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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房[中篇小说](2)

(2007-06-23 13:33:10)

    她没说一句话,动了动脚步,把门关了。

   陶志强惊诧莫名。很显然,里面并没有别的人,而且她肯定是病了,病得很糟糕。既然这样,她为什么招呼也不打就把门关上了呢?这几天来,难道她一直把自己锁在屋里的吗?陶志强觉得事态严重,再次来到门边,大声叫“三妹”。

   三妹并没离开,靠在门板上喘息。她本来是不能起来的,她甚至想过就那么躺在床上死去,去追随她的丈夫和儿子……可是,打门声将她拉回到现实中来,“一定是何开勋来了。”她迷迷糊糊地想,恐惧再一次压倒了她。这种恐惧感并非与生俱来,三妹是一个简单的人,简单的渴望,简单的幸福,她以为这种简单足以支撑自己活一辈子,没想到一个人的命运,不仅掌握在神的手上,也掌握在人的手上。当丈夫和儿子冤屈地死去,恐惧就像影子一样跟踪她;当她流落到大河奔流阳光明媚的沙湾镇,那种梦境当中的恐惧感,不但没有消失,还变得如此的坚锐,如此的抓心。也就是说,她现在的恐惧感,再不是梦境中的,而是她的血液,她的骨头。

   陶志强叫了她无数声,三妹才在里面说话了:“陶叔叔,你走吧,赶快走!”

   毫无疑问,三妹真的遇到了事情,否则,她有什么理由以这样的口气跟陶志强说话?但与此同时,陶志强也很愧疚,他在想,上次来,三妹是不是已经看出了他的企图?黑暗和秋风之中,他的脸红了,接着涌起无尽的伤感,觉得人这一生,往上走是难的,往下滑就太简单了,一个不洁的念头,就把自己多年的经营给毁了。可他这次来是堂堂正正的,如果不给三妹说清楚,还真把他当成“那种人”了。他说:“三妹,你把门打开,我不是来做那种事的。”

   里面毫无声息。

   陶志强站了许久,说了许许多多的话。由于激动,他把不想说也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虽然语无伦次,但大体意思是清楚的。他表明自己早就听人说三妹在做肉体生意,但他啥时候上过她的门呢?他几天前到这里来,真的是路过,而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他说了这些话,立刻感觉到自己的不诚实,并为此感到恶心,因而他停下来了。

   里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镇医院的医生被陶志强请来之后,却打不开门,陶志强又急急慌慌地跑到派出所,求警察帮忙。晚上,派出所里只有一个警察值班,是个30岁左右的壮汉子,陶志强叫他小卫。小卫问明了原委,有些犹豫了。他知道,说三妹在卖淫,完全是谣传,事实上三妹是被何副镇长霸占着。他说陶叔叔,你怎么知道她晕倒了?陶志强说我听里面的声音,叫她也叫不答应。这下小卫更不敢动,他并不知道何开勋上县里去了,心想要是何副镇长在那屋子里,他不是自个儿往墙上撞吗?他说:“陶叔叔,不好意思啊,你看我只有一个人,抽不开身啊,要是哪里出了杀人放火的案子,人家打电话来没人接警,那我就是犯罪了。”陶志强急得直跳,但他在机关呆了那么多年,学会的最主要的原则,就是遵守秩序。他认为小卫的道理比他的道理硬。他说小卫,你有啥工具能借我用一下吗?工具当然有,但小卫想同样不能借,派出所的东西,何副镇长一看就看出来了,一旦知道是他借出去的,跟他亲自去将门打开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说:“陶叔叔,我这里连一把铁锤也没有。”想了一下又说:“荒地里那么多石头,你为啥不捡块石头把门砸开?”陶志强如梦初醒,道了声谢,慌手慌脚地跑了。小卫看着他被昏黄的街灯吞没,心里很难受。他觉得自己这警察做得窝囊,做得太不像一个警察。按理,捡石头砸门的办法他都是不该提示的,但如果那样,他就觉得自己的良心真是被狗吃尽了。

   陶志强耽搁得太久,天气又冷,被他请来的医生已经离开了。那本来就是一个自己也有病的老医生。陶志强不再去多想了,他照小卫的指点,去荒地里找石头。只要把门砸开,他就可以把三妹背到医院里去。荒地和红瓦房之间,有一个两米高的塄坎,陶志强跳下去的时候,刚好踩在一块石头上,虽没被崴脚,可脚踝上的那股筋显然拉伤了,发出钻心的疼痛。他揉了揉,将那块足有二三十斤重的石头从泥土里摇出来,抱着爬上了坎。砸门之前,他先敲了一阵,确信里面没有应声,他才将石头举起来了。

