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左石像挤毒疮一样将怨气挤得干干净净。对于左石,那是过于奢侈的东西,他享用不起。他不敢惹家里人,不敢惹邻居,不敢惹任何一个人,就是狗他也惹不起。那天,一条黄狗跟在左石后面,闻闻嗅嗅的,左石踢了它一脚,恰被赵大嘴看见了,赵大嘴骂左石,你也配打它?它比你灵醒呢。左石想起黄狗是赵大嘴的爱物,便将头勾到裤裆里。
村里的闲房子多的是,可左石找了好几户,不是说腾不开,就是说房子要卖了。左石先前还挤出些笑,后来那笑便硬在脸上。
问完最后一家,左石的脸扭得狗屎一样难看。已是黄昏时分,雾霭散弹一样射进左石心里。他没敢见耳朵,一个人跑出村子哭了一场。悲愤便是这时浮上来的,很快胀满了肚子。他们把左石看作了疯子,他们看不起左石,要往绝路上逼他。妈的,他们要踩扁左石,左石偏不让他们踩。如果先前左石对耳朵肚里的孩子心存芥蒂的话,现在他要把那个孩子当成对抗别人的武器。
左石回去时,一张脸已灿烂无比了,耳朵问他租上房没,左石说租上了。耳朵问谁家的,左石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左石不想让耳朵再跟着伤心了。
第二天,左石来到村子最北面的一处房子。这处房子是老光棍的,两年前老光棍死在房子里,三天后才被人发现。这是村里最破的房子了,房顶上长满了蒿子草,门板、窗户被风雨剥蚀得没了颜色,屋门被铁丝绞着,从没人动过。怎么看都是风烛残年的样子。可是,左石要它做自己的新房了。
左石打开门,一股霉味直扑过来。屋里到处是垃圾,烂了的水缸、褪了色的箱子、锈迹斑斑的勺子。炕已经塌了,墙上也有了裂缝。左石想,虽然破,可也挡风遮雨呢。
左石用了一个星期打扫、修理,残破的房子便焕然一新了。左石补了院墙,抹了房顶,漆了门窗,擦了玻璃,盘了炕,刷了墙。墙上糊了明星画,玻璃上贴了大红的喜字。左石搬来行李,买了锅碗瓢盆,屋里便漾着暖洋洋的气息了。
这几天来过三个人,一个是母亲。母亲哆哆嗦嗦的,看一阵,叹一口气,末了抹着眼睛说,你让娘伤心呢。你让娘伤心呢。塞给左石一千块钱,走了。另一个是电工。左石找了电工三趟,让他接电。电工推三阻四的,今天没空,明天也没空。一天半夜,左石跳进电工家的院子,敲他家的窗户。电工两口子吓坏了,声音都透着颤。左石说,我等你接电呢,白天你不是没空吗?电工来气了,黑天半夜,能接电?你别起腻。左石说,我不敲了,我在院里等着。电工开始说好话了。第二天便给接了电。第三个来的是耳朵。她看看院子,再看看一头汗水的左石,全明白了。她扶着墙壁,一个劲儿地说,都怨我。左石说,让你住这破房子,有愧的是我。耳朵说,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见人。左石说,咱没干坏事,怕啥?其实,左石和耳朵一个心思。
一个晴朗的日子,左石把耳朵接了过来。几个月前他就该娶耳朵的,这个日子崴了脚,险些栽在半路上。现在,它总算来了。左石在前,耳朵在后。衣服都是旧的,但耳朵洗得干干净净。这是村里最简单最冷清的婚礼,没人陪,也没人送。寂寞的街道上只有脚踩着阳光的咔嚓声。空中偶尔飘过春天的气息,可能是婚礼中唯一的佐料。左石说,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吧。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左石自己都觉得无聊,可耳朵笑得整个人都颤了起来。她的头一偏一偏的,可是扫见左石痛楚的脸,她突然停住了,那笑声便被刀齐齐整整地剁下来。沉默着,那路漫长得有几个世纪。
那一挂红嘟嘟的鞭炮终于晃入眼睛。
耳朵牵了左石一下,你还买了炮?
