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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房[中篇小说](3)

(2007-06-23 13:38:22)

    老年人的鄙薄,陶志强忍受得了,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之外的另一个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也会鄙薄别人;然而,年轻人暧昧的“祝福”,却让陶志强几乎垮下去了。“祝你成功”这句话,在当下的年轻人中,简直可以说是有些下流的口头禅,他们去夜总会泡小姐,彼此都说一句“祝你成功”,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也当着新娘的面,怪模怪样地对新郎说:“祝你成功!”陶志强觉得这样的话用在自己身上,是彻头彻尾的污蔑。他把三妹接进屋的当天夜里,让三妹睡在二楼,自己在底楼的客厅里搭了地铺,彼此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到次日天亮,陶志强先把大门打开,才进厨房做饭。他自始至终没上二楼去,是三妹自己收拾好下来的。陶志强真想拉住那些朝他竖大拇指的年轻人,把事情向他们讲清楚,可是,人家竖了大拇指,说了那句口头禅,就匆匆忙忙地干事去了,没有精力听他的;即便听了,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为证明自己的清白,陶志强有事无事尽量多去街上走动,三妹却寸步不敢离开屋子。她现在成了没有窝的鸟,要保全自己,就只能仰仗好天气。她的“天气”就是陶志强。陶志强是想做好天气,但他对三妹的好,只能藏在内心,他脸上和眼睛里,却不能没有舆论和深沉的忧虑带来的影响。遗憾的是,惊惶失措的三妹,完全失去了体察内心的能力,陶志强脸上的愁苦带给三妹的伤害,不亚于外界的评说带给陶志强的伤害。她深知陶志强是个好人,而恰恰因为他是好人,三妹就对他有了过高的期待。可是,对她下一步的生活,陶志强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为此,三妹不得不孤寂地回望自己的创伤。遭遇了那么大的灾难,她的心被抽空了,想表现得坚强些,可她办不到。当她认定的好人也不能干脆利落地将她的苦难扛起来,她就无法不对未来绝望。这天傍晚,她做好了晚饭,把陶志强的饭摆上桌,自己就上楼去了。陶志强想叫住她,可他缺乏勇气。当三妹进卧室关了门,陶志强就掏出烟来抽。他平时是个爱整洁的人,有一片烟灰掉到地上,也会弯了腰,用指尖轻轻地沾起来,可今天他把烟头扔得满屋都是。他抽了多少支烟,自己也不清楚,只感觉嘴皮都烧糊了,并且有呕吐的冲动,他才停下来。饭菜早已冰凉,一层白毛毛的油   脂,树胶似的把菜粘连住。陶志强毫无食欲,站起身,将东西收进厨房。

   他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烤火,可以看电视,而现在,三妹饭也没吃就上楼去了,他能丢心落肠地烤火和看电视吗?他把地铺打开,关了灯,躺了进去。虽然冬天很快就来了,沙湾镇又特别地潮湿阴冷,可人们并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享受生活的机会。到处是嘈杂的脚步声。因为陶志强睡在地上,这脚步声就像被滚动的空油桶,直往他的耳朵里踢。还有突然爆起的笑声,没有一点预兆就从那些男人女人的身体里迸发出来。他们为什么那么快乐呢?自从妻子去世过后,陶志强就没快乐过了。人有对痛苦的记忆,却没有对快乐的记忆,因此陶志强再也想不起快乐是什么滋味了。他睁着涩涩的眼睛,一寸一寸地送走夜晚,当街上的车声人语稀薄下去,他就被一种伤悲的情绪缠住了。他想起了自己凄苦的童年。在他刚满七岁的时候,就随父母下放到了很偏远的农村。那时候,他隐约地知道父母犯了错误,成了罪人,虽然农村的孩子一点也不像镇上孩子那样歧视他,还都希望跟他交朋友,但是,他听从父母的教导,尽量不跟别的孩子玩耍,免得惹是生非。他对社会的秩序感,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长久地不能入睡(几天来他都没怎么睡),陶志强的脑袋里像塞入了一块生铁。当所有关于人的声音都沉寂下去之后,大地里面的声音就出来了,轰轰隆隆的。又过了一阵,这种声音也没有了,只剩下游丝般的颤动,自远而近地传来,轻柔而坚锐。陶志强听着大地的声音本来都迷糊过去了,这根颤动的游丝又将他拉回来,让他再次清醒。他翻了个身,让自己俯卧,手肘撑在胸前,把头抬起来,仔细倾听。他听出那像是渺茫的河吼,可这枯水季节,站在水边也听不分明的,怎么会传到屋子里来?他紧张得汗都出来了。他明白,自己回忆也好,想象也好,其实心里都装着楼上的那个人,都在体察她所经受的痛苦。

   那根游丝,正是楼上人的哭声。

   陶志强重新平躺着,望着深沉的黑暗,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想,我维护社会的秩序,愿意凭一己之力把三妹救出来,可照这样的局面,真的能给她提供保护吗?名不正言不顺的,我凭什么收留她?要是不收留她,放她出去,她又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前途?这些问题,陶志强一个也回答不出来。他只能在心里说,三妹哪,再熬些日子吧,让我想想办法吧。

