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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拿了我的食指[中篇小说](1)

(2006-11-01 20:45:08)
    某酒馆,酒桶上悬一物,长二寸,色紫,干枯如枣,传为一被行刑之少年惯偷之食指,已使该桶之酒芳香无敌,积十年不绝。钟晶晶的小说《谁拿了我的食指》,讲的就是这个故事。故事扑朔迷离,小偷和刽子手交替叙述,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读来令人惊心动魄。
 
  谁拿了我的食指
                                  钟晶晶
 
                          
这朵白色的花藏在黑暗里,我一进院子就看到了。我看见锯齿形的叶子匍匐着,像躲在暗处的一群小野兽,我看不清它们的脸,我也不知它们什么时候就会跳起向我扑来;但我看见了那朵白色的花,在这些动物上面漂浮着,白白的,像一朵云,或一只正躺在风里做梦的小鸟。
我知道这花叫曼陀罗,它通常开在阴暗的角落里,在我们这个小镇里,它就开在绞刑架的下面。
它开在绞刑架的下面,是因为它汲取了我们这些死刑犯的血,不是红色的而是白色的血。在绳索勒紧你吊起你的刹那,如果你是个男人,你的孤独的小兄弟就会硬起来挺起来,那些白色的血就破门而出了,爬在地上的这些花朵或者野兽便会仰起脸吸吮它们,就像你小时候仰着脸吸吮母亲的奶汁。之后它们便劲头十足地疯长起来,暗的锯齿形叶子,白的花朵,独眼老头说,它的根须插在地狱里花朵却放出天堂的光芒,它能让你疯狂让你快乐也能让你死亡,它是邪恶的花朵,是死亡的花朵,更是女巫的花朵。
绞刑架的木头很冰冷,我的脚也很冰冷。但更冷的还是绞刑架,因为隔夜的雨水使它吸足了水分。而且那些居心叵测的青苔还匍匐在上面,它们最大的嗜好就是让你摔跤。你可千万不要小看摔跤,它重要不重要全看发生在何时何地,对一个小偷尤其如此。我就是因为摔了一跤被送到这个绞刑架上的,这一跤发生在几天前,在石板大街拐弯处三十步远的地方,糖果店老板的门前。
糖果店的老板昨天来看我了,他后面站着神父,他们都穿上了古怪的黑衣服。糖果店老板带来了镶嵌着杏仁和葡萄的小糖狗,当我大口啃着糖狗的时候他就用戴着金戒指的胖手抚摩着我的头;而那位骨瘦如柴的神父则用忧伤的目光望着我,他说你要忏悔,孩子。
我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他们为什么要来。我只知道,我倒霉是因为我在清早看到了那只黑猫。那只黑猫在我朝糖果店走去时正在横穿空荡荡的街道,它瘦骨嶙峋的黑色影子就像一个幽灵,当时我就该转身回到垃圾箱里去的,这也是独眼老头告诉我的。
这独眼老头现在和我一起站在绞刑架上,他摇摇晃晃的身子让我想到了一根挂着衣服的竹竿。他说他上绞刑架是因为有一天早上他将一匹漂亮的马关进了自己的马圈,之后才发现这马不是他自己的。独眼老头还告诉我,要注意那些曼陀罗花,绞刑架下的曼陀罗花都是神灵,因为它们汲取了死囚白色的血。当你最后走的时候,你一定要站在曼陀罗花的上面,它们会把你带到天国,独眼老人告诉我。
现在这个胳膊上长着长毛的刽子手走来了,他摇摇晃晃地走来,将又重又硬的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绳索坚硬的麻丝扎得我的脖子很疼,他嘴里的酒气熏得我的头很疼,他发现了我的疼痛,十分抱歉地对我说一会儿就会好了,孩子。他问我要不要蒙上眼睛,独眼老头就把眼睛蒙上了,这样会感觉舒服点儿,但我说不用,我说我还要看路呢。这当然不是实情,我睁眼是为了确定我正站在曼陀罗花的上面。我果然站在曼陀罗花的上面。不是一朵而是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曼陀罗花就在我站着的绞刑架下面。我笑了。我猜独眼老头也笑了,尽管他那唯一的一只眼睛已经被蒙上了,但他一定也看到了这片曼陀罗花。他看到了这片曼陀罗如何随着晨雾的散尽渐渐清晰,他看到了,随着我们的身体猛然升起,天空陡然明亮,一大片曼陀罗,一大片漂浮的绿色和白色,一大片漂浮的白云和做梦的鸟儿,正从我们脚下浮现上来。
 
                     
