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晴晴下班的时候，老刘已经站在家门口等她了。晴晴没见过老刘，不认识他，但是老刘认识她，晴晴长得就是方左红的年轻版，这一点老刘不会认错。老刘说：
“晴晴吗？我姓刘。”
“你在这儿干吗？我妈呢？”
晴晴的反应奇快，一下子意识到眼前这位爷爷级的人物是谁了。老刘说方左红的传呼机落在他那儿了，他是来送传呼机的。晴晴说：
“我妈得五点多钟才下班呢。”
老刘说他往陈家打电话，人家说，方左红已经不去上班了，方左红被解雇了。
老刘带来的这个消息，让晴晴一下子也慌了起来。没想到妈妈这么大的事却瞒着她。
晴晴让老刘跟她进了屋。晴晴往认识方左红的人家挨个儿打电话。都说挺长时间没看见方左红了。打了一圈电话，晴晴的手机已经打没电了。老刘说：
“你妈能不能去逛街了？”
“她兜里有钱吗？”
“那我不知道。”
“我猜她没钱。没钱她去逛什么街？”
“要不咱们上她可能去的地方找找吧？”
“不找。找也没用。这么大个城市，那不是大海捞针一样？”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等着吧。要是黑天了还不回来，就去报警。”
七十多岁的老刘，坐在沙发上，不敢相信自己是跟一个18岁的小姑娘在一起说话。那么冷静，那么见惯不怪的样子，让他惊讶于她的成熟。方左红还总说孩子小不懂事，让他看，晴晴并不比当妈的更糊涂。小方呀小方，我给了你那么多暗示，你怎么还是不懂呢？
那天下午，老刘的女儿，玲玲，也是中午没吃饭就走的，走的时候也挺不高兴。玲玲是回家找邮票的。玲玲从小爱收藏，集邮、集糖纸、集烟盒、集火花。玲玲结婚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没带走，就放老刘书房里了。有一天想起这些东西，再回来找时，她从小视为宝贝的东西，居然一样都不见了，你说她能不生气吗？更让她生气的是，老爸居然不能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老头只会说他没拿，碰都没碰。家里就你一个人，你没拿，我也没拿，来了鬼了？
玲玲的态度，让老刘也非常生气。八百辈子不回来一次，回来就发脾气，上辈子我欠你的是不？
一上午，老刘是左右为难。想跟方左红解释，人家不搭理她。女儿也不给她好脸。
好不容易挨到女儿走了，老刘开始给方左红打传呼。传呼机在老刘家的卫生间里吱吱叫着。再往方左红做工的陈家打电话，老刘一下子就慌啦！
现在，尽管方左红哭得昏天黑地，毕竟她是回来了，人还好好的，老刘的心才放下来一点。
当着晴晴的面，老刘给方左红道歉：
“小方，我对不起你。上午你来的时候，玲玲也是刚回家。我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你。我怕直接告诉她，她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跳出来反对，那就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了。也怪我当时欠考虑，没想到会伤了你的自尊心。”
老刘的话方左红根本不接茬儿。倒是听明白了原委的晴晴，在一旁忍不住了：
“我说你们两个挺大的人，干什么事儿不能痛快点吗？磨磨唧唧的，我都替你们着急。那什么，我不管你们了，我得出去剪头，你俩自己商量着吧啊，不许吵架。”
晴晴抽身走了。晴晴走了，方左红也哭累了。
老刘说：“小方，你说怎么办吧？处了这么长时间，我看你不错，挺实在的，有什么想法，你就提出来。”
“还能有什么想法？当初咱们认识，是正儿八经婚姻介绍所介绍的。”
“你这种想法我认可。不过你得给我点时间。除了玲玲那边，还有我儿子刘明那儿也得说通。话说透了吧，我想跟你结婚，但是也不想因为跟你结婚，让他们都不再认我。”
    老刘说这话时，竟然流下了眼泪，让方左红相信他是真诚的。老刘还说了，在他没做好儿女工作之前，如果方左红还是没有合适工作的话，他老刘一个月会给她三百块钱，至少能让她们娘俩儿吃上饭吧。
老刘的话让方左红无话可说了。