左石说,今儿是咱的喜日子。
耳朵担心地说,就别放了吧。
左石说,我没别的礼物送给你,只有它了。鞭炮一响,你就真正是我的人了。
左石点了。鞭炮声将耳朵的脸震出了大团大团的红晕。
左石说,耳朵,你跟我一回,也没坐上个轿子,到屋里这段路,我得抱上你,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你就当坐轿子吧。
耳朵的眼里闪出泪光,我不值得你抱。
左石说,来吧,不由分说抱起了耳朵。
屋子是简陋的,摆设是简陋的,一切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可左石和耳朵却感到轻松。没人再找他们的麻烦了,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和白眼了,他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栖身地。
吃过晚饭,两人你瞅我一眼,我瞅你一眼,似乎要瞅出几个字来。耳朵说,你瞅我干啥?我脸上又没电视。左石说,我不喜欢看电视,我要看你唱戏。耳朵说,那我就唱,你不许羞我。耳朵便站在当地唱小戏《五哥放羊》《观灯》。耳朵的嗓子脆,左石觉得自己被泉水漫住了。左石怕她累着,说,行了行了,我要换台啦,便让耳朵坐着,他唱。左石不会唱小戏,他喜欢唱流行歌曲。两人似乎都想让对方快活一些,比着唱,直到嗓子干了,哑了。幕布该拉上了,电视机也该关了。
耳朵拉被子时,左石突然有些害怕。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他早就想把耳朵搂在怀里了,这个时刻来临时,他竟胆怯了。睡下后,两人各自躺着,中间还隔了一小段距离。左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想,耳朵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呢?左石听见耳朵叫他,便答应了一声。之后又没了动静。左石叫耳朵,耳朵也应了一声。又是漫长的寂静。终于,耳朵犹犹豫豫伸过一只手,左石摸了摸,紧紧地握住。耳朵便将身子拱进来。
夜,黑漆漆地盖过来,如一面厚实的手掌。
8
左石以为隔开了距离,他和耳朵便会被人遗忘。左石将房前屋后的荒地翻了一遍,用树棍一块块地围起来。节气一到,他就栽下芹菜、白菜、葱蒜、萝卜、茄子、番瓜,就是吃一年也吃不完。左石还要种一片向日葵,给耳朵当零食。耳朵闲不住,左石翻地,她就插树棍,左石让她歇着,她总是说不累。日子是苦了点儿,可那份自在是别处无法消受的。
左石想错了,他和耳朵与村子连着筋呢,砍都砍不断。那份自在像薄壁的玻璃瓶,很快就稀哩哗啦地碎裂了。
那天,左石背了一捆树枝回来,耳朵拿毛巾擦左石额头的汗。左石嗅嗅鼻子,说你身上有股香味呢。耳朵红了脸,举起拳头要捶左石,忽听得一声,哈,大白天就亲热。两人回过头,不知赵大嘴几时进了院子。耳朵的脸越发红了,羞羞地低了头。左石讪笑着,说村长是稀客呀,进屋。赵大嘴摆摆手,算了,就在这儿说吧,脸便绷得猪皮一样了。
赵大嘴瞅着耳朵的肚子说,这个孩子不能生。左石往前挪了挪,笑说,村长说笑话吧?赵大嘴道,谁跟你说笑话?你有准生证吗?左石的笑便冰挂一样硬在脸上。赵大嘴说,没有准生证,就是违法,至少罚你两万块钱,你掏得起?左石的腿有点软,赵大嘴并非信口雌黄,村里有好几个挨罚的,生生将红火的日子罚成泔水样了。不过,那些人是超生的。他悄悄瞅了耳朵一眼,耳朵满脸的慌乱。左石又往前挪了挪,几乎挨住赵大嘴的鼻尖了,赵大嘴便将头扭开。左石说,我去办一个就是了。赵大嘴冷冷一笑,现在办一个,十个月以后才能生呢,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哪个敢给你乱办?左石说,赵村长进屋,中午就在这儿吃吧。说着给耳朵使眼色,让她准备饭菜。赵大嘴说,你小子别耍鬼点子,我好歹也是九品官,明天你和耳朵主动做了,不然,乡里要强行堕胎,到时候就受罪了。
耳朵像一摊泥,流到了炕上。左石琢磨着怎么做耳朵的工作。两万的罚款想起来就后怕,可见耳朵失神的样子,终是开不了口。耳朵躺了一会儿,坐起来说,我想好了,还是做了吧。她的脸上已没有了悲伤和绝望,平平静静的。左石愕然。耳朵说,我已经拖累你够多的了,不能再把你往火里拽了。左石突然感到羞愧,耳朵替他想,他却没替耳朵想。意识深处,他甚至有趁这个机会来解脱的念头。左石暗骂着自己,心里便涌上悲壮感。他说,不让生,咱就逃,那么多人能在城里干营生,咱还能饿死?耳朵倔强地摇摇头。左石看着耳朵忧伤,心里就难受。他说,你别急,咱想想办法。耳朵说,我下定决心了。