   天刚亮,三妹下楼来了。跟陶志强一样,几天来,她也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人显得很疲沓,像背后有什么人拽住她,走路又迟缓又沉重,加上昨晚哭了那么久,精气神都随着眼泪飞走了。她的眼睛是红的,脸却像骨头一样苍白。她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惊醒的陶志强真的就像看到了一具站着的骨头。由于陶志强在匆匆忙忙地起床,收拾,三妹下了一半楼梯,就停住了,等陶志强把一切收拾停当,她才走下来,对陶志强说:“陶叔叔,你要是没睡好,就上楼再睡一会儿吧。”陶志强连连摆手,说睡好了睡好了,我多时就准备起床了。与此同时,他脑子里飞快地滑过楼上被窝里的情景。三妹肯定是把被盖叠得规规矩矩了,但她的体温还在,那体温像指尖一样,挠着陶志强的痒痒。

   自从三妹来到这间屋子里,就是她做饭,可今天早上,陶志强到客厅墙角的冰箱里取出几个鸡蛋,主动朝厨房走去了。三妹犹豫了一下,没有跟进去,而是在沙发上坐下来。

   陶志强把两碗荷包蛋端出来之后,三妹很听话地坐到桌上去吃。她实在是饿得不行了。陶志强知道她饿,给她煮了四个鸡蛋。三妹吃了几口,突然停下来,很凄楚地望着陶志强,低声说:“陶叔叔,我今天想去红瓦房看看。”

   “不要去了。”

   “房子已经推掉了吗?”

   “没有推掉,现在做了民工的住所。”

   沉默一阵,三妹说:“陶叔叔,很对不起,我来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这是她最真实也最刻骨的心思,昨晚流过了一夜的眼泪,她终于让自己的内心清亮了,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权利责怪陶志强这样一个好人。

   陶志强听了她的话,没有抬头,大声说:“三妹,你以后就不要喊我叔叔吧。”

   “那……我喊啥呢?”

   “我叫陶志强,你就喊我陶志强!”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给三妹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希望。说真的,陶志强第一次去红瓦房吃她的豆花,她就产生了一种幻想。她知道那种幻想是荒唐的,甚至是可耻的,但她就是无法从心里抹去。正因为如此,她才在陶志强去看她的那天,半迷糊半清醒地吊住了他的脖子……

   陶志强被自己的豪气感动了,他端上碗,大口大口地把黄不拉叽的汤喝了下去(他吃荷包蛋习惯将蛋夹碎,和着糖水一起喝),重重地将碗蹾在桌上,无头无脑地说:“我今天就带信让他们回来!”三妹想问叫谁回来,可陶志强将棉衣一披,甩门出去了。

   他去了码头。第二班去县城的船马上就开拔了。陶志强跳上甲板,看到了街坊老张。他跟老张接触并不多,但老张活了一辈子,从没惹是生非过,因此陶志强从内心里信任他。他走到老张面前,说老张,去县城哪?老张说是。陶志强说:“你为啥不自己开船去?”老张做了多年服装生意,要经常上县城进货,便自己买了个小型快艇,平时都是他自己开去。老张说我的快艇坏了马达,今天就是去县城换马达。陶志强咽了几口唾沫,才面带尴尬地说:“老张,麻烦你去我大儿子公司一趟,让他抽空带两个弟弟回来,我有话给他们说。”

   儿子们回来得比陶志强预料的还要快,下午一点刚过就到家了,这就证明,他们得到信息立即就动了身。其实,两天以前,镇里有人去县城,本来没什么事,却专门去看了陶科,在陶科的办公室聊了很长时间,说出的话就像蛇在沙漠里爬行,看上去弯弯拐拐的,却有一个坚定的目标。陶科并不喜欢那个人,听他说话心不在焉,尽管隐约地感觉到自己被蛇叮了一口,却不知道为什么叮他,也不知道叮在何处。当老张去把父亲的话带给他,他立即有了不祥的预感,两天前被叮的部位,尖锐地痛起来了,他说:“张叔叔,爸爸他有啥事?”老张是个不爱多嘴的人,只是红着脸,很难为情地说:“我也不知道,你回去看看吧。”言毕他就匆匆忙忙地离去。陶科发现事态严重了,立即给陶学打电话,陶学依照他的吩咐,说好,我马上请假,去码头等你。接着陶科又给陶家打电话,打到陶家的办公室,陶家正在上课,按他们学校的规定,上课是不能接电话的,上课时接了电话,不仅接电话的人要受处罚,通知接电话的人同样要受处罚。但陶科非要让陶家的同事请他出来接听,三番五次的劝说不成,陶科冒火了:“我家里死了人也不能听电话吗?”陶家的同事一愣,心想人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把我开除我也要去叫陶家来接,于是将听筒搁在一旁,去教室喊陶家,并小声对他说:“你安心去,我来帮你应付。”陶家去了。原来是大哥打来的。陶科凭他的直觉,把话说得非常明确,意思是父亲肯定做了丑事,他们三兄弟要立马回去看看。大哥所谓的“丑事”,陶家是清楚的,无非是父亲找了个女人吧。谁也想不到(包括他自己)陶家会发出尖叫,他说大哥,我不回去,我又不跟你们争啥,你就放过我吧!陶科在电话的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气冲冲地骂了一句:“窝囊废!连自己的利益也不知道争取的人,比牛还不如!”