那天晚上，方左红趁热打铁，让老刘订下了时间表：两个月之内，老刘做通儿子和女儿的思想工作。如果他们思想不通，老刘又不想跟他们闹翻，方左红和老刘，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
老刘走了，累了一天的方左红却睡不着。心里想着明天一定还得去催汪姐。和老刘的婚事，在没有正式领到结婚证之前，她方左红一定还要有自立的工作。这年月，一棵树上吊死的事，她方左红可不能干。

8
汪姐的态度很好：“这几天我们正在东油新村那边开市场，一有合适的，马上就安排你。你可不能再三心二意的了。”
    白天，老刘常去老年大学上课。方左红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也逛逛街。大多数时间是逛，买的时候少。一晃儿，方左红掐指算过，除了老刘送给她的那件风衣，她已经三年多没为自己添置衣服了。方左红爱逛街。尤其热爱试衣服。反正又不需要花钱，只要你看上了，只管尽情地试，哪怕只是在试衣间里美上那么一会儿，那也是舒坦，也是美。万一哪天有钱了，或者什么时候打三折五折的，她方左红就不该为自己添新衣服吗？
方左红心里还有一种想法，那就是，如果她能和老刘结婚，别的东西先不说，一定要结结实实地为自己买上一些衣服。女人都是衣服架子，好歹也叫结回婚，别看是二婚，不一定比头一次结婚的时候差。方左红跟郑伯春结婚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从乡下插队回城，刚参加工作没几年，大集体，谁也没有钱。方左红清楚地记得，她结婚时穿的是一套深米色的涤卡套装，在当时，还觉得挺不错，挺美的，现在看，简直土得掉渣了。你看现在年轻人的婚礼，再没钱，也得租套婚纱穿呀。她方左红不想穿婚纱，但像样的衣服总要买几套的。
方左红逛街，衣服没买上一套，倒是意外地又见到了孙国强———
孙国强在步行街口等活儿。孙国强眼睛尖，先看见她的。孙国强头伸出窗外，喊她：“红红！”
人堆里的那一声喊，让方左红心中一下子涌起一阵热潮。从小长这么大，只有他孙国强一个人这么喊她，当他在她身上恣肆放纵时，他这么呼喊着，让她心旌荡漾，不能自持。现在，在马路上听到他的呼唤，望着从出租车窗探出来的那张脸，方左红忽然有了一种想趴在这个男人肩头痛哭一场的感觉。但是方左红原地站着，就那么看着孙国强，不说话。孙国强跟他招手，示意她上车。不知道为什么，方左红忽然转身就走。孙国强跳下出租车，穿过人群拉住了她。两个人一个往外挣要走，一个往里拉要回车上，引得一群人围观，甚至已经有人喊：快打110！
方左红只得跟孙国强回到车上。
孙国强问她：“你还是一个人吗？”
方左红不吭声。
孙国强又问她：“红红，我还能回去吗？”
方左红仍旧不吭声，但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方左红在出租车里哭了一场。临走时，孙国强的手摸着她的脸，说：“有事别自己憋着，憋出病来谁管你？听见没？有事打电话啊！”
方左红离开孙国强往家走，离家不远的街上，她站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在街上看见晴晴了。
看见晴晴没什么大惊小怪，关键是，晴晴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说心里话，和那些职业高中的同学相比，晴晴还不是最让人操心的孩子。晴晴的同学，有找男人同居的，有扎吗啡吸毒的，也有在洗浴中心当按摩女的。晴晴学习虽然一般，在对工作的想法上，还是挺传统的，跟那些同学来往不是很密。尽管晴晴从来没说过她谈恋爱的事，方左红还是替女儿设想过，她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以她的相貌和家庭背景，太好的对象难找。一个老实、本分，对女人好，能够养家糊口的男人，这就是方左红为女儿婚姻所作的设想。
这种设想，跟她眼前看到的现实，好像还有很大的差距。
跟晴晴在一起的这个男人，方左红不喜欢。首先他的那个发型，方左红就接受不了。一个男人，头发焗也就焗了，问题是，他的头发只在中间留了一道竖杠，剩下的全是光秃秃的脑皮了。这种发型大概叫莫西干人，方左红在小青发廊的发型书上见过，没想到还真有人敢留。怎么看都像一只公鸡。这个男人，就因为他的头发，在街上走时有了很高的回头率，方左红就是先被他的发型吸引，然后才看见他身边的晴晴的。晴晴和这个莫西干人，手拉着手，亲密无间的样子，想都不用想，两个人会是什么关系。尽管他打扮得很嬉皮，方左红还是能够感觉出，他的年龄要比晴晴大上许多，至少十岁以上吧。年龄差得多了点儿。而且，就冲他的发型和穿着，也不会是在什么正经单位工作。哪个单位肯要这样的人！