左石背着耳朵去找赵大嘴。赵大嘴对左石好一阵寒碜,左石不敢恼,青瓜白脸地赔着笑。赵大嘴扭头找缸子,左石忙着给赵大嘴倒水。左石说,赵村长好歹帮个忙。将东拼西凑的三百块钱塞进赵大嘴手里。赵大嘴似乎生气了,我堂堂一个村长,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左石说,好歹请人吃个饭。赵大嘴的脸慢慢转过来了,他点着左石的鼻子,左石啊,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好吧,我去试试,都像你这样,我这个村长没法干了。左石说着感激的话,脸皮几乎翻卷过来。走出赵大嘴家老远了,左石又回过头,冲赵大嘴家的方向狠狠地唾了一口。
第二天赵大嘴就把准生证送来了。正在捞面条的耳朵惊得险些将碗摔了,她意外地看着左石,左石却不看她,抓住赵大嘴的手,赵村长出面,没有办不成的。赵大嘴说,什么呀,我差点给人下跪。左石忙做出感激的样子,我欠了赵村长的情呢,在这儿吃饭吧。左石只是让让,赵大嘴却不客气,也好,我正饿了。左石知道一顿面条是没法打发他的,便去供销点赊了瓶酒,外加两筒罐头。
赵大嘴毕竟是第一个在左石的炕头上吃饭的客人,左石的芥蒂很快就荡然无存了。赵大嘴先前避着不往两人的痛处说,等脸红脖硬,整个牙床露出来的时候,他就开始训人了。左石,这咕咚说啥也是你戳下的,你要不去城里卖土豆,耳朵也就没有这一劫。只是,你们后面的做法让人添堵。我给你办了证,要遭好些人咒呢。
左石和耳朵尴尴尬尬,点头不是,摇头不是,刚刚浮上来的那点喜悦被赵大嘴拍了个一干二净。左石恨不得往他嘴里塞个碗。耳朵似乎看出左石有些不对头,悄悄扯了扯他。
打发走赵大嘴,两人精疲力竭。耳朵问左石给赵大嘴什么好处了。左石淡淡地说,下次选村长,我投他一票。耳朵疑疑惑惑地问,他这么好哄?左石说,官是他的命根子。耳朵的声音潮湿了,你这样,我受不了,我欠了你一座山哩。左石说,什么呀,我是你男人,咱俩前世修来的。耳朵咬紧了嘴唇。这时,她的肚子又动了,她的手刚刚放在上面,马上离开了,犯忌似的。其实,左石的目光早就移到了一边。
就在这天,瘸羊倌出现在他们的破屋里,手里还提着一只兔子。左石和耳朵受宠若惊,尤其耳朵,简直手足无措了。瘸羊倌因耳朵没把孩子做掉而生耳朵和左石的气,说不愿再见到他们,现在主动上门让人意外。
瘸羊倌说,就让我站着呀。两人如梦初醒,忙着给瘸羊倌让座。
瘸羊倌的目光在耳朵肚子上瞄了一眼,便蜇了似的,躲着,不再往那儿看。耳朵觉察到了,左石陪瘸羊倌喝酒,她就退到一边。左石也不知瘸羊倌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了,瘸羊倌一向怪异,他也就没多想。瘸羊倌走后,耳朵说,我爹心里还拗着劲呢。左石安慰,慢慢就好了,咋说你也是他闺女嘛。
此后,瘸羊倌就常来。今天拎一只兔子,明天提二斤红枣,总之不空手。
那天,左石从外面回来,耳朵大叫着满炕打滚,额头、鬓角沾满湿透了的头发。左石吓坏了,问她怎么了。耳朵咬着牙说,我肚子痛。左石要弄她去医院,耳朵喘息着说,没事,你抱抱我。左石就抱住她,他比她抖得还厉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耳朵方平静下来。左石一边替她擦汗,一边说,让你吓坏我了,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耳朵显得十分虚弱,我也不知道,可能吃坏了,我爹给我端过半盆鸡汤,全让我喝了。
左石好像觉出哪些地方不对劲,耳朵睡着之后,他掩了门往瘸羊倌这边来。
瘸羊倌正坐在那儿等左石呢,依然是那个架势。他似乎料到左石会来,左石一进门,便问,耳朵咋样了?咔嚓一声,左石觉得心上某个东西被剪掉了。他问,你给鸡汤里掺了啥?瘸羊倌并不回避,是我从别处倒腾来的偏方,专门打胎的。左石嚷,耳朵可是你亲闺女呀,你怎么下得去手?瘸羊倌浅浅地瞟左石一眼,重声道,亲闺女我才这么干,那个杂种,我想起来就堵心。为什么一定要生下来?耳朵是个女人,没远见,你咋也这么糊涂?你喜欢她,我从心眼里高兴,可你得分什么事,能让的让,不能让的坚决不让。你拖泥带水的,让我失望啊。
左石看着铁板样的瘸羊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瘸羊倌问,有效吗?