我是一个男人。我的干活的地方就是这座绞刑架,因此人们叫我刽子手。绞刑架的台子已经很古老了,说来你可能不信,它比我们镇上最古老的房屋还要老。我们镇上最有名最古老的房屋早在几年前就被大火烧毁了,可这绞刑架还完好无损,可见它是多么的结实和德高望重。它用最结实的橡木做成,据说动用了当时最好的工匠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所有的接口没有用一颗钉子而是用卯榫,严丝合缝到一根多余的头发也无法插入;挂绳索的横干都镂上了精致的花纹,磨得锃亮的阶梯让被砍了脚的人走上去都舒适无比。由此你一定体会到了我们小镇人诚实认真的品格,你完全可以信赖他们,从一桩上万金币的大买卖到被绞死这样的小事情上。
那小孩和老头就挂在这绞刑架上面,一老一小,两具尸首,像两只悬挂着的轻飘飘的布袋。这不是个让人愉快的景象。我这辈子绞死过许多人,从最粗野的汉子到最妖媚的女人,我知道所有人死后都会变成这种布袋,只不过重量不同而已。重量不同也会影响到旋转的速度和幅度,沉重的布袋旋转得会慢一些摆动的幅度会小一些,而轻飘的布袋旋转得就会快一些幅度也会大一些。有意思的是,每次被我挂在同一根横梁上的布袋总是有重有轻,这种轻重搭配有效地保持了横梁的稳定,也使我的心情好受一些,就好像横梁的平衡就是我心情的平衡似的。我对那些过于沉重的袋子没有好感,这种沉重让我想到了自己,我把对自己的厌恶也转嫁到了和我相似的皮囊身上。而且我还有这样的想法:一具轻飘的身体象征着节制、无辜和一无所求,让你联想到自己那双手清白的童年;而一具过于沉重的皮囊则攫取了过多的阳光、空气、水和食粮,这些珍贵的东西,本来应该留给那些美丽轻盈的东西,比如儿童,再比如,小鸟。可是今天,我的横梁上却悬挂着两具同样轻飘的身体,这就让我心头的感觉失去了平衡。如果我可以安慰自己说,那轻飘的老头也许在很多年前曾经沉重,那么这个轻盈的孩子,今后却再也不可能沉重了。就是一个这么轻盈、像小鸟一样的东西,我将绳索套在他脖子上,将他杀死了。
当我把绳索套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的脖子一定很疼。他那细瘦的脖子蒙着一层淡淡的小茸毛,让我想到了一只小鸡,想到了我那早夭的孩子。那时候我总是把我那小鸡一样的孩子抱在怀里,那时候我还没喝酒,我的老婆还在身边,那时候的日子可真好啊。可是后来变了。后来孩子死了,我开始喝酒,喝到最后老婆也走了,我只好干上了刽子手这个行当。这个行当让我更加努力地喝酒,不这样我就无法干这个行当;而由于我不停地喝酒,就只能干这个行当了。那天送这个孩子时,我就喝了不少酒,当我走上绞刑架的时候,已经搞不清是该把绳索套在自己脖子上还是别人的脖子上了。幸亏他们站的位置很正确,这年头很少有这么认真配合的伙计了。我把那些即将被吊死的人叫伙计,我觉得这就像合伙做一桩生意,没有配合是不成的。然而真正能理解你配合你的伙计很少,更多的时候他们把我当成了敌人来拼命反抗,这让我很悲哀,他们哪里知道我真正想吊死的,正是我自己呢。然而那天这两个伙计,老人和孩子,就很理解我配合我,那老人让我给他的眼睛蒙上了眼罩,而那个孩子,不让我给他蒙眼罩,他说他要看路。看路。孩子这样说。他以为他要去哪里呢。也许他真要去什么好地方。他那嘴角边的微笑说明了这一点。可怜的孩子,他那小鸡一样的脖子应该戴上用红绳系着的长命锁而不是这又粗又重的绳子,我那死去的儿子脖子上就挂着这样的长命锁,那是我老婆从庙里求来的,它用薄薄的铁皮铸成一只小鸡的形状,鸡的嘴角和尾巴都拴着红穗子,小鸡的肚子上很大地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可是后来我把这长命锁丢了。后来孩子便死了。老婆一直不原谅我,她说都是因为我把长命锁丢了孩子才死了。我也这样认为。这便是我后来喝酒的原因。
那天清晨,当我把绳索套在这孩子脖子上的时候他一定疼了,他眉毛抽动的样子让我很不安,我想我应该找一条细一点柔软一点的绳子,可是来不及了,对这个孩子我连这点也做不到了,我只能这样让他疼着走了。我不知他做了什么落到这个下场,我从来不问,以前我问但现在我不问了。当我将绞索套上一个个或粗或细或美丽或丑陋的脖子时,我就只当是套我自己的脖子,反正,人迟早是要走的,有人是自己走有人得别人送着走,而我,很不幸,就是那个总是送别人走的人。这可不是人人愿意干的好活儿。当你走在路上时所有的人都像躲瘟疫似的躲着你,当你走进酒馆时你只配接受一只脏巴巴的陶土杯子,与此同时别人用的可都是亮晶晶的玻璃杯子。你接过这象征着耻辱的杯子喝干了你的酒,你的周围笼罩着奇异的寂静,这寂静以前像你的呼吸一样缭绕着你伴随着你,此刻像一只密不透风的穹隆笼罩着你。你喝光了这装在杯子里的酒,你将杯子归还给店主———只是将杯子放在桌上,因为没人会接过这只杯子———你转身,你走开,你看到无数恐惧的目光像被风吹倒的茅草那样随着你的目光向两旁闪开,你走向门口,你走出门口,但也许当你还没走出门口,你就听见了那声响,那声陶土杯子被摔碎的声音,那也是你的心破碎的声音。你没有回头,你踩着这碎片走出门去……
