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到了这里，恐怕会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这里险峻奇诡的惊心动魄，和他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禅语佛心，截然不同。诗仙李白来了，可能也要甘拜下风，惭愧《蜀道难》虽咏出了“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却没能描摹出类似此地的奇幻色彩。曹操倒是以纪实的手法，作诗“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强调的却是苦和寒，压根儿没想涂绘这里的瑰丽。

看起来，只有吟唱出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的诗鬼李贺，才能如鲲鹏，展开不知其几万里的翅翼，天马行空地想象：在女娲远未出世，25亿年前的太古宙时，北溟四周的群山，一次次的沸腾，将地球的血浆，漫涌至海底，凝固板结为层层砂岩。西北黄土高原和华北大平原的黄土也随洪水的冲刷，覆盖到砂岩上面。砂岩层层叠加，淤泥日渐增厚。失去了过多血浆的地球，至5亿年时的元古宙期，频繁地喘气呼吸，胸脯剧烈地起伏，便将北溟海底一次次托起，平平地推出海面。那砂岩富含铁质，遇氧即红，再现了地球的血浆本色，又因黄土淤泥的覆盖浸染，便偏了黄，呈现出土红、深红、朱红、嫣红、橘红、杏红、铁锈红、橙红种种。每一层均如朝霞夕照，夜色中的燎原野火。蜿蜒不绝了，便是队队飞天仙女，高擎彩带，以水步绕场舞动，将条条彩虹缠绕在山间。

圆满并不都是完美，残缺方能到达美的极致，孩童似的地球，便突然耍起了娃脾气，肚皮一个鼓突，使北溟盆地拔地而起，其形如地之脊，可称为太；又绵延千里，可视为走，走即行，便被称做太行。又自中间裂开一道峡谷，长约百里，深达千米，数千年 “养在深闺人未识”，使我这样的孤陋寡闻者，除知道远在天边的东非大峡谷、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和近在眼前的且游历了两次的商南金丝峡大峡谷，闻所未闻它有什么大峡谷。

甲辰龙年， “五一”长假，儿子说带我来这儿看看。我便诧异了，心想别是太行山人盯着我们这些良善辈的银行卡，夸大其词，造势掳人吧？

儿子驱车，带我和家人，自林州避开拥堵路段，绕道北上，从百度地图上看，到了太行山的头上，这才折而西，在太行山的顶端，盘旋入峡谷山腰。渐渐，路边不时有车停稍宽处，下三三两两游人，遥看、拍景。我先是俯身车窗，之后随众下车。只见两侧有红，上下参差，左右错落，宛若海市蜃楼的万家灯火；陡峭的崖壁，一波三折，如力士猛斩一剑，后退一步，再行劈斩。一面面横断崖壁，似排排昂首挺胸的壮士，挽手并肩，结为道道长城，又像打开了书架上排列的一本本账册，展示地核岩浆的历史。揣测诗鬼李贺见了，当把他的诗句“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移至此处。

——那秋雨和春雨夏雨冬雪，顺着山的裂隙，崖的纹理，以柔克刚，渗透、冲刷，切割，峡谷的风也来助力，刮削，挫磨、撕扯。峰巅崖壁便碎裂了，巨石叠摞，状如碉堡、箭楼、危墙，或如笨拙幼童搭建的积木，危危乎摇摇晃晃将坠欲落；种种怪兽蹲伏，有卧虎、雄狮、海马、花豹、骆驼、海龟、巨猿，猩猩、苍鹰，呆萌的熊猫，可爱的小狗。

最是迷人处，当属别地皆无，仅此独有的，种种的红，带状的，点状的，与各式悬崖峭壁，奇石怪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亲密地缠绕，装扮、点缀了，使色与形，实与虚，神与韵，光与影，相互迎合、氤染、浸润，即使仙界佛境，也难堪媲美。

仰望久了，俯首鸟瞰，则谷底平湖碧蓝，山影倒映，大坝横陈，如蟒伏龙卧，会使人陡然放松紧促的心情，眼界豁然开朗，神清气爽。揣测云雾弥漫，雨雪霏霏时，那条条长短不一的飞瀑白练在茫茫云海间忽隐忽现，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溟濛美幻世界？据说精彩景点还在前面，有一线天、观天眼、云崖撒珠、卧峡睛虹、济公观海，等等。我们停车大坝上探问。人皆摇手而言，早已千军万马进不去了，可绕道山顶，听说人少，景色也不错。