   门并不结实,只两下就被砸开。

   三妹黑乎乎地蜷曲在门边。

   陶志强用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还活着。陶志强让她平躺着,使力掐她的人中。掐了不过半分钟,三妹就发出呻吟声。陶志强说三妹,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来,我背你去医院。

   他把三妹往背上捞的时候,三妹的神志有些清醒了。她坚决不肯去医院。“陶叔叔,谢谢你。”她以微弱的声音说。话音未毕,她像突然看见鬼影似的,猛地吊住了陶志强的脖子,“陶叔叔,我怕,我怕……”她把陶志强吊得那么紧,连呼吸也感到困难。那一刻,陶志强越发感觉到,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身上,说不定隐藏着某种神秘的命运。他有一种搂着女儿的感觉。

   他说:“三妹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第二天一早,通宵未眠的陶志强就打算去县城了。走之前,他对三妹说:“如果我办得顺利,很快就会回来;要是不顺,就可能呆些日子。你身体好转过后,就把豆腐店开起来,免得招人谈论和猜疑。最重要的是,你要先把他稳住。”三妹一一应承下来。她真想抱住面前的这个好人大哭一场,但是,此时的她精神已经稳定,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资格这样做。

   码头在镇西三河交界处,陶志强没带任何行李,反背着手,做出散步的样子朝码头方向走去。街道上早起的人给他打招呼,他都只是模糊地应,连头也没动一下。他的内心正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脚下沉厚光亮的石板街也飘忽起来。别看是清晨,天才蒙蒙亮,码头上的人却非常多,射灯的强光打在人的脸上,给人一种被梦境缠住的感觉。汽船很大,两层楼高,汽笛拉响的几分钟之后,码头空了,人都被装进了这个漂浮在水上的匣子里。陶志强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蜂巢,只听见嗡嗡嗡的声音,还有马达单调的鸣响。这些声音代表了所有的意义,又什么意义也不代表。陶志强不跟任何人说话,邻近的座位上也没有他特别相熟的人,他很方便地就被自己的思想控制了。他要去做的事情,真是可以做的吗?昨夜之前,他是不敢想象的,仅仅过了一个晚上,甚至只有半个晚上,他就能把以前的所有东西砸碎,走向自己的反面吗?他为此深感痛苦。船窗外的青山绿水和白身如云的水鸟,一律向后飞翔,陶志强也想回到以前的生活状态和心境中去,但是,他坐上了这条船,被波浪推涌着,他好像已经不能回去了。

   上岸后,陶志强想了想,就招了辆三轮车,去找小儿子陶家。陶家是一所中学的教师,上午的课上完了,刚好回来。见到突然到来的父亲,他很惊讶,同时高高兴兴地把父亲让进屋,倒上开水,问父亲是刚到还是从大哥二哥家来。陶志强说刚到。陶家在父亲对面坐下来,有些忐忑不安。陶志强说:“家儿,我想跟你商量件事。”陶家最怕的,就是父亲跟他商量事。父亲是退休的人了,有什么事好商量的呢?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他续弦的事。父亲续弦,就牵涉到沙湾镇的那幢房子,而那幢房子是大哥二哥心头的肉,他本人并不想沾那幢房子的光,觉得父亲可怜,想对父亲好,可是,他对父亲好了,大哥二哥一定认为他是希望将来独占遗产,他承受不住被两个哥哥蔑视和挤压的重负,因此被迫对父亲冷漠。这让他非常痛苦。忧郁又罩住了他的脸,他说爸,你为啥不去找大哥二哥商量呢?陶志强点上了一支烟,垂着眼帘慢慢吸。一支烟吸得差不多了,他才说:“家儿,爸爸有话,就不能跟你谈谈吗?”