   这样,回到家里来的就只有陶科和陶学两人。

   从码头上了北街,兄弟俩就从熟人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气氛。陶学沉着脸,有一眼没一眼地看哥,而陶科却表现得若无其事,礼貌而响快地跟街坊打招呼。

   陶志强与三妹刚吃过午饭,三妹在厨房里洗碗,陶志强坐在客厅里抽烟。分明是他自己叫陶科兄弟回来的,可当他猝然间看见两个儿子时,脸上的表情完全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他以为儿子要等到周末才回来呢!他打算到周末的时候,让三妹去别人家躲一躲,他独自耐心地、一五一十地跟儿子们谈,表明他之所以希望与三妹成一个家,并不是他有多么想再找个妻子,而是希望收留三妹。他要让儿子们明白,收留三妹就是拯救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他把这些话都想好了,只是等待周末的来临。谁知道,儿子像是坐着风火轮回来了,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陶科说:“爸。”陶志强木呆呆的,没有反应,那支无辜的烟在他指间被摁断了。陶学也像哥那样叫了声“爸”。陶志强这才回过神。回过神来的他,恐怖感更深了,更具体了,因为厨房的门开着,哗哗的水声中,隐约可见一个妇人在里面忙碌。更糟糕的是,正在这当口上,三妹关了水龙头,下意识地朝客厅望了一眼。她来沙湾镇的时候,陶科兄弟或者已到县城上班,或者在外面念书,回来的时候少,因此她不认识。现在三妹最怕的是熟人,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她反而显得大方。她将两只天蓝色的袖套子往下一抹,就笑微微地朝客厅走来。

   三个人都紧紧地盯住她。

   当三妹走到面前来,陶志强站起来了,“这是三妹。”他沙哑着声音说。

   “三妹是谁?”陶学问。他的脸始终是黑着的。他最理解他哥,他知道哥不仅想黑脸,还想把脸撕破,但哥是副经理,要显出风度,不能随便黑脸,更不能随便把脸撕破。

   陶志强该怎么回答儿子的问话呢,这不是一两句可以说得清的。他将手里的半截断烟放进茶几上的烟缸里,才对三妹说:“这两个是我儿子,你先上楼去,我有话给他们说。”

   三妹发亮的眼睛暗下来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同时,三妹还敏感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处在一个被排斥的很卑微的地位。她像做了错事一样,半低着头,翻开麦苗那么宽的双眼皮看了兄弟俩一眼,就转过身,朝楼上走。

   刚走两步楼梯,陶学又扔出一句话:“楼上不是卧室吗,她凭啥往我们家卧室里去?”

   三妹站住了。尽管无时无刻不处在焦虑之中,但这些天她再次发胖了,毛衣穿在身上,又像往常那样绷得紧紧的。她厚厚的呆滞的背影,这时看上去特别地不讨人喜欢。

   陶科恼怒得眼珠都红了,但他对三妹说话是温和的,他说你去吧,没关系,你去。接着,他看着陶学,恶狠狠地训斥他:“是爸叫她上楼的,你有啥资格阻拦,啊?”陶学不解地望着哥。他自以为是那样理解哥,可现在他也糊涂了。三妹没有上楼,她转过身,朝大门外走。陶科上前将她拦住了,陶科说:“你这是何必呢……不过,你既然不愿意上楼,就在客厅里坐吧。”三妹知道,她是不能在客厅里坐的,兄弟俩回来,肯定是跟父亲有话说,而且一定是关于她的话题。陶志强也深知三妹不能坐在这里,他以前打好的那些腹稿,不能当着三妹的面讲,更何况,他对大儿子既了解,又可以说毫不了解,他拿不准大儿子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苦难把三妹变得那么敏感,就算大儿子说得再含蓄,她也能摸到话里包着的刺。

陶志强对大儿子说:“科,就让她出去散散心吧。”

   陶科收回拦住她的手,三妹就出去了。陶志强心疼地看着她,因为她迈出门槛的时候,显得那样胆怯。三妹走了两步,陶志强又喊住她,说三妹,他们两兄弟难得回来,你最晚四点钟就回转啊,你得帮我做晚饭呢。他这样说,是怕三妹一去不回,是让三妹明白,这里还有事情需要她,她回来不是赖着,而是帮他陶志强的忙。三妹神经质地咧了咧嘴角,朝前走了。她没经过任何考虑,就自然而然地去了镇东,没多一会儿,就上了通往“荒地”的煤渣路。正如陶志强所说,红瓦房还在,稀薄的阳光底下,它就像红痣那样触目惊心。红瓦房的外面,蛛网似的拉着铁丝,铁丝上晾晒着民工们的衣服。工地动得很缓慢,与十多天前相比,看不出有多少变化,而至少有二三十个民工,却躲在红瓦房里无所事事地闲聊,打牌。三妹站在离红瓦房十几米远的地方,透过万国旗一样的衣服帐子,望向屋里,她仿佛看见,那个门帘还挂着(其实里屋早就没有门帘了,那面墙都打掉了,工人们都睡在地板上的通铺里),在那门帘之内,她度过了多少个屈辱的夜晚。此时此刻,那些夜晚都活过来,成青面獠牙的巨兽,撕裂着她的心胸。与此同时,她在那门帘之内,又有过多少的怀念,她搂着丈夫和儿子的魂魄,彻夜不眠……