左石慢慢挤出几个字,又让你失望了。说完,扭头就走,仿佛身后是一个巨大的漩涡,随时会把他吸进去。
9
夏末的午后,在田里干活的左石闻着浓浓烈烈的莜麦味、蒿子味,突然有些心慌。左石挺奇怪,平时心烦意乱时,闻见这些气味他立马就平静了。他不知怎么回事。望望天,白花花的阳光,瞅瞅地,暄腾腾的绿色,和任何一个午后没有区别。可是,他越来越烦,肋骨几乎要断了。左石干不下去了,他开始往回走,先是大步,很快就奔跑起来,有什么牵着似的。
一到院门口,便听见耳朵极力压抑着地喊叫。左石哆嗦了一下,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扑进屋里的,看到惨白了脸的耳朵,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耳朵汗津津地说,左……左……左石抓住耳朵的手,急得要哭了,要……生了吗?耳朵吃力地点点头,又指指门外。左石说,你坚持住啊,我去去就来。
左石嗖嗖的,像跳兔子一样蹿到杨婆子家,把正在院里串豆角的杨婆子吓了一跳。村里接生都是杨婆子。左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耳朵要生了。杨婆子哦了一声,埋怨左石,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你知道我去吗?左石急慌慌地说,这是大事呢。杨婆子说,这么大的事,你娘怎么不来?左石说,婶啊,我给你跪下了。杨婆子说,别……我没说不去,说实话,我不想去,可到底是两条人命。这才慢慢站起身。左石催她,她说,我好歹也得准备家什吧。终于出了院,但走得一步三晃,左石的嘴唇都憋紫了,婶,能不能快点儿。杨婆子说,急啥,时辰早着呢,我去了她照样疼。左石说,我背你吧,不由分说将杨婆子背起来。杨婆子一路哎哟声,我的骨头要让你颤断了,放下!左石听不清她在嚷啥,他的脑袋被耳朵的叫喊填满了。
杨婆子看着耳朵,说,还得一会儿。她想找个凳子,寻了半天,竟没有坐的地方,只好跨在炕沿上。左石说,她疼得利害啊。杨婆子没好气地说,那你替她疼!我接了这么多孩子,还不知咋回事。左石不敢再言,耳朵叫时,他就狠狠地握她的手。杨婆子抱怨,我都让你弄散架了,哎哟,就让我干坐着呀。左石竟没听见,还是耳朵歇喘时,让左石给杨婆子泡红糖水。杨婆子喝着水,摇着头,似乎哼了一出什么古戏。左石很是恼火,却不敢发作。耳朵一停止喊叫,他还得殷勤地给杨婆子续水,忙得眼睛都是蓝的。
傍晚时分,耳朵终于生了。耳朵虚弱得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杨婆子告诉她是个小子,她只是抖了抖眉毛。左石的衣服湿透了,瞅瞅杨婆子,竟也是满头的汗。杨婆子说,你差点儿吃了我。左石搓搓手,嘿嘿地傻笑。
左石用红纸包了五十块钱,包了一块红糖,给杨婆子放在那儿。杨婆子喝完碗里的水,把钱和糖装起来,又嘱咐了左石几句,她似乎要走了,可站了那儿,却不动弹。左石就只好陪她站着。
杨婆子迟迟疑疑地问,这孩子是要送人吗?
