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于爱儿子
窦建中
母亲患上重病。起初家里人见她腿部长疮还以为是皮肤病,等我带她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晚了,医生说这是糖尿病的并发症,而且老人肾脏损坏严重,除了注射胰岛素没有别的办法,如果病情恶化就只有靠血液透析活着了。回来的路上,母亲问我透析是什么,我讲了透析的后果以及透析带给病人家庭的负担。我的本意无非是想借此督促母亲按时服药以控制住病情,因为母亲一向不信医嘱。也许正是我的这句话给母亲心头蒙上了阴影。
自从母亲生病以后,家里的日子开始紧张起来。老人退休的工厂不景气,因此看病回来的单据报不了销。这时我妻子又从单位下岗,我也因为和出版社解除了合同一时无落,只把希望寄托在了刚刚写完的一部电视剧上。然而一部电视剧从确认剧本到取得稿费,需要很长的运作时间。我不能帮助生病的母亲支付医药费,反倒是母亲借口需要我帮她打针,和我们一家三口儿搭伙吃饭。我知道她是想把每月的退休工资暗含着补贴我们,有时不够花销,她还将弟弟妹妹孝敬她的零用钱转手接济我们,以致招来一家众人的微词。每当这时,母亲都会替我申辩:“老二虽不交钱,可写作也是一种孝顺,光耀父母,孝经上有。”
母亲从小偏爱我有证可寻。我在家排行老二,母亲总是喊我的小名二姑娘,当众夸奖我有文化好学习。两年前中央电视台播放元旦普法文艺晚会,母亲逢人便说那台节目的撰稿是她儿子。我知道老人在以我为自荣,可我没给她争气。我稍有点小名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辞职自谋事业,可想母亲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她没有一句责备我的话,还像从前那样一如既往地接纳和带大我的儿子。母亲因为肾虚无力做不了饭,但她从不在吃什么的问题上与我们计较,尽量小心维持着与儿媳的和睦。顺便说一句,我妻子是混人,自从嫁到我家一直与母亲冰炭不相容,即使母亲病重也没给过好的脸色。有一次我进入写作兴奋状态,竟然忘了给母亲做午饭,母亲由于饿过头导致体内低糖而昏迷不醒,这件事使我想起来就觉内疚。如果说媳妇不愿伺候母亲可以原谅,我平日袒护媳妇也可以原谅,那么到了母亲油灯耗尽之年,我还在容忍媳妇的无礼,那我就是对母亲犯下了难以赎回的大罪,这真应了老话,越是偏爱的儿子越是不孝顺。2001年秋天,母亲的糖尿病肾病越发加重,眼睛开始失明了,两条腿浮肿得已不能支撑站立。当我们把她送进医院治疗时,我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心想母亲此去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可惜我没有来得及让母亲看到她所寄希望的儿子写的电视剧上荧屏。
我的弟媳妇是医院护士,在征询家人意见后,她和医生决定为母亲实施血液透析。那天晚上,我们兄弟讨论各家出钱时可能被母亲偷听到了,母亲的脸色一下阴沉起来,反反复复叨念一句话,不做透析。不论我们怎样哄劝,母亲誓死不从。她还说胡同有个大妈就是因为透析给儿女留下了—屁股的债,她宁肯早死也不拖累儿子。现在的钱这么难挣,工作又这么难找,作为一个母亲,眼见儿子艰难却心有余力不足,又怎么忍心把求生的希望强加在儿子吃苦受罪上。母亲的话让人听了心碎,我们甚至都不敢看她一眼,不敢正视母亲那一张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脸。我禁不住扑上前去攥住了母亲的双手,这双手不仅抱过我,为我换洗过尿布,还抱大了我的儿子,为我的儿子换洗过尿布。现在她的指甲盖已经糠得变了形,就像长了灰指甲让人看过不免生厌。可我知道,这是母亲为了儿子能够健康饱满地活着才这样的,她用节衣缩食和终年劳累把儿女们一个个养得体壮富态,自己却甘愿过早地衰丑。由于母亲拒绝透析,很快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而她竟然还在抓紧最后的一点时间用来嘱咐儿女,要儿女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互相提携,切莫树倒猢狲散。当心脏监控仪显示母亲的心律由曲到直,末了停止跳动时,我和我儿子,以及哥哥、弟弟、妹妹全都放声大哭。尤我最烈,这哭声不是做样子,也不是显示我有多么孝顺。我是在自责,是在叩问,是在乞求上苍,希望老天爷让一个有满心委屈想诉而又来不及听到儿子为其代言的母亲暂且不死,哪怕只再拖延一年两年也好,让母亲的付出在看到儿子为她的“树碑立传”后再走不迟。呜乎!母亲走了,带着她的深深遗憾,剩下的我就算出大名挣大钱还有什么意义!