忙调转车头，绕道赶去。至一岔路口，即被栏杆横阻。除收买路钱70外，又因堵塞，节制放行，需在停车场耐心等候。便沮丧灰心，踌躇未决。有疑似车场工作的黑衣人前来游说，可去他家的农家乐就餐，既能填饱肚子，又省了买路钱，还可抄便道去山顶，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有这等好事？天上掉馅饼！狐疑不已，又想赌一把。正磨磨蹭蹭挣扎煎熬，又有人被忽悠上钩了，便暗自惊喜，来帮手了，怕甚？便慨然允诺，结伙成行，随那黑衣人导引的小车，过抬起的拦路杆，入小路，或俯冲，或仰攻，不时停车于路边稍宽处，会车让路。便觉路途遥远，终点模糊。正惊疎不定，小车忽立起，插下去了。魂惊魄散，刚要失声惊叫，见有人于车窗外挥手，指挥停靠，入狭窄平地的两车之间。炊烟即刻缭绕于眼前，菜香扑鼻而来。

下车见一栋四层小楼接一偏厦。小楼大门旁的白瓷砖墙上，右侧贴一土地神像，已被清风请去，留下一方空白，左右贴对联：天高悬日月，地厚载山川；横批：天高地厚。大门内中堂敞亮，是为会客室，早已支数张折叠餐桌，西边的两张各有打牌、喝酒的，那是民宿的客人休闲娱乐；东边的两张闲置，接待我等新客。旁有过道，两边开独立单间。有楼梯通楼上单间，单间窗外皆挂空调，据说节前已预约住满。偏厦即灶房，房前两张席大的空地里，紧挨着支两张折叠餐桌。此刻桌上饭菜狼藉，仍有吃客挑食残羹剩菜。忽悠我们来的那黑衣人，半蹲灶房门前，一边笑容可掬招呼新客旧客，一边在水盆旁宰杀刮剥一条血里乎啦的青鱼，那鱼之后应儿子之邀，被烹烧装盘摆上了我们的餐桌。和它一同摆上的还有炒回锅肉干萝卜片。我在北京小区的邻居是老北京人，便晒有两大席干萝卜片，说是当年饥荒用来果腹救命的。此刻和回锅肉炒了，濡软嫩滑，竟好吃得太太！结账时餐费较林州城的稍贵，和北京市区的差不多。我们相视而笑，这农家乐真教人乐啊，不是我们之前担心的“坑家店”。

端着那黑衣人敬上的纸杯，我一边润喉，一边独自四出游看。楼后一面立陡崖壁，壁下辟路。旁一石棱，被片石围了，垒起一张镜面，满盛干燥的浅红壤土，整洁精致。可想而知，那是寸土寸金，太行人早先全仗它，在这山的夹缝里繁衍生息，存活至今。楼前小院的塄坎下，竖另一小楼，楼前烟火正旺，人来人往。有腰间缠了衣衫，仰望峰顶，喜不自胜，踊跃去攀岩观景的。再往下，还有人家。继续往下，还有。均独出心裁，悬挂架支起各自的招牌，“喜洋洋”、“盛鑫家园”，等等，还有一家兵似的干脆，直截了当就叫“参战老兵”。一层层人家下去，现一条水泥道，停驻几辆小车，浑不知怎么被导引去的。道旁有沟幽深，漆黑，亮色闪烁，应是一条溪流，惜未听得淙淙碎响。沿羊肠小道东转，下台阶数级，草禾铺垫，现一小院。院门上挂插栓式长铁锁，门楣有墨迹“白府”二字。院墙以凿就的方块青石砌垒。内排一列两层楼房，从上到下，以石砌就，颇具恢宏气势，屋顶铺石板，色红。再转而下，脚底现一石板短墙，自侧面下去，乃一石板缮顶的粪厕，中有粪槽，以整块巨石凿就。嗟叹不已，转出，站定，俯首望去，又一石板房赫然显现。高且阔，屋顶亦铺石片，色红，宽大，不规则，有如席片的，也有像芭蕉叶的，浑然一座赭红的碉堡，蹲守着数说过往。

这不就是家乡的鞑子梁吗？我忽然醒悟，惊叹起来。论资排辈，这儿的当属老一辈了？鞑子们应该是从这儿突破汉人兵将的防线，奔中原，翻秦岭，到洛南石坡李河的梁上，照葫芦画瓢，盖起了石板房？这儿的石板房的红，和山色相同，融化进去了，不那么引人注目。鞑子梁的，则与旷野迥异，玉般的白，如非洲黑人的牙齿，亮晃晃，耀眼、醒目。人们来这儿，主要是看景，石板房只做了点缀。鞑子梁的，则被众目睽睽，聚焦了观赏，景不过是烘托。这儿的石板房早已走出艰难困厄，现今好运，游客络绎不绝，除餐饮红火，兼民宿爆满，每间每晚最少740元，直至2000余元。而家乡的鞑子梁，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追望其项背！？

饭后，儿子开车，准备去山顶的景点，路却已被堵塞，便再也不敢心存侥幸，耽搁冒险，驶出重围后，忙一溜烟打道回府。

回味细想，此行见过了太行山的奇幻，鞑子梁的前世今生， “弱水三千，取一瓢饮”，可以了，应该没啥缺憾。

5/14-22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