左石点点头。
杨婆子的目光从左石脸上滑到耳朵脸上。耳朵似乎没有听见,她侧身看着孩子,红晕慢慢在脸上洇开。
左石突然觉得喉咙发干,想咳又咳不出来。于是,他像杨婆子那样盯紧了耳朵。耳朵的脸抻长了,如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
耳朵终于意识到了,轻轻地说,满月的吧。
左石冲杨婆子点点头,杨婆子便走了。
耳朵生了孩子后,左石和她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左石还像过去一样喜欢她,耳朵说什么他就依什么,耳朵也像过去一样疼他,就算一颗糖果,也要一人一半咬了吃。可是,左石觉得两人之间隔了一层什么东西,这让他不自在。说穿了,还是因为这个孩子。耳朵要把孩子生下来,左石同意了,就算有想法,还是挺了过来。这个孩子是要送人的嘛。如果养这个孩子,那滋味就难受了。左石已经开始担心了。尽管那天耳朵放了话,可左石觉出来,耳朵不情愿,她舍不得孩子了。左石不知道耳朵把孩子留下来,他该怎么办。
两人尽量不说孩子的事,可这又是避免不了的,孩子总要哭,总要撒尿。他不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可以藏起来。起先几日,左石似乎不敢盯着他的脸看。直到有一天,耳朵和孩子都睡着以后,他方多盯了一会儿。他的心咚咚跳着,要蹦出来了。孩子圆脸,眉眉眼眼都像耳朵。左石暗吁一口气,可他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坦然了。孩子在耳朵肚里,左石脑里全是耳朵,孩子生出来,左石的眼前就晃起了别的影子。
有一天,耳朵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给他起个啥名儿好呢?左石的骨节啪地响了一声,他艰难地冲耳朵笑笑,你看着办吧。左石身上湿乎乎的,如果送人,还有起名字的必要吗?左石的笑意无法掩饰他的冷漠,耳朵也没再说。这些日子,耳朵一直看左石的脸色,她说话没有那么大声了。那种胆怯、忧郁使左石难受,左石可不是故意给她难堪。让左石痛快说一句,留下他,我们养?左石说不出口。想想,当初准生证也没必要办。左石的脑袋像乱柴掺了泥浆,混乱得不成样子。
眨眼的工夫,孩子就两个月了。一天早上,左石刚醒来,耳朵就说,你去找杨婆子,给孩子找个人家。左石怔了怔,终于卸下什么东西似的,胸里顺畅了。可他又有点内疚,他捧住耳朵的脸亲了一口,说,你舍不得,就留下吧。话音没落就后悔了,左石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好在耳朵没接他的话,只是催促,赶紧起吧,杨婆子事儿多,别找不着她。左石想,耳朵一定看出来他是装的。左石没有磨蹭,很利索地穿好了衣服。他出门的时候,似乎觉出耳朵的眼里闪出了什么东西,但他没有回头。
几天后,杨婆子就给孩子寻到了人家。是白水镇的,离村七十多里。两口子三十多岁了,一直没生养。男的在镇上摆了个小摊,女的在饭馆帮工。这些都是杨婆子说的,孩子到了这样的家里肯定享福。左石和耳朵也就同意了。
那天上午,杨婆子把两口子领了过来。男的高鼻阔脸,女的小眉小眼,穿戴果然比左石和耳朵好。两口子对孩子也很满意,打算当天就要抱走。可孩子突然啼哭起来,止都止不住。耳朵就说,孩子这两天有点感冒,要不再等等?左石不由看了耳朵一眼,耳朵却询问地望着那两口子,他们相视一眼,说那就等等吧。
他们走后,耳朵对左石说,我看那两口子人性不咋样。左石说,杨婆子不会说假话吧,再说,抱去就是他们自己的,谁对自己的孩子不好?耳朵想了想说,那就这样,你给孩子买点药。左石知道孩子没感冒,但还是买了一点儿。