方左红看见晴晴的同时，晴晴也看见了方左红。晴晴好像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妈，你今天怎么有空？”
当着莫西干人的面，方左红不想让晴晴太难堪，只是说：“晴晴，下班以后早点儿回家。”
方左红做出的姿态是，她根本就没想认识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那天晚上，晴晴回家很早，表现得也挺乖，吃完饭主动收拾桌子洗碗。方左红心说，你乖也没用，我就是不能同意你和这样的人搞对象。
没等方左红追问，晴晴主动交代了：
“妈，你看人不要光看外表啊，努努其实是一个很上进、很有责任感的人。”
“他做什么工作的？能娶你、能养活你吗？”
“我们还没进展到这一层，再说，就是他能娶我，那不也得是几年以后的事。我们只是在一起感觉好。谁像你们那代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是为了睡觉、结婚。”
“你说话别放肆。你还没告诉我，他是干什么的？”
“DJ。”
“什么？”
“DJ。跟你说你也不懂。就是舞厅里，给大伙领舞鼓劲儿，让大家一起HIGH的那种人。”
“干这个能长久、能挣钱吗？”
“当然能挣钱了。”
“你们俩在哪儿认识的？”
“反正不是婚姻介绍所。”
“再这么说，我掐死你！”
“迪厅。”
“以后少去。还有，不能随便跟男人上床。这种事，最后吃亏的总是女人。”
“跳个舞有什么了不起。”
“要是还吃摇头丸呢？”
“哪儿那么多摇头丸？有那钱，不如买衣服穿。”
“他多大了？”
“二十九。”
“结婚了吗？”
“废话！结婚了我跟他在一起玩个什么劲呐？得得，不理你。以后我们的事你少管！”
晴晴的态度不好，方左红那个气啊！还“我们的事你少管”，“我们”是谁？是她和那个莫西干人吗？才几天呐，她和那个小子成了一伙儿的，老娘成了外人了！

9
女儿不让她省心，老刘这一阵表现得还不错。每天从老年大学下课、吃完饭，差不多总要到方左红这儿来。还像一开始那样，来的时候总不空手，总能给方左红带点什么。
老刘说了，关于结婚的事，他正在跟玲玲和刘明慢慢透露：“小方你放心，我一定会做通他们的工作，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孩子，不会反对的。”
说是这么说，过了半个多月，还不见老刘传达什么喜讯，方左红就有些着急，却不好再催，脸色却眼瞅着不好看了。老刘也不是没长眼睛的人，方左红的变化他是看在眼里的，隔了一段时间，老刘就从天天到方左红这儿来报到，改成三天两天来一次。对他的变化，方左红是睁眼闭眼，假装不知道。有些事，不是能够勉强的。他要是真的不行，也不能强扭瓜啊。
这一回，老刘四天没来了。
方左红真是有些着急了。要是不行，你就给个痛快话吧，何必这么抻着让人难受呢？
第五天头上，等来的是玲玲。
玲玲人没来，给她打的传呼。方左红看传呼，是老刘的电话号码，还以为是老刘找她。玲玲说：
“方左红，你过来一趟，咱们谈谈。”
玲玲跟她说话一点儿不客气，方左红想噎她几句，终于还是忍住了。这种关键时刻，有些事得忍。
见面的地点就在老刘的家里。这是她们第二次见面。第二次见面，玲玲对她还是那么不客气、没有礼貌。玲玲跟方左红开门见山：
“我爸说他对你印象不错，想结婚。说说吧，你要什么条件。”
方左红没想到老刘的女儿会这么直筒筒地把事情端出来。这个老刘，事先也不跟她通个气，让她有点精神准备。但事已至此，方左红就只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只是，有些话真的不好说。说多了，玲玲反感了，一下子否了这件事，可能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说得少了，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以后也没法再找补。方左红想了想说：