   陶家像女孩子似的低头抠着手指甲,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对陶家而言,单纯和快乐曾经构成他的全部精神生活,母亲的去世只是让他短暂地产生了对生命的疑惑,却没能动摇他精神生活的根基。是大哥摧毁了他。有一次,陶科把他召到家里去(他到的时候,二哥陶学早已坐在里屋的沙发上了),郑重其事地关上门,不准嫂子和侄儿进来吵闹。然后,大哥抽出一支中华烟,自顾自地点了,才问:“三弟最近过得咋样?”陶家说反正是那样。大哥沉着脸,在屋子里转圈。说真的,兄弟做了这么多年,陶家今天才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审视自己的大哥。大哥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威严的?大哥的皮肤有些发黄,额头之下有一个弯曲的弧度,眼睛虽小,却亮得灼人,下巴刮得泛着逼人的青光。陶家突然觉得有些怕大哥,心想大哥把他请来,决不会只是问他过得咋样了,而是有更严肃的话要谈。陶家最害怕的,就是“严肃”,他的全部严肃都是蓄含在单纯和快乐之中的,“严肃”一旦做成了形式,本质上就不再严肃了,就成吓人的东西了。大哥转了几圈,又开始说话。他这回没把眼睛对着陶家,而是对着陶学。他说的就是沙湾那幢房子的事,要求三兄弟联合起来,阻止父亲续弦。大哥算得那么精细,对那幢房子可能带来的收入,就像扳指头那么清楚。陶家的单纯和快乐,就这样被大哥的冷酷和精细给剥夺了。一旦被剥夺他才发现,他以前看到的所有世界全都是虚构的。他害怕真实的世界,害怕所有与真实世界相关的话题……

   陶志强明显看出,想从他疼爱的幺儿子这里获得支持,是完全不可能的。幺儿子鼻梁上结成一饼的细汗,证明了他对父亲将要说出的话感到恐惧,因此不希望父亲说,尽管他根本就不知道父亲要说的是什么。陶志强默默地抽了两支烟,说:“我走了。”

   陶家是多么悲伤。他多么希望父亲留在这里,至少吃过午饭再走,但他心里被一种东西堵住了,竟然没说一句话就站起来,把父亲送出了门。当父亲孤单的背景在走廊上消失之后,陶家才把自己锁在屋里,痛哭流涕。

   陶志强虽没流泪,但他下到楼底,却感到整幢大楼都压到了他的身上。吃不吃饭是小事,他连幺儿媳妇和小孙孙都没看见就走了!当然,更让他牵心挂怀的,还是陶家。无疑,陶家已接近于废人,生活中稍微一点波浪,就可能将他沉入水底。幸好他呆在学校,陶志强想,面对的是与曾经的他同样单纯的学生,否则,那孩子是不会善终的。

   陶家跟他二哥离得近,但陶志强不打算去找陶学了;反正陶学的脑袋是长在陶科身上的,还不如直接去找陶科算了。到这时候,陶志强才悲哀地发现,自己最不喜欢大儿子(与陶家一样,陶志强最看不惯陶科的地方,就是他的精明),可真有了事,还只有大儿子才能帮他。

   如今的陶科,已是某电器公司的副经理,他穿着衬衫和背带裤,坐在暖烘烘的办公室里。陶志强被一个纤腰肥臀的小姐领去敲陶科的门,陶科唔的那一声,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小姐用她葱白般的手指,把门扭开了,先把陶志强拦在身后,对陶科说:“陶经理,有个老人找你,说是你父亲。”陶科站起来,朝后望,越过小姐高挑的发髻,看到了父亲扁平的额头,叫了声:“爸!”小姐听到这声喊,立即退向一侧,向陶志强微微鞠躬,做了个“请”的手势。陶志强进去后,小姐小心翼翼地关了门。这一连贯的动作,使陶志强心里不停地敲着鼓。是的,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个秩序……外面吹着干燥的冷风,像要下雪的样子,因此陶志强穿得很多,一进了儿子温度高达20多度的办公室,他的身上便痒起来,显得很不自在。陶科看出了父亲的不自在,将外套披上,对父亲说:“爸,我们回家去。”

大媳妇带着孙子到昆明参加全国钢琴大赛去了,这就是说,陶志强又看不到这边的媳妇和孙子。不过也好,这便于他说话。跟陶家一样,陶科看到父亲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无事不会登门,他拿出一包中华烟扔给父亲,说爸,你先抽烟,看电视,我来做饭。虽然还没到中午,但陶志强真的饿了,就随了儿子。陶科从来不自己做饭,他老婆并没上班,在家当全职太太,因此家里也没请保姆,要是遇到老婆外出的情况,他就在公司吃,或者吆三喝六地去酒楼里吃,反正自己是不会做饭的。但父亲来了,他得要做出当儿子的样子。这是他与陶学和陶家在对父亲的问题上体现出的最大区别。陶志强不缺吃少穿,从不找三个儿子要东西,陶学和陶家看见父亲这样说,而且说的也是事实,也就少个心眼,听之任之,唯有陶科,不管父亲要不要,每年一套衣服那是绝对少不了的,如果沙湾镇有人去县城,他碰见了,必然要给父亲带回些营养品。

   饭菜做得油盐不进的,酒倒是好酒。陶志强吃着这油盐不进的菜,心里突然有了酸楚,喝过几杯酒,他动情地说:“科,我看你比上次回家时瘦多了,是咋回事?”父亲的话,让陶科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温暖。从小到大,他并没得到父母的多少爱,这并不是父母不爱他,而是父母把爱的语言,都说给弟弟们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在家当老大的,往往就要承受这样的命运。他有些凄然地笑了笑,说爸,没关系,就是工作忙了点。

   一直到快下席了,陶志强才提到正事:“科,我这次上县城来,是有事跟你商量。”

   陶科说我猜出来了,爸你讲吧。

   “你别以为是那件事,”陶志强见儿子情绪不高,怕他误解,“你认识镇东那个叫三妹的吗?”