母亲一生真的是好苦好苦,刚刚十六岁就嫁给了比自己年长十岁的我父亲。谁能想象出这对今天的人是什么概念?十六岁,正是向父母爹地妈咪撒娇的年龄,而母亲却丢弃了千金身价,落入上有厉害婆婆下有嚼舌姑姑的我们家。母亲娘家虽说不算大富,可凭借经营成衣也是中上人家了,不像我们家传到我爷爷这代已是破败不堪。按理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母亲又是家中唯一女孩,根本不可能与我父亲结婚。但据说是在解放前夕,老百姓听到炮声担心打起仗女孩子会被劫掠。母亲正是在兵慌马乱的情况下由媒人匆忙牵线到我家的。母亲去世前一年就像中魔似的,逢人便唠叨她是被我们家骗来的,成亲那天还见我父亲长袍马褂,第二天再看没了,一问是借来的。我父亲自幼读过私塾,成人后处世一根筋,对我爷爷奶奶的孝顺几乎用一个愚字概括,唯父母言语是从,而立之年生闷气得了半身不遂,不能说与我奶奶经常给他们夫妻挑拨生事没有关系。父亲属于很老实窝囊的男人,惹不起我奶奶,只好听任妻子受辱,顶多背地里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如果说婚姻铸就了母亲的不幸,很大程度上也怪我的母亲不能及时修复。祖父祖母死后,剩下的我父母完全可以在晚年重续夫妻恩爱的琴弦,但母亲就像受了精神刺激,始终不肯原谅父亲曾对我奶奶的听之任之。有时候我真的很钦佩母亲这多年的坚忍毅力,她照顾我父亲可以说无微不至,但休想听到她和父亲说一句亲热的话,甚至招呼父亲吃饭这样的事也要由身边的儿女代为转达。母亲经常说,这个家有你爸五乘八没你爸也得四十,一点不假。奶奶死后,母亲接掌了理家大权,短短几年的工夫我们家面貌有了巨变,等到我哥哥迎娶嫂子进门,我们再也不会由于家徒四壁而被女方家庭瞧不起了。母亲扭转了颓废的家风,以一种奋发向上的精神鼓舞和教导我们建设家业。
印象中的我奶奶不擅长理家,什么活儿家务活都指望下班回来的母亲,从早到晚还总是骂不绝口。现在分析起来,可能是出于女人之间的嫉妒心,是我奶奶对比她手巧的我母亲的一种莫名忌恨,反应出来就是让你干又挑你错,不容许媳妇比婆婆显能。奶奶骂母亲很是有技巧,不论起因是否关联母亲,最后准能拐到母亲头上。晚年的母亲谈起这事,总以为奶奶骂了她整整一天,其实不然,老人家是看你上班了然后打牌或者睡觉,估计你下班快进家门时再接着早起的由头骂。甭说母亲见了奶奶如鼠见猫,就是我爷爷有心劝止也要看老伴儿的脸色,不像我,时常在婆媳关系上袒护我的妻子。母亲常说她一生够不幸了,当媳妇时赶上受婆婆气的封建尾巴,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熬成婆了,又赶上媳妇与婆婆平等的开头。我听了好生悲哀,事实上我媳妇也有自己的难处,失业的压力导致她脾气变坏是可以谅解的。只是我不能原谅自己,我是母亲的儿子,对于母亲的不老而终负有责任。