那天我将绳索放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不让我把他的眼睛蒙上,他说他要看路。看路。他知道他要上路了。他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呢?他看见那条路了吗?当我把他吊起来的时候他微笑了,也许我看错了,但他确实是微笑了,这个孩子他微笑了,他像是看到了什么,这个孩子,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眼睛亮亮的,嘴角翘了起来,这是一个孩子高兴时才有的微笑,也是一只小鸟发现自己飞起来了的那种微笑。当我把他吊起的时候我觉得他像是飞起来了,像一只小鸟展翅飞了起来,我相信小鸟起飞时一定是这个样子。风吹动着他薄薄的衣服,那些破破烂烂的衣服飘动着,像小鸟飘动的羽毛。
他已经挂在了横梁上,这曾经悬挂过许多人的地方现在悬挂着这个孩子,最最轻盈的,小鸟一样的孩子。没有人给他们收尸,那个老人没有,孩子也没有。他们两人就这样孤零零地在风中旋转着,像一大一小两只悬挂着的、被人遗弃的瘦鸟。我等啊等,等了整整一天也没有等到来领他们的人。我不停地喝酒,我想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解下了他们的绳索,我只有自己把他们埋掉。有什么办法呢,你总不能看着他们永远挂在这里吧。
我切掉了他们的一根指头,这是我必须做的一件事,我必须用这根指头证明我确实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镇长要凭这根指头发给我工钱。真是作孽,我得靠死人的指头来买自己的粮食。在附近还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刽子手,他也得用死囚的手指来换口饭吃,所不同的是,他切的是大拇指,而我切的是食指,这样镇长就不会把我俩的成绩弄混了。换句话说,将来到了地狱,那些缺了拇指或食指的冤死鬼找你算账的时候,也不会找错人了。
我从布袋里取出了一把磨得飞快的小刀。我切下了那个老人的手指。这手指干瘪瘪的,像被岁月榨干了汁液的树干。之后是那个小孩的手指,冰凉的,柔软的,饱满多汁,像刚发出的小草嫩芽。当我握着这冰凉柔软的小手时,觉得躺在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我那死去的孩子。如果我的孩子没有死,也该是这个年龄了。可是现在我要切下他的手指。我不仅勒死了他,还要切下他的手指。我的刀压在那冰凉纤细的手指上没有动静,因为他已经死了。没有血液流出,因为所有的河流已经断流了。我轻轻切下去。可是我感觉到了什么?我感觉到,不是看到而是感觉到,当我的刀切下那手指的时候,那张平静地仰躺着的孩子的脸,疼得抽搐了一下。
 
                     
现在天已经黑了。现在人们说,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所以我说话没有声音,走路没有脚步声,当我站在这里时,没有人能看见我。
我站在这丛曼陀罗花的面前,黑暗中它们更像是一群睡着了的白色鸟儿,它们晃悠悠地躺在黑暗中,就像很多年前我躺在母亲的臂弯里一样。白色的鸟儿睡着了,它没有飞起来,只是躺在空气中;我也没有飞起来,只是像睡着的鸟儿一样,飘在空气中;鸟儿醒了就会飞起来,它想飞的时候是会飞的,飞得很高很远,很远很高;我想飞的时候也能飞,可是我现在不想飞,我还等在这里,因为,我的食指没有了。