   陶科警惕起来:“虽然不认识,但我知道这个人,为啥说到她了?”

陶志强本来说不再喝酒的,可这时候又往杯子里倒了一点,说:“那是一个可怜的人。”

   陶科抽着烟,等待父亲说下去。

   “她以前是山河镇的,那地方挨陕西近。山河镇产煤,开了许多小煤窑,她丈夫一直在小煤窑里打工;她儿子刚满13岁,就辍了学,跟他爸爸一起钻洞子。6年前,那家小煤窑塌了方,三妹的丈夫和儿子就死在里面了。”

   陶科吐了一口腊黄色的烟雾,说:“哦……这种事经常发生。”

   “她丈夫和儿子死得太惨了,”陶志强沉思着说,“塌方后过了一整天,镇里和矿上才组织人救援;那家小煤窑都是这样,因为死了一个人,都是给家属一万块钱打发掉,如果从井下掏出个重伤员出来,就是无底洞了。事实证明,三妹的丈夫和儿子都不是当场被砸死的,而是一个断了腿,一个断了下巴,流血过多,加上又冷又痛,就丢了命。他们照例给了三妹两万块钱,允许她像往常一样去煤窑的食堂里卖豆腐,她在煤窑食堂卖了多年的豆腐。可三妹想不通啊,那段时间,她天天去找镇领导,要他们帮她主持公道。她哪里知道煤窑的多半股份,都是握在镇领导手里的,镇领导才是煤窑真正的老板,要不然,国家三令五申地要求清除小煤窑,为啥就清除不干净呢?镇领导说她扰乱办公秩序,把她关了起来,十多天里,她又哭又闹,嗓子都喊出血了,声音里都有股血腥味,血腥味把一个镇子都弥漫了,因此只好把她放出来。她不依不饶,又去找镇领导。这一回,不是简简单单地将她关进镇里的局子,而是要把她送到疯人院去。在离山河镇不远的夹皮沟里,就有一个疯人院。她知道一个正常人被关进疯人院,就会真正变疯,她吓住了,东藏西躲,终于流落到沙湾镇来了。”

   陶科将香烟的过滤嘴在桌上 ,恨恨地说:“是可恶。她为啥不向上一级部门告发呢?”

   陶志强一口喝尽杯中酒,吐着白雾似的酒气说:“她一个农民,一个女人家,头顶上就只有簸箕那么大个天,既然自己归山河镇管,山河镇就成了她唯一的指望,她哪里懂得了那么多。”

   陶科继续在桌上蹾着烟屁股,对山河镇领导及那个小煤窑的愤怒过去之后,他就想问父亲: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的这些故事?可陶志强把话抢在了前头,陶志强说:“科儿哪,我这回来,就是想帮三妹告状呢。”

   “你帮她……告状?那地方不跟我们一个镇、一个县,而且还不是同一个市,你怎么告?”