   这边陶志强的家里,父子间已经彻底闹崩了。三妹刚在视线里消失,陶科就换了副面孔。他已经无法压制心中的怒火,因此说话直截了当,他说:“爸,你是退休的人,丢再大的脸也不怕,可我们丢不起!陶家是人民教师,要是大家知道他有这样一个爹,他哪有脸去教育学生!我好坏也是一个副经理,我在社会上要跟别人打交道,如果别人知道我爹是这个样子,首先就把我看扁了,就不再信任我了,我的那些产品,就只有锁进库房等将来卖废铁了!更不要说,你的那些孙儿孙女都那么小,现在他们还不知情,一旦明白过来,就不会认你这个爷爷了!”

   这些话,刺得陶志强鲜血淋淋,他垂着头说:“我并没做丢人的事。”

   “你都把一个烂女人弄到家里来了!”

   “她不是烂女人。我把她叫到家里来,也不是……”

   陶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就像在公司开会的时候,说到激动处,他要站起来训斥职工一样,说:“爸,你在政府机关工作了一辈子,你的是非标准都到哪里去了!”他的神情是那样鄙视,仿佛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出“哼哼”的声音,“一个见到男人就脱裤子的女人,还不是烂女人,亏你说得出口!”

   陶志强抽搐了一下。他一直垂着头,但他分明看见了大儿子那咧着的大嘴。他真想说:“我告诉过你真相,可你还是相信那些谣传,你是在血口喷人!”可是他没有作声。

   陶学摸出烟来,给大哥发了一支,然后又给父亲发了一支。陶科摁燃打火机点上烟,抽了两口,再弯下腰给父亲点。蓝色的火苗在陶志强眼前跳荡了几下,他才反应过来,撮着嘴过来吸。可是,他指间的烟不停地晃动,像不愿意让他抽似的。过了好一阵,陶科的手都被烧痛了,陶志强才把烟点燃。陶科居高临下地看着父亲,看到了父亲像是猛然间白去了的许多头发,心里疼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在父亲面前坐下来,轻言细语地说:“爸,你这是何苦呢,你的生活,我们都是安排好了的,你在怕什么呢?现在你身体还好,你愿意住在沙湾镇就住在沙湾镇,等将来你年岁大了,我们就把你接到县城去,我们三兄弟家,你一家住半年也好,一年也好,轮着转。这些事,我们都是想好了的。我这个当大儿子的没别的本事,但如何孝敬父母,我是知道的,我也用不着自我吹嘘,平时我是怎么做的,爸你自己心里也有个准数吧。”

   这些话说得如此恳切,把陶科自己都感动了。陶志强也很感动,因为大儿子说的,一部分是已经存在的事实,那另一部分,也就是关于他未来生活的那部分,他相信大儿子绝对能够做到。如此说来,他还有啥不满足的呢?他扪心自问:我收留三妹,仅仅是为她着想吗?好像并不完全如此。他第一次去找三妹时怀着怎样的心思,就算别人不知道,可天知道地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他为自己考虑的,不仅仅是生理上的问题,还有心灵上的慰藉。但不管怎样,既然儿子不同意他为自己考虑,他却考虑了,说明他是一个自私的人……

   陶科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表情的变化,因此他希望把话说得更透辟,让父亲更加放心也更加彻底地断了那个念头。他慷慨地说:“爸,你要是感到寂寞,不妨养只猫养只狗,养金鱼也行,养鸟也行,随你的便。买宠物的钱,由我来付。”

   陶志强没作声。他知道,不管是在大城市,还是小镇上,一些像他一样的单身老人,儿女不在身边,想找个老伴,又遇到如他一般的阻力,便养个宠物打发时光,让那些不会说话的哑巴畜生,陪着自己一天天地走进坟墓。陶志强并不是缺乏耐心,可那样的事情见得多了,使他产生了对未来的哀婉,总觉得自己一旦侍养了宠物,就自然而然地被划入孤独的垂暮者之列了。

   陶科见父亲沉默,心想他究竟身体棒实,丢不下那件事,便以十分理解的腔调小声说:“至于那事么,我以前不就给你说过嘛,现在这社会,做那事也没啥了不起的。我们公司有个司机,他妈还活着呢,可每次他爸上县城来,他都送他爸去夜总会找小姐,估摸着事情办完了,再开车去把他爸接回来。现在大家都想得开,我们同样也想得开。”

   这些话,狠狠地戳破了陶志强的伤疤。这块伤疤在他第一次去红瓦房的时候就形成了。刀子就是他的耻辱感。那个黄昏,他将几十年的洁身自好抛置一边了……他在努力忘掉那件事,忘掉那种耻辱感带给他的困扰,谁知大儿子又把他的伤口挑开了。

   他说:“你是要让我去当畜生哪!”

   这大大出乎陶科的意料。陶科已经没有耐心了,他不像陶志强那样闲着,他是公务在身的人,这段时间,公司的业务做得很不顺,职工的福利在逐月下降,而他这个副经理,恰恰是分管销售的,他心里不能不急。上午离开公司的时候,经理还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让他今天必须赶回县城。他瞪了父亲几眼,脸向着别处说:“依我看,你现在做的事,更让人耻笑。”

   陶志强手里的烟又开始跳舞了,“我对得起天地良心!”他吼着说,“三妹进了我的屋,我连碰也没碰过她,她睡楼上,我睡客厅,这些天来,我连楼上也没去过!再说,她来我家,也不是白吃饭,买菜的时候,她给的钱比我给的还多些!”

