事,你们给我出出主意,怎么办?我儿子一会儿就来了,他知道我姓周怎么办?整整一天,老周一直都在担这个心,虽然小围的母亲对他说了,到时候就对小围说是她有心找姓周的给小围当继父,这样一来就更像是一家人。但老周还是有些担心。老白说这不是个事,天下凑巧的事太多了,我叫白迎春,我女人叫李迎春,我俩都叫迎春,我俩又都是二月二的生日,老周你说巧不巧?小郑也说这不是个事,天下同姓的人多着呢,再说姓周的又不是小姓,姓周的多着呢,老周你就放这个心。
   “到时候,谁,谁都不能说漏了嘴。”老周说,有点结巴了。
   “放心吧,老周。”
   “到时候,谁都别说白流水。”老周又说。
   “你放心。”老白说这个你就放心。
   老周还不放心,说小围马上就要读大二了,再读三年,大学毕业了,找了工作就无所谓了,到时候把过去的事都告诉他也无所谓。老周又说已经15年了,别坏在这一会儿上。呆会儿,大家都别喝多了。老周是太紧张了,不一会儿就把这话说了四五遍,说得老白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老周你是怎么了,你翻来覆去,你不是这种人,你翻来覆去,我看你快要五五二百五了吧?老白这么一说老周就笑了,但马上,老周又说了,要不,就说我姓侯吧,“侯”和“周”音都差不多,你们说呢。他这么一说,老白就又大笑了起来,说老周那你的身份证怎么办,再找人办一个假的?这倒好办,但等到你儿子知道一切后你再办一回?你这是越弄越乱。你现在说你姓侯,到以后你再说你姓周,一会儿侯一会儿周,算了算了。老白摆摆手说姓什么不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全家要团圆了。老周不好意思了,笑着说,呆会儿谁也别说走了嘴,谁也别说走了嘴,可不能害了我儿子。
   “你吃了药没?别呆会又犯起病来。”老白关心地问。
   “吃了。”老周说还多吃了一片,不会有事。
   服务员开始上菜了,是个个子矮矮的年轻女服务员,脸上挂着持久的笑。她先把凉菜上来。上菜的时候,外边有了动静,是车,“吱”地一声停下的声音。老周浑身一紧,站起来,马上被小郑按着坐下来,说老周你坐好,你放松,你别紧张。从外边,进来人了,一头一身的雪,但不是老池他们。这时候凉菜已经上齐了,是八个凉茶,罗汉肚猪手什么的,还有一个大丰收,很大的一个竹篮,里边,红红粉粉的一球一球,是小红水萝卜。这时候外边又有了车响。是停车,老周又是浑身一紧,又站起来了。这回小郑没拦他,老白拉了他一下,要他坐下来。小郑正站着给人们分酒,酒杯都放在了一起,他要把两瓶酒平均分开,一边分一边说在里边不许你们喝白酒是有纪律,“今天是老周的大喜日子,现在……”小郑不说话了。人们也都一齐朝门口那边看,饭店的棉门帘又被撩开了,小围母亲,小围,还有老池已经从外边走了进来,油光光的棉门帘给挑得老高。老池先进来,用手打头上的雪,后边是小围,脸给吹得通红,用手把围脖上的雪弄下去。然后才是小围的母亲。小围穿着那件土黄色的小短夹克,下边是一条黑色的牛仔裤,上边还围着一条窄窄的围巾,是小围的那个女同学给织的,小围是那么漂亮。他十分地惊愕,是没想到,没想到母亲和这个叫池叔叔的人来接他,说要让他来看看他的继父。他从外边进来,眼睛不知道该停到什么地方,该停到哪个人的身上,谁是继父?他一进来就存了这个心,也存了敌意在里边,小围的眼睛在进来那一刹那间就已经把小雅间里的人一下子扫到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停在了老周的脸上,说不出什么。完全是说不出什么。好像是被吸住了,小围的眼睛被老周吸住了。是老周那惊愕的神色还是别的什么?没人告诉小围,也没人介绍。老周的旁边,早空出了两个位置,一个要小围母亲坐,一个要小围坐。因为雅间太小,坐在座上的人们这时都站了起来,意思是,要小围和小围的母亲过去。但老周的表情着实让人们吃惊,老周半张着嘴,好像是有个喷嚏想打却又打不出来。而且,老周的身子开始颤抖,像触了电,他站起来一下,又马上坐下来,又站起来一下,又坐下来,他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小围母亲和小围过来,但那手势很可笑,是其意不明,是僵在那里。小围的母亲推了推小围,让他先过去,小围侧着身子往里走。这时候,人们更吃惊了,老周居然,太让人想不到了!他怎么会流眼泪,眼泪是汹涌而至,一下子猛地流出来,再也止不住。小围侧着身子来到了老周的身边,小围坐下来了,老周的手抬着,不知要做什么。小围好像要躲开他的手,就把身子侧着,人们更是防不住,老周的哭声是这时候突然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是爆发,只能说是爆发。他无法管制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的哭声把刚刚落座儿的小围给吓了一跳,小围又站起来,他是受惊了,样子是想往外退,但他动不了,老周的哭声打乱了人们的计划。一切事先编好的话这会儿都无法再派上用场。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老白和小郑也没了主意。外边,挂在窗外的那一串串装饰灯,被风吹得碰得哗哗啦啦一阵响。小围的母亲说话了:“老周老周!唉———老周!”老白也回过神来,用手拉拉老周,说“老周老周!你坐下。”老周的哭声简直是有些怕人,老周的一张脸因为哭而变得通红,因为哭而皱在一起。人们都看着小围和老周,都没了办法,老池没有办法,他的眼也红红的。还是小郑站起来,把老周按了下来,让他坐,给他要了条毛巾。老周的哭声才渐渐停息下来,但让人们更想不到的是,人们只顾了老周,都忽略了站在一旁的小围,小围盯着老周,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周,像是中了魔,眼泪是不知不觉,开始从小围的眼里流了下来,像是做了一个什么梦,他突然醒来了,谁也不用说什么,谁也不用解释。小围醒来了,小围是望着老周,小围在一刹那间好像岁数一下子小了十多岁,是十多岁了,是七八岁了,他看着他的父亲,明白了,清醒了,是怨怼,是说不清,有那么点任性,有那么点不依不饶。这小伙子,哭着坐下去,又哭着站起来,又坐下去,又站起来,两眼只看着他的父亲,哭得止也止不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周已经不哭了,此刻却再次爆发了哭声。

整个饭店都静了下去,挂在饭店外边的红红绿绿的串儿灯给风吹得哗哗啦啦击打着玻璃。“老周老周,”是老白打破了这僵局,他把杯子举起来:“喝酒喝酒,什么也不用说了,好事情好事情。”“什么也不用说了,好事情好事情!”老池也跟上说,用食指和拇指在眼睛上抿了一下,清了一下嗓子,又清了一下嗓子,把酒一口干了。然后,忽然,老池也一下子咧开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作者简介:王祥夫,男,辽宁省人,现居山西大同。著有长篇小说《乱世蝴蝶》《生活年代》《种子》《百姓歌谣》《屠夫》,小说集《永不回归的姑母》《西牛界旧事》《从良》,散文集《杂七杂八》《子夜随笔》等,短篇小说《上边》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现任《小品文选刊》主编。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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