   “我要告的不是那回事,”陶志强说。

   接下来,他就把三妹到沙湾镇后的遭遇讲了。

   正像民警小卫知道的那样,三妹从没为了钱出卖过身体,她一直是被副镇长何开勋霸占着的。来沙湾镇后,三妹走投无路,去饭店酒楼求人收留。有一天她到了镇电影院旁边的王麻婆豆腐庄,表明自己做得一手好豆腐,老板见她虽然神情疲惫,却是肤色白净,穿戴齐整,就让她试试。她这一试,迅速为老板“王麻婆”(其实是个漂亮得出奇的年轻女子)赢来了好生意。大概在她进豆腐庄十余天后,何开勋跟几个人去了。“王麻婆”见镇政府一干人来,背过身去,深深地皱上了眉头。镇政府的领导到镇上的餐馆酒楼消费,包括何开勋在内,都是不受欢迎的,因为他们总是欠账,多年如此;镇上稍微有点像样的地方,都欠了账。他们并不是给不出那点钱,但就是不给。当然,不欢迎的心思只能埋起来,表面上,还必须恭敬得滴水不漏的。“王麻婆”偷偷地皱过了眉头,立即转过一张笑得像花一样的脸,并亲自动手,把位于中间部位最瓷实最鲜嫩的豆花舀给他们几人。何开勋边吃边赞叹,说:“听说你们这里来了位了不得的师傅?”老板说是呢,言毕将正忙活的三妹推上前来。三妹那时候穿着干净的大褂子,个子又高,看上去别有风味。三妹就是胖了点儿,可在有些女人身上,胖简直就是一种天赐的美。何开勋的眼睛亮了,问了三妹许多话,才让她过去。几天之后,他托心腹叫三妹去见他,详细地问了三妹的来历,三妹流着眼泪,根根底底地给他讲了。只要面前坐着领导,三妹就愿意讲她的痛苦。何开勋听罢,用粗短的指节叩着桌面,严肃地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又说:“你这么好的手艺,何必去给人打工?”三妹闻言,心下黯然。何开勋说:“我免费批你一块地,你起间房子,自己当老板,好好生活吧。”三妹当场给何开勋下了脆。可就在那天,何开勋就将她霸占了,此后,三妹再没能逃出他的掌心。后来,大概是何开勋进红瓦房的时候,被人看见了,又没看清是谁,或者看清了不敢说,就传三妹在做皮肉生意……

   陶志强叙述到这里,陶科再没有耐心听下去了,他说:“你是想告何开勋吗?”

   陶志强说是。

   陶科笑了一声。是冷笑。“如果没有何开勋,她三妹有今天吗?”

   陶志强回答不出,只是说:“三妹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物品。”

   “对有些人来说,被当成物品比被当成人反而好受些。”

   这时候,父子双方都有了厌恶。对这场谈话的厌恶。陶志强又想喝酒,可提起酒瓶又放下了,生硬地说:“糟糕的是,三妹自己知道她是一个人,不是物品。何开勋霸占了她就不松手,还常常打她。挨打她能够忍受,威胁她就不能忍受。何开勋经常对她说:‘孙猴子都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你要是敢不听话,我叫人把你剁碎了扔进清溪河里喂鱼。’还说:‘你也不想想,你算什么东西?你不就是长着一身肉的女人吗?我要是想把你怎么样,还不等于掐死一只苍蝇?’你听听,这是一个副镇长该说的话么?”

   “何开勋是不该这样说,可这么几年过去了,他把三妹剁碎没有?掐死没有?”

   “他给三妹带来了恐惧!她一直在恐惧中过日子,天天晚上做噩梦。”

   “恐惧……恐惧也能成为证据吗?”

   “就算恐惧当不了证据,打人算不算?前几天,三妹被他打得太厉害了,脸上一个洞!要不是我,她怕要死在红瓦房里了!她几天不出门,我去把门叫开,照顾了她大半夜。”

   陶科以怪异的目光看着父亲,心里想,老头子啊,你真能干啊,看来,我以前对你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你竟然去把一个远方来的单身女人照顾了大半夜!……不过,此时此刻,这样的心思并没在陶科脑子里过多地停留,他想到的是一个在目前看来更加危险的问题。他说:“爸,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

   “我是没本事,但我有做一个人的良心。”

    听着这样的话,陶科几乎愤怒了,“哼,良心都是教别人有的,你千万不能自己有,谁有谁倒霉!你那么有良心,为啥干到退休还是个小角色?”

   陶志强这才发现,自己之所以不喜欢大儿子,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精细”。

父子俩沉默了。屋子里有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嘶嘶”声。

   过了好一阵,陶科似乎觉得对父亲的话说得过分,因而语气和缓地说:“爸,你也不想想何开勋是什么人物,你摸着胸口问问自己,何开勋在沙湾镇算不算一个能干人?他给沙湾人民做过好事没有?关键是,你以为他的势力仅仅限于沙湾镇吗?我告诉你,县里也有很多人巴结他,说不定市里还有!谁把他惹恼了,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陶科本来还想说,他前两天才请来县城的何开勋喝了台酒,目的是托何开勋通关系给他一个县政协委员当当,但他发现父亲放在桌上的手如枯叶一样抖动,便没把话说下去。

   陶志强手抖,不是害怕,而是迷惑。何开勋的确是一个能干人,他每年都要做一两件实事。比如今年,他硬是把一个大型脱油厂争取到了沙湾镇———在清溪河流域,发现了好几个储量丰富的天然气田,按照以前的规划,脱油厂要修到县城去,何开勋东奔西跑地游说,终于说服了石油公司,让他们同意修在沙湾镇。当然,气田刚刚发现,投产需要时日,可一旦投产,沙湾的老百姓就有好大一批人不必离乡背井去外地打工,在家乡就能够挣到钱。何开勋的能干不容怀疑,但如果没有手中的权力,没有给他撑腰的叔父,他又干得出什么来呢?一个人因为自己能干,因为自己有权,别人就不敢惹了?一个领导干部,因为自己做过一些好事,就可以对某些人某些事为所欲为了?你何开勋是人,她三妹也是人啊!