他的声音实在太大了,终于引来了街坊邻舍。其实街坊邻舍早就想来看看,特别是他们看到三妹出去之后,就对这屋子里可能发生的一切更加好奇,但陶志强家的门是关着的,他们不好进来,也不好到门外来听。现在不一样了,陶志强那么大声而激动地说话,证明父子间闹翻了,他们到门外来听,就算不上偷听,而是有了随时准备劝架的意思。

   “鬼才晓得。”陶学揣度着哥哥的心思说。

    陶志强觉得自己都快要爆炸了,街坊不相信他也便罢了,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相信他!他将桌子一拍,声嘶力竭地吼叫:“你们不过就是怕我跟她结婚嘛!你们怕我跟她结婚,不就是担心这幢房子嘛!这些话我一直闷在心里,不想说,是你们逼着我说的呀!”

   屋子里呈螺旋形地回荡着嗡嗡嗡的声响,许久不散。

   当一切沉寂下来,陶科说:“你不要以为声音大就占理,反正一句话,我们不欢迎有这样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做后妈!就算她不是个卖身的,可长达几年的时间跟别人乱搞,而且跟她乱搞的人你还认识,还曾经是你的直接上司,难道你不觉得恶心吗?陶学,走!”

   门外的人哄的一声散去了。陶科打开门的时候,很长的一段街道都清清净净的……

   快到下午四点半钟的时候,三妹回来了。

   屋子里只剩下一个像挨了闷棒的人,坐在沙发上,腰弯着,双手垂着。

   三妹问:“那两弟兄呢?”

   “走了。”陶志强近乎绝望地说。

   他不知道,出门之后,陶科就带着弟弟找何开勋去了。他想当县政协委员的事情,还需要何开勋帮忙,不能把何开勋得罪了,而自己父亲所做的事,明显是对不起何开勋,他要向何开勋作出解释,晚上请他去镇里最高档的酒楼吃顿饭,再租条船连夜赶回县城去。

 

   陶志强和三妹继续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却基本上不说话了,菜是陶志强去市场买,饭是三妹做,做好了就吃,饭桌上只听见咀嚼声。这种安定不仅让两个当事人感受到巨大的威压,就连这半条街上的熟人,也觉得受不了。他们都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事情埋在两个人心里,迟早会迸发出来的。陶志强始终没给三妹说他与儿子谈话的内容,三妹几次想问,但一看陶志强阴沉的脸,就不敢启齿。可这么下去,到底不是长久之计,这天在饭桌上坐下之后,三妹终于说:“陶……他们两兄弟那天为啥急匆匆就走了?”

   陶志强心里又热又痛。三妹虽然只说出一个“陶”字,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叫叔叔,她想叫他陶志强,只是说不出口。这说明她是有渴望的,她还在为生活挣扎。然而,那天陶科把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确:不欢迎她。陶志强知道,即便三妹是一个从没嫁过人的清白女人,陶科照样不会欢迎,因为他看重的不是后娘的名声。

“他们有事。”陶志强这样简单地回了一句,就再无多话。

   三妹在计划离开了。她不能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个本来就扛不起的人。这对他不公平。离开故乡这么久了,三妹想念山河镇,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在她心里清晰无比,都带给她锥心的刺痛,她一家三口幸福生活过的小木屋,早就在风雨中朽烂了吧?丈夫和儿子的坟茔,自从她逃出村子就再没垒过土了,现在说不定都成平地了,任耕牛和野狗从上面跑过……她的心在流血,可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能把那份想念藏在心底,即便离开了沙湾镇,也不会回家。不回家又哪里走呢?她再次陷入迷茫和绝望。

   但不管怎么说,她必须离开。她没有权力让一个好人因为她而继续苦恼下去。

她精心地作着准备。物质上没什么准备的,她不可能把做豆腐的那套工具带走,衣服也只有那么两件。她的准备都是在心理上。离开之前,她要好好看一看沙湾镇。这块土地收留了她好几年,对她是有恩的,不管她在这里经受了多少痛苦,都不是这块土地的错。她甚至希望在这里像个真正的人那样过几天。这么一想,她的心胸豁然开朗了,也不怕走出房门被人指指点点了。开始一两天,她是在晚饭之后出去散步,后来干脆接替了陶志强买菜的工作,早上也出去了。沙湾镇的夜晚迷蒙而暧昧,早上却充满生机,三妹住在红瓦房的时候,很早就上菜市场进货,常常呼吸着这种淡蓝色的、生命力旺盛的空气……