“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你也得听听你爸的意见吧？”
“我爸能说出什么来？男人不都那样，上了女人的床，就肯给女人办事。老的小的都一样。”
玲玲的话，让方左红的心疼。方左红忍着。说：
“既然你这样说，我也就把我的想法说说。我没工作，没劳保。这一点你爸都知道。我找男人是为了有一个相对平安的晚年生活。我不否认我找你爸是因为他有房子，有不错的退休金。安安静静地生活，一直相伴到老，这就是我的想法。不管他将来是病、是残，我会侍候他，这一点我能保证。”
“你倒是挺实在。这么说吧，我也不是那种非拦着不让老人再婚的人。我只是对你还不了解，不放心。房子和钱，只要你们生活得好，只要你能照顾好我爸，我不会在意。但是让我像女儿对妈那样对你，那是不可能的。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你比我大几岁？三岁？就那么回事吧，现在后妈比孩子小的事我也见过。但是有一条我得说在前面，如果你在我爸之外还有别的男人，那我不能答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白———如果你和我爸真结婚了，就不能和别的男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
玲玲的话像耳光一样掴在方左红的脸上，让她血往上涌，想骂人，却又张不开口。这么说，那天和孙国强在一起扭扯的时候，她看见了？世界真是太小了！
和玲玲的谈话，方左红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当着老刘的面儿，他的女儿这样说话，他竟然一声不吭，让方左红相信，玲玲的一席话，事实上也是他老刘想说、却没好意思说出来的。这个该死的老头子，方左红在心底恨他！
方左红不知道，她对老刘的恨，才刚刚开始。
加深这种恨的，是那个叫刘明的男人。
刘明是玲玲的弟弟，老刘的儿子。
见刘明，是老刘打的电话。老刘说：
“小方，你今天过来一趟吧，明明他说要过来。”
方左红知道老刘说的明明就是他的儿子，是她和老刘婚姻路上又一道非迈不可的坎。知道了这层关系，方左红就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该往漂亮里打扮，还是显得丑点、老点才好。她对这个刘明一点儿都不了解，只知道他是一个股票经纪人。方左红没做过股票，听说有人炒股票发了家，也有人把自己一辈子的钱都套在股市里，几万几十万的钱，扔到股市里，连个响动都没有，就全没了。这个刘明，他属于哪种？
如果说玲玲对她的审视带着一种女人对女人的挑剔和不以为然的话，那么，刘明对她的审视，则让方左红有一种被人贩子挑拣的感觉。刘明长得跟他爸很像，只是更胖一些，显得很富态，身上有一种成功男人的那种居高临下和自信。刘明坐在沙发上，对方左红说：
“我爸说你们想结婚，我看就算了吧！我爸这么大岁数的人，能活几天不好说。结了婚，有些事就说不清了。现在这种纠纷多的是，我和玲玲，谁有空打这种官司？依我看，既然我爸看上你了，他一个人生活挺孤独的，也不愿意跟我们在一起，你能陪陪他也不错。但是你们没必要结婚。现在同居这种方式挺时髦的，多的是。”
这个叫刘明的男人的话，方左红听得很明白，不就是说别让我打你们家财产的主意吗？不为老头儿有房子有钱，凭什么我要侍候他？就冲你们瞧不起人、不拿别人当回事儿的劲儿，我还真就不侍候了！不就是一个老刘吗？愿意结婚就一起过。不结婚？别想着这种好事！我宁可做钟点工，也不会这么给你老刘打长工！
当着刘明的面，方左红没有发作出来。在心底里，她对第一次见面的刘明还是有一点憷。但是她不憷老刘。刘明一走，方左红就冲老刘开了火：
“老刘头儿你什么意思？你要是不同意结婚，你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跟你睡过觉就讹上你了，但是我也不能让你的儿子、女儿这么当面欺负。今天跟你明说了吧，要一起过咱们就结婚，不结婚，你早点发话，咱们从此一刀两断，各过各的日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