   陶科见父亲一直不吱声,拿不准他是否被自己说服了,他问父亲怎么看,陶志强就把上面的想法讲了。他讲得很缓慢,很沉重,仿佛那些迷惑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陶科却松了一口气,他毕竟是了解自己父亲的,显得胸有成竹地说:“爸,你的这些问号,不是你一个人的,好多人都这么想。这证明啥?这证明社会本来就是这么安排的,一些人命好,一些人命孬,一些人领导,一些人被领导,这就是秩序。社会需要这种秩序,没有秩序,那不就乱套了?你说何开勋欺男霸女,可沙湾镇在发展!在整个社会上,像何开勋这样的人,甚至比他坏十倍百倍的人,多的是,但整个社会却也在发展,这一点你该承认的吧?(他见父亲在轻轻点头,因而说得更加铿锵有力了)这说明,社会的秩序是健康的,它在起作用,而且起着非常好的作用!”

   陶志强被儿子的这几句话彻底打败了。不仅社会有秩序,陶志强内心也有秩序,几十年来,他尽量与人为善,不愿意得罪任何一个人,这就是他的秩序。他谨慎地遵循,才赢得了人们的敬重,体面地活到今天。他怎么可以一时冲动,就与秩序抗争呢?……

 

   从县城回去后,何开勋再没去过红瓦房。他从派出所小卫那里知道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小卫本来对何开勋很有些义愤的,因为三妹为何好几天不营业,慢慢在他们内部传开了。见到何开勋的前一秒钟,小卫都在想:像何开勋那种人,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呢?他是否正是看中了三妹的无依无靠,才把她当成掌上玩物呢?如果是这样,证明何开勋的内心是虚弱的,也是龌龊的……小卫正想着这些事,何开勋突然出现了。他是来检查工作的。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何开勋外出几天回到镇上,他都要去各大要害部门走走。派出所里,恰好又只有小卫一人,何开勋说:“小卫,这些天都还好吧?”小卫腾地一声站起来,说好,何镇长。讲了这句话,小卫的喉咙里就痒得难受,心里痒得更加难受,对何开勋的义愤像从来就没有过似的,激动地对何开勋小声说话。他说的就是那天夜里陶志强来请他去开门的事。小卫说:“我没去开。陶志强想借开门的工具,我也没借给他!”小卫怎么也没想到,何开勋听罢,会一巴掌拍在桌上(他虽然个子瘦小,手掌却像蒲扇一样大),厉声斥责:“你作为警察,不为群众排忧解难,还好意思表功?你的饭碗是谁给的?是老百姓嘛!老百姓给了你饭碗,你却不为他们办事,你的良心都到哪去了?啊!”话说完,何开勋反剪着手,气冲冲地出了门。

   小卫浑身冰凉,缩成了一块冰。那过后的几天,他提心吊胆,生怕何开勋的那只大手掌捂过来,把他这块冰捂化了,让他变成水,无声无息地渗入地底下去。但后来何开勋又到派出所指导工作,心气平和地说了很多话,一句也没说到小卫的事情,小卫才放心了,也对何开勋打心眼里敬畏起来。因为他发现,不是所有的小人物,都能随随便便地对上司产生义愤的。

   何开勋也从侧面知道了三妹几天不营业的事,他认为三妹是在装。一个会装的人,一个分明跟男人有染却不承认的人(他指的是三妹与陶志强的关系,他更加充分地认定,那次陶志强去红瓦房吃豆花,并不是转路转去的),证明是有心计的,而以前何开勋一直认为三妹只不过是他手里的一块泥团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现在知道她有心计了,就不想再碰她了。何开勋的生命价值,可不是用来跟一个女人斗心眼的。至于陶志强么,何开勋开始有些气,过后就一点也不气了。陶志强帮他接过了一个心理上的包袱,这没什么不好。