   事情就出在菜市场。沙湾的早菜市场,开张的时候天并没亮明白,三妹往往是刚开张就踏进了那个用蓝色薄膜盖起来的坝子。那天三妹去肉铺割了两斤猪肉,正转身准备离开,就碰见何开勋了!何开勋提着一个菜篮子,站在离她两米远的位置。三妹望了他一眼,何开勋也正望她,三妹把头低下来,匆匆忙忙地迈开了脚步。但何开勋跟上来了,何开勋说:“三妹!”三妹只好站住。何开勋走到她面前来,笑笑说:“你今天显得很好看嘛。”虽然这里背光,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脸,但三妹觉得,作为一个副镇长,实在不该在公共场合对一个女人说这样的话。她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身体上莫名其妙地有了痛感,灵魂里也有了恐惧感。她想尽快摆脱,可她的腿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便只是垂着眼帘。由于她比何开勋高了好大一截,低垂的目光依然能够勉强看清何开勋的神情。他似乎没什么恶意,对她的赞美也像是真诚的。彼此沉默了片刻,何开勋说:“昨天我才去外地开会回来,我碰见……”他说出了一个名字。这个人竟是三妹老家的镇长,三妹离开的时候他在当镇长,现在还在当镇长。三妹微微地抽搐起来,像她身体里有一根弹簧筋,现在正在被人拉紧。何开勋几乎是怜惜地望着她,说:“他怎么说你是从疯人院跑出来的?”三妹手里的猪肉掉到地上,像那块猪的尸体还有灵魂,它也被吓住了,想逃跑。

   何开勋把肉捡起来,递到三妹的手里。

   三妹将肉奋力扔到地上,低沉而悲愤地说:“他才是疯子,他才是!”

   何开勋若有所思地将那块无辜的肉轻轻踢了一脚,说:“他们说要为你负责,给你治病,正在到处抓你。”

   三妹盯住何开勋,在那直直的眼光背后,像还有一千只眼睛,散发出的全都是惊恐的光芒。她被惊恐笼罩了,没有任何能力来判断何开勋话里的真假。

   何开勋在心里笑了几声。他这些天并没出去开会,关于三妹的那些事,他早就从别处听说了。他觉得自己现在才把它抛出来,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见三妹摇摇晃晃的,何开勋想去把她扶住,可天光越来越明,他不便这样做。他只是以坚定的口气安慰三妹:“你放心,只要在我的地盘上,他们就动不了你!”

三妹身体里的弹簧在慢慢松开。那一刻,她的腿软了,差点跪在何开勋面前。

   何开勋注意到了这一动作的趋势,他当然不能允许三妹在这里向他下跪,忙着问:“跟陶志强过得怎样?”

   “不怎样,”三妹空空洞洞地说,“我们又没什么事……”

   她是想表白什么呢?她的软弱,连她自己也感到恶心。

   “对,”何开勋断然地说,“你本来就不该跟他有什么事,那是个糯米团子,连他自己也挑不起,哪里能保护你!你放心,红瓦房我是留着的,等滨河公园修好之后,你还去那里做生意,到那时候,白天晚上都有人玩,你的生意会更好。”

   说完这些话,何开勋迈着快步离开了。从三妹身上,他似乎重新找回了力量。他的力量正在丧失,因为给他支撑同时又让他屈辱的叔父,已经从市人大主任的位置上彻底退下来了。按年龄和身体状况,他不该退,按叔父做官的欲望,更不该退,而他提前退休,恰恰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这证明他出了问题,扛不住了,不得不退了。何开勋的官说不上大,但官场上的规则,他比自己的家门还要熟悉。他知道,即便你出了大毛病,只要主动退出竞争,让出位置,人家就会放你一马,不仅给你自由,还让你享受与你级别相称的所有待遇。叔父是人精,他当然能掂量出哪一种选择是更明智的。叔父退下之后,何开勋才意识到,自己本以为坚如磐石的地位,其实没有那么牢靠;也就是说,他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这让他焦灼,恼怒。他难以想象的是,在自己丢掉手中的权力之后,身边没有一个消遣的人,没有一种消遣的方式,他该如何过下去。他思前想后,觉得无所依傍的三妹依然是可供他消遣的最合适的人选,而且他对待三妹的那些手段,也是他自己早就习惯了的……

   三妹又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才动了身,她是怎样把那块肉捡起来的,又是怎样走出了那个蓝色大棚,她全不知情。直到她被大棚外一根伸出地面的钢管绊了一跤,才清醒过来,她站起身,使劲拍打膝盖上的尘土。“不能!”她带着极度悲哀的腔调对自己说,“不能回到红瓦房去!”

   正在这时,又一个人走过来了。这个老人是陶志强的邻居。她看到三妹这么早就出来买菜,差不多是为陶志强在忠心耿耿地尽着一个妻子的义务,心里很疼痛。她把陶科兄弟回来那天自己在门外偷听来的话一直包藏在心里,不打算说,可现在她控制不住了,不能不对三妹说了。由于激动,她说得比事实本身更加夸张,目的只是表明一个坚定的事实:陶志强不可能娶你!“你自己走吧,”老太婆流着泪说,“凭你这副模样儿,凭你做豆腐的手艺,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嫁个好人家,你的心眼儿为啥就那么死呢?”