三天后,那两口子又来了,还提了好些东西。杨婆子拿出一个包,说对方给了三千块钱。左石和耳朵谁都没接,杨婆子就放到炕上。耳朵抱着孩子,先是喂奶,尔后换衣服,折腾了足有两个小时。最后,还是杨婆子从她手里接过去的。那两口子抱了孩子,说了几句客气话,匆匆走了。耳朵送出门,送出院,还要往村外送,被左石拽住了。耳朵软在左石怀里,默默地流泪。等回到屋里,她就抹干了眼泪。她说,我想睡一会儿。
耳朵一直睡到天黑。左石让她吃饭,她说不饿。孩子不在了,一下显得没事干,显得冷清了。左石知她心里难受,却不知怎么安慰她。后来,还是耳朵提议,咱们唱曲子吧。耳朵先唱,唱了一句就唱不下去了,嗓眼儿里堵了东西似的。左石的眼睛跟着湿了,要不,还抱回来吧。耳朵笑笑,过两天就没事了。左石抱住她,再给我生一个吧。耳朵的眼睛熠熠闪亮,生一个。
两人疯狂地做爱,他们绞在一起喘息着,呼喊着。仿佛这一夜耳朵就要怀上,怀不上便不罢休。等平展了身子,他们发现自己的力气已掏得一点儿不剩了。
第二天,耳朵就下地了。她间草、拔菜、割柳条,回到家里还要给树栅上缠绳,一刻也不闲着,脸上被汗水渍着,红一片,黑一片。
第三天依然如此。
第四天清早,左石醒来,一摸,耳朵不见了。左石吓了一跳,他跳起来,见耳朵在院里呆坐着。她的衣服被露水打湿了,不知她什么时候就起来了。她的眼睛呆滞无神,掺了土似的。左石想,再这么下去,耳朵会折磨疯的。左石说,你想他,就弄回来吧。耳朵扑进左石怀里,哇地哭了。
两人疯狂地做爱,他们绞在一起喘息着,呼喊着。仿佛这一夜耳朵就要怀上,怀不上便不罢休。等平展了身子,他们发现自己的力气已掏得一点儿不剩了。
第二天,耳朵就下地了。她间草、拔菜、割柳条,回到家里还要给树栅上缠绳,一刻也不闲着,脸上被汗水渍着,红一片,黑一片。
第三天依然如此。
第四天清早,左石醒来,一摸,耳朵不见了。左石吓了一跳,他跳起来,见耳朵在院里呆坐着。她的衣服被露水打湿了,不知她什么时候就起来了。她的眼睛呆滞无神,掺了土似的。左石想,再这么下去,耳朵会折磨疯的。左石说,你想他,就弄回来吧。耳朵扑进左石怀里,哇地哭了。
10
左石和耳朵费了老大周折,终于把孩子弄了回来。那两口子说什么也不同意,给是给了,却没少寒碜。左石把那三千块钱给了人家,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对方出了三千五,那五百块自是装进了杨婆子腰包。左石和耳朵应下了这五百块钱。
孩子就这样成了家庭中的一个成员,耳朵给他起名豆子。耳朵的脸又红扑扑的了,像是抹了霞光。可她的眼神是怯懦的、不安的,完全是做了错事的样子。左石心里就更矛盾了,想那样一个人给耳朵留下的种,而他还要当他的爹,就疙疙瘩瘩的,像是吞了石头蛋子,可看到耳朵怯生生的样子,他又挺难受。于是,他竭力说服自己,接受豆子。他和耳朵总不能互相觑着脸色过日子吧。
夜晚,耳朵依然是疯狂的。她说一定要给左石生一个。左石知道耳朵心里也不好受,他安慰她,你是豆子妈,我就是他爹,咱俩可不能分里外。耳朵轻咬着左石的胳膊,又爱又恨的样子。可往往在兴头上,豆子不是饿就是尿了,嗷嗷哭起来。耳朵就顾着弄他了。左石扫兴极了,却不能露出来,他能和一个孩子争吗?过了一段,耳朵的肚子并没有鼓起来。耳朵很着急,左石倒淡了。他说,晚晚也好,不够年份,要挨罚的,咱这家底,罚不起啊。耳朵说,我来想办法。左石一笑,你有什么办法?耳朵说,我找鼻子,她说过有困难可以找她。
左石以为耳朵不过是随便说说,没想到耳朵执拗而认真。她先是用鼻子留给她的号码联系,打不通,就四处打听鼻子的电话,有一天竟然向尹大舌头女人打听。尹大舌头女人恨不得生吃了鼻子,与鼻子有关的事她都过敏,结果可想而知。没打听到不说,脸上留下尹大舌头女人两口恶痰。
左石劝她算了,鼻子已不是过去的鼻子,人家是白露丝了,联系上又能咋的。耳朵说,她是我亲妹妹,我不信她不管。