   既然不打算去碰三妹,那三妹在他这里享受到的好处,自然也会一笔勾销。

   三妹享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那幢红瓦房。

   红瓦房所在的位置,事实上是荒地的一部分。在既要建旅游区又要建脱油厂的沙湾镇,寸土寸金,任何一块荒地都不可能永远是荒地,何况这块地还紧邻镇子中心。好几年前,镇里就有人提出将荒地打理出来,即便不建什么厂子,修成滨河公园也好。对这些杂七杂八的议论,何开勋都挡了,他考虑得更实际些,他想滨河公园那东西,反正吃不得穿不得,早一天修晚一天修无所谓,修不修也无所谓。“有了更恰当的规划再动吧。”他说。但客观地讲,在他内心深处,并不是没为三妹考虑,把荒地留着,三妹的红瓦房就有存在下去的理由,至于为一间红瓦房就将一大片地搁置不用,那不是何开勋考虑的事情。在这个镇上,不就是他说了算吗?一块地算什么?现在,他突然觉得,让在这里上上下下的旅客看到镇东生着齐人高的苦蒿,实在有些不像话。他把这意见说给书记和镇长。书记和镇长说:“对,是有些不像话。”何开勋说:“将来的脱油厂,为避免环境污染,肯定要修到更下游去,既然大家希望建个滨河公园,就顺从民意吧。建滨河公园有个好处,它能使我们镇变得更大气,等到‘巴人村博物馆’建起来(因为出土的文物多,县里决定在那个半岛上修个巴人村博物馆),来旅游的人多了,入眼就很受看。”

   事情就这么定了。书记和镇长当即决定,修滨河公园的事由何开勋直接领导。

在清溪河流域,沙湾镇是富镇,要干一件什么事情,想到了就可以干,并不作难。陶志强还没从县城里回去,荒地上就开进了大批的铲车。机器的轰鸣声中,野兔狂乱地飞奔,大大小小的鸟,在冷硬的秋风里起起伏伏。只有在秋冬守候寂寞的昆虫才高高兴兴的,好像过节一样,因为它们并不懂得这是丧失家园的开始。

   陶志强在县城呆了整整十天。一是陶科的强行挽留(他怕父亲回去惹事),更主要的,是陶志强自己。他简直有些不敢回去。他回去该怎样给三妹交代呢?在那个秋风肆虐的晚上,他坐在三妹的床边,听三妹哭诉自己的苦命,那几个小时里,陶志强看到了崭新的自己。他觉得自己有价值,也有力量。几十年来,人们尊重他,是因为他是一个老好人,更因为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而此刻,他被三妹的哭诉震撼了,三妹给予他的毫无遮拦的信任,激发出他冬眠了一辈子的血性。他就是带着那种震撼和血性到县城来的。可是,他没想到自己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被大儿子打败了。他深知不是大儿子把他打败了,而是自己把自己打败了,但他没有办法。一次简单的“相遇”,到底敌不过一辈子的经营,曾经呼啸起来折腾得他坐卧不安的血性,现在不是埋伏起来了,而是干涸了。他住在大儿子家,见到了比赛回来抱着奖杯的孙子,陶学和陶家也时常带着老婆孩子过来,让父亲尽情地享受天伦之乐。陶志强陷入其中,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把三妹忘记。但是,三妹已经成了他身体上一块活着的伤疤,怎么忘记得了!因此,十天之后,不管大儿子怎样挽留,他都要回镇上看看了。

   那时候,荒地上的苦蒿几乎全部清除干净。以前,站在荒地外围看沙湾镇,它是那样精致而庞大,而今少去了这一大片阴影,荒地变成了空地,光堂堂的,扎人眼目,使镇子反而变得简陋了,小了。铲车早已推进到红瓦房旁边,但并没将红瓦房推倒,那间曾经安置了一个女人的全部生活与全部梦想的土砖房,成了一根面对剪刀的嫩枝。陶志强站在远处的马路上望,见红瓦房紧闭着门,门外平时用于乡民们歇气的几条条凳,也收了。他可以想象,三妹一定躲在那间屋里,像片嫩叶。毫无疑问,不及时将红瓦房推倒,是何开勋的意思。他在毁灭一个人的生活与梦想之前,还忘不了折磨她,给她带去更深的恐惧。陶志强心里起伏着,不知道自己离开的这十天里,三妹的病好了没有?她是否像他嘱咐的那样,继续营业卖过豆腐?不管怎样,如果此时还躲着不去见她,他陶志强就真不是人了。

   可是,他刚刚转过身,劈头就碰见了来工地查看的何开勋。

   何开勋笑容可掬的,那份随和与亲切,没有一丝一毫假装的痕迹。由于个子矮,他迈着快频率的碎步朝陶志强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说:“老陶,好久没看到你了呢。”陶志强也热情地握住他的手,笑。他本来不想这么热情的,但那股子热情劲儿根本不听他的指挥,自然而然就表现出来了。他说是啊,我也是好久没看到何镇长了。何开勋没放手,皱着浓黑的眉头,关切地问:“老陶,退休了生活上有没有不方便的地方?”陶志强说没有,何镇长把我们安排得好好的,有啥不方便啊!你让给我们退休人员发放的过冬棉衣和取暖费,我们都领到了。何开勋把手收回去,两手交叉放在小腹的位置,很放心地说:“这就好,这就好。”陶志强道了谢,说何镇长你忙,我回去了。何开勋说好,好。

   双方都朝相反的方向走出几步了,何开勋突然回过头,声音尖细地叫了声:“老陶!”