独眼老头没有告诉我,没有人告诉我,关于食指的事情,没有人告诉我,我死了还要把这根食指丢掉。那是我的指头,是我自己的食指,我一生下来它就在我身上,它从我的身上一点一点长出来,就像是树上的一个枝杈越来越长,也越来越灵巧。一开始它只会在我的嘴里被我的舌头吮来咂去,有时还会被牙齿咬一下,就是它的疼痛告诉我它原来不是外面的东西而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后来母亲将它从我的嘴里拿走了,取代它的是一只橡胶奶嘴儿。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只咬起来不疼的橡胶嘴儿,我喜欢的是我的食指。它不在我的嘴里了,它在外面,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为我探路,让我知道这东西是光滑的那东西是粗糙的,这东西是滚烫的那东西会伤害你,它是我身上第一个受伤流血的,也第一个伸进糖罐为我取出了蜂蜜,到了后来,当蜂蜜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的时候,它又伸进那些垃圾箱里玻璃柜里口袋里为我取来吃的东西……它被皮鞭抽过被砖头砍过被开水烫过,可它从没有离开过我,因为它是我的,是我的食指。可现在人们把它夺走了,那个喝得醉醺醺的将绳索放在我脖子上的人,用一把刀,把它割走了。
当它被割走的时候我听到了它的哭声,它的筋紧紧扯着我不愿离开我,它的骨头死死拉着我不愿松开我,可怜的食指,离开我它就会死,孤零零一根手指怎么能活呢?它会被扔进垃圾箱里下水道里,被野狗叼在嘴里被老鼠拖进洞里,没有血管喂养它也没有水为它洗净污垢。可怜的食指,它就像一个被丢弃的弃儿,在冰冷的寒风中在污泥中,被人践踏被车碾碎……我很疼。人们都说人死了是没有感觉的,其实不对,人死了是有感觉的,尤其是当他最喜欢的东西被抢走的时候。当我的食指被割掉时我就疼了,我疼是因为我的食指疼,它总是最先把它的感觉告诉我,可我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死人的悲哀,死人是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感觉告诉给别人的。我就这样躺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把我的食指,割走了。
白色的曼陀罗花静静开着,在绞刑架下开着;独眼老头告诉我,正是喝了我们死刑犯的白色的血,才开出了这样洁白的花朵,它的根须插在地狱里花朵却放出天堂的光芒,它们是女巫最好的秘密武器,可它能不能帮我找回食指呢?我该从哪里找回我的食指呢?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那个孩子,那个被我绞死的孩子站在我面前,他哭着,让我归还他那根被割去的食指。
我住在城外树林中的一座房子里。没有道路,没有灯光,也没有邻居,这便是一个刽子手居住的地方。像所有的刽子手一样我喝酒,喝酒使我胆子更大也不那么寂寞;我养了许多鸡鸭,他们不会因为我是个刽子手就不给我下蛋,还有一只黑狗,它也不因为我是刽子手就不舔我的手指。我不害怕,我听说就连最凶猛的野兽也对刽子手畏惧三分———这是真的,我独自在树林中散步时就连黑熊也躲着我;可是我很孤独,由于很少说话,我的舌头已经僵硬了。我曾经是个饶舌的人,可是现在,就是在镇长面前我也很少说话,只是把血淋淋的食指往那准备好的盘子里一放,拿起工钱就转身走开。我从不数我的工钱,我不想数它,我对这种钱感到厌恶。
刽子手没有朋友,刽子手唯一的朋友就是刽子手。刽子手的儿子只能当刽子手,刽子手的女儿也只能嫁刽子手,刽子手家族就这样形成了。谢天谢地我没有孩子,我只有一些刽子手朋友。偶尔,几年当中,有那么一天,夜深人静时分,方圆百里的刽子手们会聚在一处,举行我们自己的仪式。我们都穿着黑色的披风,我们都沉默寡言,我们的神情步态都彼此相像。我们沉默寡言地握手,两人一组走到一棵巨大的老松树前。一位刽子手唱起了悲凉的歌曲,另一位刽子手,通常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大的那位,会庄严地走到树前,拿起摆放在地上的铁锹,挖起第一锹土;然后我们每人上前挖土,直到土坑形成;这时我们之中的一位,会从斗篷下面取出一只长方形的盒子,用白布包着的盒子,将它放进坑里,埋上……仪式是在夜深人静时分秘密举行的,除了刽子手没有人知道,举行仪式之后我们回到摆放着松树枝的桌子前。我们不说话,我们彼此碰杯,我们不说一句话只是喝酒,围着巨大的桌子和松树枝喝酒,直到很晚,直到喝醉,我们才会发出声音,那是哭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声摇撼着天上的星星,唤醒了血红的黎明……我的房子,在我之前住着一位老刽子手,老刽子手在那天喝醉了,他白发苍苍的头哭得撞到了桌子上,他反反复复地用头撞着桌子说天啊天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啊?