半年后的一个夜晚,鼻子突然回来了。那时,左石和耳朵快要睡了。外面有人喊,耳朵,开门啊,我是露丝。耳朵尚未反应过来,左石说,露丝就是鼻子呀。耳朵兴奋得脸都红了。左石打开门,鼻子旋风样扑进来,身后还跟着尹大舌头,两个人的神色都有些异常。耳朵抱住鼻子说,鼻子,想死我了。鼻子说,什么鼻子,叫我露丝,我和老尹还没吃饭呢,都饿死了,你快给做点儿。耳朵说,急什么呀。鼻子说,我们还有事呢,你不懂,左石,跟老尹搬东西去。
鼻子和尹大舌头是雇车来的。从车上卸下好些箱子,纸箱子,木箱子,都特别沉,占了外屋的大半个地。左石问装的是什么东西,尹大舌头说没啥,乱七八糟的。左石知尹大舌头不愿说,也就没有多问。
鼻子和尹大舌头确实饿坏了,半锅面条,吃了个精光。吃过饭,两人的脸才自然了些。尹大舌头掏出一支烟点上,想想,又抛给左石一支。耳朵怕呛着豆子,把豆子往墙角挪了挪。尹大舌头问,这就是那个孩子?长得还真像耳朵。尹大舌头显然什么都知道。耳朵偷偷窥了左石一眼,脸红了。鼻子和尹大舌头要走了,耳朵留她,鼻子说,不行,我们还有急事呢,那些东西,暂且放你这儿,我和老尹出趟门,一回来马上拉走。耳朵便在此时提出跟鼻子借点儿钱。鼻子僵了一下,问干啥用,耳朵老老实实说了。鼻子恨铁不成钢地说,哪有你们这么老实的,等着挨罚呀,再说,这事也怨你,怀了别人的孩子,不做掉,非要生下来,你们的事我早听说了,真是傻得没治了。耳朵的脸顿时红了,左石也挂不住。鼻子叹了口气,掏出三百块钱,我身上装的全是银行卡,给了你,也没法取,我下次来的时候再给你。三百块钱使鼻子的口气强硬起来,那些东西可别乱动,弄坏了赔不起。
鼻子和尹大舌头走了,左石抱怨耳朵不该提借钱的事。耳朵说,她是我妹妹,她的话不能当真。
左石和耳朵并未在意鼻子寄放的是什么东西,鼻子不让动,他们也没兴趣动它。别人的东西,弄坏了麻烦。左石有点疑惑,鼻子和尹大舌头出趟门,为啥要把东西存放在老家。他仅仅是想了一下,和左石没关系的,左石没必要费那么大的脑筋。左石的烦心事已经够多的了。
几天后,几个公安突然出现在左石家。是赵大嘴领来的,他指着惊慌的左石和耳朵说,这就是。公安狠狠瞪了左石一眼,便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左石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公安便盖住了。他问左石是谁的,左石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公安对左石的迟疑十分生气,猛地一挥手,带走。公安不仅要带走那些东西,还要带走左石。
就在这个时候,耳朵突然尖叫了一声,惨惨烈烈的,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别带他,不关他的事。公安怔了怔,却没有停下来。
耳朵哭喊,带我吧,带我吧。耳朵的叫声血淋淋的,整个院落便被黏稠的腥气罩住。
左石被公安一左一右挟着,他冲耳朵说,没事的,没做亏心事,我去去就回来。
耳朵却听不见他的话,她跳着往前冲。左石回过头,见赵大嘴和一个村民死死拽着她。耳朵每往前冲一次,她的头发就乱纷纷地扬起来,如一簇箭。赵大嘴和那个村民显然拽不住了,他们的嘴都撑开了一个大窟窿。又有两个村民上去帮忙。耳朵的脸被挡住了。左石的血液呼呼涌上来,他大叫,别拽坏她的膀子。车门一关,左石和外面的世界顿时隔断了。
公安审了半天,当天晚上便放了左石。左石惦记着耳朵,他问公安能不能把他送回去。左石是壮着胆子说的,出人意料的是,公安很痛快地答应了。但不是把他送回村里,而是把他送到了医院。耳朵从家里跑出来,要去寻左石。几近癫狂的耳朵在公路上被一辆货车撞了。
左石赶到医院,耳朵已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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