   陶志强站住,转身应了。看样子,何开勋有话给他说,陶志强以为何开勋会像往常那样,主动走近他要说话的人,便在原地等着。可这回何开勋双腿打得很直,连动一动的意思也没有,陶志强只好走到他身边去了。何开勋朝红瓦房望了一眼,以他少有的、近乎漠然的声音说:“老陶,你去让她把东西收拾一下,最晚明天,房子就要推掉了,铲车是不认人的,推房子的时候,要是把家私砸烂了,划不来。”陶志强怎么也料不到是这回事,他的第一个想法是为自己申辩,表明自己与三妹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关系。然而,何开勋的眼睛一直不看他,他便也收回了申辩的心思,而是说:“何镇长,她是个走投无路的人,把房子推掉了,她就只剩一条绝路了。”何开勋提起后跟,用脚尖在干燥的泥地上钻,钻出了一个苍白的圆形,看上去像一只失掉眼珠的眼眶,之后又叹了口气,才说:“这些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哪。”言毕他朝前走了。

   望着他单薄而又挺直的背影,陶志强感觉到一种推山填海的力量。他无法与这种力量抗衡。

   陶志强心事重重地朝红瓦房走去。

   三妹正站在方凳上,用铁钻子将本来就龇牙咧嘴的土砖墙钻了个洞,望着外边的工地。陶志强轻轻敲门的声音,在她听上去仿佛雷鸣,吓得踩翻凳子,倒在地上。机器的轰鸣,使陶志强没有听清里面的响动,敲了许久不应,只得大声叫。三妹听出了陶志强的声音,忙起身去开了门,陶志强一进来,她又迅捷地将门闭了。三妹脸上的那块胶布已扯去,留下一绺鲜明的嫩皮。她火辣辣的目光望着陶志强,可是陶志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头低下去,露出根梢泛灰的头发。三妹的目光暗淡下去了,像燃尽的炭火。

   “陶叔叔,”她以乞求的、却并不抱信任的语调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陶志强说要我帮什么忙你说吧。

   “何镇长他不到我这里来了,你能……去帮我叫他来吗?”

   陶志强的心像被针刺,他说:“叫他来干啥?”

   “我靠谁呢,”三妹绝望地说,“我只有靠他呀。”

   这样的话,在陶志强听来无异于一根着火的鞭子,抽得他脆弱的灵魂无处躲藏。他做了一生的好人,可到头来,站在他面前的一个绝望中的人,却必须绕开他,去向一个施虐者求救。陶志强觉得自己做人的尊严,已经滑到了最底线,不能再滑下去了,否则他就会变成跟恶棍没什么两样的人了。他情不自禁地跺了一下脚,厉声说:“快,收拾东西!”

   三妹不明白,三妹说收拾啥东西?

   “把你的这些家当都收起来,放到我家里去。刚才何开勋说了,最迟明天,就要推红瓦房!”

 

   一个鳏夫,一个寡妇,住到一间屋子里去了,这样的事情不要说在镇上,就是在县城里,也会构成最富色彩的新闻。沙湾镇还很少有人知道三妹是寡妇,但这无所谓,陶志强是个并不算老的男人,三妹是正当壮年的女人,这就够了。三妹只在陶志强家住了一个晚上,就引得满街上下都在谈论。那些老人们,特别是年老的妇人们,都是同声同调:“不要脸!再骚情,也等办了结婚证再说嘛,反正住在镇上,那么方便的!”他们又说:“三妹我们倒是能理解,她不是卖×么,一个卖×的女人,随便给哪个男人脱裤子都一样;就是那陶志强我们理解不了,平时那么谦和中正的,哪知道他还有这一手!俗话说得好,不叫的狗最咬人!”这些巴人的后裔,祖先那一点收放随缘的浪漫天性,早已荡然无存了。倒是年轻人很支持陶志强,见到陶志强,小伙子们就向他竖大拇指,还翘翘嘴角,眨眨眼睛,扬声说:“陶叔叔,祝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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