刽子手最恐怖的时刻是在晚上,有风的晚上。这时候,所有的冤魂就会跑出来,在树林中,在空气中,在你门窗的缝隙里朝你呼喊。它们拼命摇撼树木,拍打你的门窗,推倒你的栅栏,将你屋顶的瓦片掀下来;它们会钻进你的厨房,砸碎你最珍惜的杯子,将你辛苦煮好的汤泼到地上,甚至将你挂在墙上的绳索套到你的脖子上……又有哪个刽子手不记得那个雪女孩的故事?暴风雪的夜晚,假如你独自一人在路上,假如你迷路了,假如你气息奄奄,这时,一个穿白色衣裙的女孩就会出现了,她会走到你跟前,用她温柔的小手抚摩你,告诉你,她会把你领出这风暴,只要你搂住她的腰,那温暖的腰……于是第二天,在那些僵硬了的男人脸上,你会看到痴迷的微笑……
曾经住在这里的老刽子手告诉我,他是多么羡慕我,因为我使用的是绞刑架,手上不用沾满鲜血了。他说在梦中他常常被那些无头的浑身是血的鬼魂追逐,追逐着向他索要自己的头颅;有一次,一个格外高大的鬼魂差点就要得逞了,因为就在他醒来的刹那,他听见原本悬挂在离他很远的墙上的长剑落了下来,落在离他的头不足几寸的地方。
这把长剑,这把曾经砍下很多头颅又差点砍了老刽子手头颅的长剑,曾经悬挂在这房间的门口,来震慑那些寻衅的鬼魂,后来就消失了,和老刽子手一起消失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这就是一个刽子手的结局:他没有自己的坟茔。为了躲避人群躲避鬼魂甚至也为了躲避自己的记忆,他们消失在密林深处。
这天晚上,当那个孩子向我索要手指的时候,我正在外面走着,像往常那样我正在寻找我孩子的长命锁,很多很多年了,一到夜晚我就出发去寻找这只丢失了的长命锁。多少年来,在多少个梦中,我翻遍了这镇子所有家庭的所有抽屉,所有大路旁的小草和石块;在那片树林里,我将所有的树根都摸索了一遍,冰冷的树根划破了我的手指让我鲜血直流,而野兽风干的粪便在草窝中滑来滑去,像一个个若有所思的鸟蛋……我甚至潜入泥潭将水底所有的石头都翻了个遍。然而这天夜里,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一个我从来没有寻找过的地方。
那座巨大的绞架静静地立在黑暗中,白色的曼陀罗花在下面一片一片地开放。这是一片恐怖的花儿,让我们刽子手恐怖的花儿,我们刽子手总是绕开这种带着死者精血的东西避免沾上晦气……可是这天晚上我来到了这里,我看到这些白色的花儿全都摆出了低声的恳求和摇摆的姿态……我听见身后有人说话,这是那个孩子,那个被我杀死的孩子,他的脖子上还留着红红的绳索印子,身上被撕破的每一片衣服都张开了,像被风吹动的小鸟的羽毛;他的脸色苍白,小嘴哆嗦着,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他说:
把我的食指还给我好吗?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梦中对我说话。多少年了,在我的梦中没有人,尤其是没有对我说话的人,在梦中我总是独自一人,梦中的我比醒来的我更寂寞更孤独……可是现在,这个孩子出现了,出现在我的梦中。他的声音小小的低低的有着孩子的胆怯和真诚,他的身子在风中瑟瑟抖着,像瘦弱的小鸟。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孩子,他若是活着,一定是这个年龄了。我看到他的脸上亮闪闪的,那是一滴亮晶晶的泪水流下来了。这个孩子,很像我儿子的孩子哭着问我:
把我的食指还给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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