   三妹那时候思路格外清晰,也格外冷静,她说大妈,我知道了,谢谢你啦。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三妹又像早上刚出门时那样,心里充满了感激。甚至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欢畅。她到街上去逗留了很长时间,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包东西上楼。由于东西是用黑色塑料袋封着的,陶志强没看见里面装的是什么。但她的这种情绪,陶志强当然注意到了。他还以为是自己某一个细微的动作或眼神,让三妹产生了误解,认为隔不了多久他就会明明白白地娶她。这让陶志强的心痛得一抽一抽的。

   做晚饭的时候,三妹竟然哼起了歌。这是萌生于她那个偏僻小村的民谣,质朴的语调之下,涌动对生活的忠诚与热爱之情。听着从厨房里飘出的歌声,陶志强觉得自己在无限缩小,小得如一只老鼠。饭菜端上来,三妹把碗筷都递到陶志强的手里,还不停地给他夹菜。陶志强怯生生地望着三妹,他看到的是一张美丽绝伦的脸,超越了她这个年龄的单纯和幼稚,因为那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充满了对生命狂热的眷恋。三妹自己也大口大口地吃。她虽然容易发胖,其实她的饭量并不大,平时也就最多吃两小碗饭,今天,她却冒冒尖尖地吃了三碗。饭毕,当她把碗收过去洗了,回到客厅,她脸上的光辉才突然间暗淡下去。但那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很快,她又精神焕发,径直上楼去。约摸半个时辰,她又下来了。她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上身是高腰羽绒服,下面是灰色毛裙和齐膝深的靴子。这身衣服陶志强从没看见她穿过,一定是今天才买来的。她走到陶志强面前,转了一圈,问:“好不好看?”老实说,她穿上这身衣服并不好看,但是,却有一种令陶志强陌生的决绝的心志。他感到沉重,也感到恐慌,口上只是说:“好看,真好看。”

   然后,三妹就出门散步去了。

   她回来得很晚,大概走了不少的路,气喘吁吁的。但她并没在客厅里坐,直接就上楼去了。走到中段,她回头看了陶志强一眼。那时候,陶志强正陷入寂寞和惆怅之中,没有抬头。自从陶科兄弟回了那趟家,陶志强就被寂寞和惆怅缠住了,三妹越是在他面前活动,他的寂寞和惆怅就越是深沉。三妹看着陶志强灰色的前额,心里说:“好人哪,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谢你!”

   随后,她迈着很轻很轻的脚步,走进了卧室。

   跟往常一样,陶志强许久不能入睡。也跟往常一样,到了后半夜,他才疲惫不堪地迷糊过去了。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陶志强正在做梦。他和三妹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所谓殿堂,事实上就是一间十分简陋的屋子。那不是他现在住的屋子,也不是红瓦房,而是在一个陌生的萧索之地,仿佛在山坡上,周围没有人家,只有白生生的冷气和凄厉的怪风。他怀着又激动又惶恐的心情走进去,见三妹早在那里等着了。三妹蜷缩在墙角,同样是又激动又惶恐的样子。他们都知道今天是两人的喜庆日子,可是,他们都对未来没有丝毫的把握。眼看着天色就暗下去了,寒气像黑夜一样凝成团,两人被寒气包裹着,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自己变成了寒气……

   陶志强就是在这时候听到了打门声。他把自己从梦境里拔出来,起身把门拉开了。

   街灯朦胧。几个男人架着一个湿漉漉的女人,站在他的屋檐底下。

   这个湿漉漉的女人,是三妹!

   几个人把瑟瑟发抖的三妹架进来,放在沙发上,简短几句说了事情的原委,离去了。

   三妹跳了河。在这天夜里,她几次偷偷地走到楼梯口,但凭直觉发现陶志强没有睡着,又退回去了。直到陶志强打起了鼾声,她才开门出去。她去了红瓦房,在红瓦房的外墙处站了约摸半个时辰,就走到河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就在她朝河沿走去时,一个工人出来解手,看到那个模糊的移动着的人影,感觉奇怪,就死死地盯住她,当沉闷的水声尖锐地把黑夜击出一个洞,那工人便大呼小叫起来,并快速跑向河坝,跳进水里,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捞了上来。随后起来的工人,将她背到红瓦房去,一看才知是他们熟悉的三妹!三妹并没昏迷,甚至也没感觉到冷,只是迷茫地看着救她的人。工人们想,三妹呀,这本来是你的房子,却被我们住了……大家都很愧疚地望着她,想给她生火烤,却没有生火的燃料。工人们从来没烤过火。他们都知道三妹这些日子是住在陶志强家里的,便交换了眼色,意思是把她送到陶志强家,否则她这么冻到天明,非冻死不可。三妹什么也不能想,任随摆布。只是,在她被架出红瓦房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弯下腰,将地板上一根脏兮兮的枯草捡起来,扔到了屋外。

   这一细微的举动,使一屋子的工人都湿了眼眶。

   “三妹姐命大,不该她死,”工人们离去之前,对陶志强说,“昨天晚上我们才得到通知,天一亮我们就撤走了,红瓦房里就没人住了,要是我们走了她再去跳河……”

   他们之所以要撤走,是因为何开勋最近对什么事都没心没绪,别说修滨河公园这样的大事,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也会惹得他心烦。凡是去请示他的人,都会遭到一阵狂风暴雨似的臭骂。久而久之,就没人敢请示他了,滨河公园那个烂摊子,自然也就搁浅了。书记和镇长看在眼里,都知道他来日无多,也就由着他,打算等他退下去后,再把权力收到自己手中,重拾山河……