从我记事时起,每天晚上都能听到老式的缝纫机嗒嗒嗒响个不停,那是母亲辛苦上班回到家在为我们做衣绱鞋,直至深夜。其实光我们一家的穿戴根本用不着忙到很晚,问题是我家姑姑多,而且都不习女红,姑姑的背后还有一大家孩子也要让我母亲管,不管就会挨我奶奶骂。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奶奶去世,那些姑姑们才不好意思再来叨扰母亲。说我母亲是累死的也不为过,关键不是一个累字能够说清的。常见影视作品表现贤妻良母们如何如何的不容易,其实她们不辛苦,她们的辛苦换来了普遍的价值公认,甚至让亏待过她的人良心触动,扪心恻隐。而我母亲的辛苦常常被奶奶的恶人先告状消声毁誉。母亲越是表现出贤孝的美德,奶奶就越是到单位或居委会诬陷儿媳妇蔫坏,以至于街道在评选“好媳妇”时不得不将母亲从名单中删除。邻居都说我奶奶有一双瘆人眼,这双眼能看穿一切善良,倘若她要早生几年嫁给皇上(我奶奶娘家在旗,根据家谱记载,顺治时有女册妃),倒是可以做慈禧太后的接班人了。不过类似这样刁蛮无知的女人,今后还是越少越好,不出更好,因为她们不懂过家之道,也不允许懂得过家之道的别人把家理好。
母亲曾于弥留之际拉住我的手,泪如泉溪。她已不能说话了,舌头蜷缩成一团烂肉堆挤在唇齿之间,她的全部情感也都将随着两行泪水逐渐流净,最后消逝变干。我知道母亲想说什么,她是不放心我,不放心我的儿子,更不放心我有一个酷似我奶奶的妻子。我想她一生活得太憋屈了,虽说赶上新社会,却没逃过旧人家,这让她满肚子的苦说不清道不明,有谁相信一个经济上自立的新女性怎么会摆脱不了婆家的束缚呢?我听人说过,曾有一段母亲想和父亲离婚,当时我正吃奶,她不忍抛下我而放弃了离异的念头。又是我,关键时刻总是我连累了母亲对于幸福与不幸的选择。我想好人所以很容易被恶人看穿并轻易揉捏在手,就是因为你太善良。善良在这里已不再是美德,而是能够置人于生不如死的毒剂。我奶奶一生凶顽无理,但她死得面色红润,突然暴病,不受痛苦。可我的母亲临死瘦骨嶙峋,满身疮孔,惨不忍睹。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想的,总把善有善报当作诱饵,吸引相信它的人像鱼儿一样上当,然后再将钓竿交予不信恶有恶报的人的手。小时候学校放电影,老师教我辨别:满面红光的是英雄,一脸晦气的是坏蛋。现在我知道了那不过是哄小孩子的说辞,是我们理想化必备教育的一部分。我经常以“批判传统主义的作家”自居,埋怨母亲缺乏叛逆精神,纯属作枷自受,可她却说自己是给时下的媳妇们树立了一个上敬公婆下爱儿女的榜样。我真的后悔极了,不知道母亲大行将近,说出这种事后放屁的话又有什么用,只能加深母亲的伤痛,让母亲临死内心煎熬,倒不如违心说上几句善良谎话,因为老人需要安慰而不是争论。
都说母爱是伟大、高尚和无私的,这话到了今天我才真正理解。与其说母亲死于肾衰竭不如说是死于爱,死于对儿子的爱,死于人世间最最伟大、高尚和无私的爱,当然也是死于对美好善良人性的深度昏迷!母亲死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带走,她把身上唯一的白玉石护身符也摘下送给了我,保佑我的事业早日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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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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