   陶志强是用沉重的跺脚声送工人们远去的,他闭上门后,几乎什么也没想,就把斜躺在沙发上的三妹扶正了,迅速脱掉了她的衣服和裤子,把她搂抱着,放进了自己的被窝。被窝里的热气已丧失殆尽,可对冻成了一块冰的三妹来说,热气却是扑面而来。这唤醒了她皮肤的感觉。首先是痒,痒得她直想叫,但她的理智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不能叫,她认为自己想死却没死成,没有脸面叫。痒了不到一分钟,她就像被何开勋打破脸那次一样,打起摆子来了。陶志强跑上楼,把三妹平时盖的被子抱下来,压在她的身上。紧接着,陶志强又去熬红糖姜汤,熬了满满一大碗,吹凉之后给她灌下去。喝了姜汤的三妹,感觉胃里好受些了,但还是冷,冷得骨头都缩成了一团。陶志强沉着脸,像做着某种异常庄严的事情,脱了衣服,钻进三妹的被窝,将那个像金属一样冰凉的身体紧紧地搂住。

   快到中午的时候,陶志强才打开了门。三妹跳河的事,早就传开了。工人们黎明前把三妹送回来的时候,很多街坊就被闹醒了。当陶志强提着菜篮出门时,许多人就围住了他,同情地问三妹是怎么回事。说实在的,三妹为啥要跳河,陶志强也并不完全知情。他只了解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原因。都到这时候了,他不想隐瞒,再隐瞒他就没法过下去了,于是他把陶科和陶学那次回来见他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给街坊们讲了。

   街坊们都为他抱不平:“你再婚是受法律保护的,你儿子奈何你不得!”

   陶志强说:“是呀,我知道。”

   街坊们又说:“就说这套房子,你儿子们最多也只该继承他们妈的那一半嘛,未必他们有权把整幢房子都拿走?跟三妹结婚过后,你干脆把这幢房子卖掉他妈的,你就拿走你那一半钱,随便在南街西街,都能买更好的一套房!”

   陶志强又说:“是呀,我知道。”

   这些事,他全都知道,但他怎么也做不出来。

   接下来的两天,三妹的病基本上好了,可是,随着她病情的好转,陶志强内心的痛苦也就越加深沉。他在挣扎,在他茫然的灵魂里,这种挣扎几乎是无望的。

   又过一天,曾经帮他带过信的老张,从县城又给他带回一条消息:明天,也就是星期六,他大儿子陶科将回家来,强行把三妹赶走。

   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下午三点左右,陶志强古怪地朝老张笑了一下,又望了望浓云密布的天空,就步履蹀躞地往回走了。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他又独自走出家门,找老张去了。他对老张说:“老张,我想请你办件事。”老张说什么事你说吧。陶志强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老张听后,半天不语。陶志强说:“老张你不答应我就算了,你不要告诉别人。”老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不答应你,我是在想,你老陶是个好人,可是你做好人做得太过了……实话说,做好人做得太过,我不知道还算不算好人。”

   这几句话,字字说到陶志强的心窝子里,他的眼眶湿润润的,说:“老张啊,我哪算好人?我连一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没法子搭救,叫啥好人呢?我简直就是个坏蛋!”

   老张紧紧地握住陶志强的手,肩头耸动着,“老陶啊,像你这样的好人,天底下难找呢!我刚才那么说,是痛你,真心实意地痛你……你放心,今晚上我一定把你跟三妹送走,不管把你们送到哪里,我就当不知道那回事,连我老婆我也不告诉。”

   陶志强从荷包里摸出两串钥匙,说:“这两串钥匙我先交给你,我手里还有一串,走的时候我再交你。你一定记住,给我那三个儿子一人一串钥匙,都由你亲自交到他们手里,要不然,陶科和陶学会霸占那幢房子的,老三老实,斗不过他的两个哥哥。”

   说到这里,陶志强泪水涟涟。

   老张收下钥匙,也背过身去擦眼泪。

   陶志强点上烟,将烟蒂紧紧地咬住,说:“来你这里之前,我一直在想件事,我真想一把火把那套房子烧掉!”由于声音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像薄薄的刀刃一样割人。“可是我哪能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呀,那房子不仅是我的,还是国家的文物,再说,我那房子烧起来后,肯定要把别人的房子引燃……我好坏在政府机关工作了几十年,也该分得出个轻重啊”

   老张愣了一下,说:“对,老陶你说得对,这人嘛,一辈子活个啥呢,活出个良心就行了。你回去准备吧,我按时开上快艇去你说的河面上等你们。”

   子夜时分,陶志强和三妹带着简单的行囊出了门。由于三妹坚持要去红瓦房看看,让老张在寒风劲吹的河面上多等了半个多小时。红瓦房并没锁,里面空空荡荡的,三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又朝着她故乡的方向跪下去,磕了几个头,才起身走了。

   见到老张,陶志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最后一串钥匙交到老张手里,然后,老张启动马达,向上游快速驶去。

   割人的河风掀动着陶志强的衣袖,也掀动着他波涛起伏的内心。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和三妹就走上了漂泊的路。对此,陶志强并不悲伤。他甚至有些亢奋。他遵守了一辈子的秩序,为获得别人的所谓敬重,做了一辈子的“好人”,现在,他要做一回自己了……

 

责任编辑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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