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为在小花园多看了一眼你——京城求医小记
(2024-08-19 15:5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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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俗世的诗意生活(散文集) |
这小花园离小区大门最多百十米,里面有个小广场。
那天早晨,我送小孙女去幼儿园,路过小花园,见小广场靠路边,几位穿白大褂的帅哥美女正在支展板、拉桌子摆椅子,准备义诊。对这类活动,我向来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它类同于作线下广告。酒香不怕巷子深。人参、阿司匹林做过广告吗?协和医院做过广告吗?真是好医院好大夫,整日被求医者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哪里走得出来,摆这种地摊搞宣传?
送小孙女到幼儿园后,我回来路过小花园,见小广场的义诊已拉开阵仗。一排铺有洁净白桌布的条桌旁,一边坐着护士大夫,另一边站有几个老头老太,有的已恭恭敬敬地坐了,量血压、测血糖。那血压量得有些儿异常:现在的医院都是把电子测量仪支在桌子上,中间架个圆筒套袖,患者只需把裸露的手臂伸进那圆筒就可以了;但这个却沿用老方法,由一位帅气的男护士,耳孔插听诊器、手握气囊,屏声敛息地瞅眼前的血压计。这种老式的测量方法,据说比电子测量法,不但大有人文情怀,而且精准可靠。唯一不足的,需有经验的大夫或护士。那叫人力资源和医疗成本。现在的医院,图的是省人省事,节约资源、成本,哪顾得雪中送炭尽义务时,还要兼锦上添花好加好?
——我心中一动:这个义诊不寻常啊。不由顺条桌睄过去,多看了一眼:呀,便见了那个把脉的!小个,瘦削,白皙,几乎爬在桌面上,双手将求医者的两只手腕紧握了竖起,双目若有所思,像是在专心致志的倾听。我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的中医把脉,都是求医者将一只手腕枕在大夫手边的小枕头上,大夫伸了五指或三指触摸求医者手腕上的脉槽,没想到,大半辈子过去了,却见到竟有这样把脉的?!双手将求医者的两个手腕,同时握了,攥了,抓了!这足以和神话传说中,孙悟空给国王女儿悬线把脉相媲美么。
我的脚不知不觉挪到他桌前,待坐在他面前的一位求医者起身离开后,便静静地坐下,下意识将一只手伸了过去。他轻声道,那一只。我伸出另一只。他一声不吭,眼睛亮晶晶地眨巴了,双手抓住我的两只手腕,忽紧忽松,忽张忽收,触摸感知了一会,忽然轻轻地说:消化不良。
我不啻听到一声晴天霹雳,心中一震:一语中的!他道出了我多少年来的顽疾痼症。
对中医把脉,我一直心驰神往这样一种境界:啥也不问不看,只摸下你的手腕,便能一口道出,你有何病,应吃啥药。但从没在现实生活中,听说过、遇见过。反倒看到几篇科普文章,说那是不可能的。诊疗是对人的身体做了各种测量检验后,综合权衡才能做出判断。哪能凭脉象一项,就能准确地诊断出来?
可眼下,我不但见到了,而且亲历着。
他拉过手边的一张宣传册,在上面用笔写了像他的身材一样瘦削的三个字,王福国。不动声色地说,到时候,你来找我。
我这时正在就医。医者为北京某著名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的一位女性主任医师。现今想要请她那样的专家医师看病,必须预约。但我没有预约。因为我已挂过了好多著名医院的专家号,却并不是用手机或电脑或电话平台,我不会操作,也不想麻烦、打扰小一辈,让他们替我操心,我是按老办法,直接去窗口挂号的。去了就有惊喜。各个医院的挂号窗口,都贴有优待老人的通知,持身份证或医保卡可直接挂号。爬窗口向里说,麻烦请挂个号。里边就传出一声莺啼,普通还是专家?喜不自胜,忙说,专家。那就挂到了专家。听说,那是医院为照顾老人,特意留出的号源。
我那天先对那位女专家表示了感谢:我今天有幸挂到了您的号。她面无表情,给我了个软钉子,说,那是有个预约的没来,让你拣了大便宜。说说,怎么不好?我和老伴忙将半年来拍的我的脑部核磁、颈椎核磁、腰椎核磁、双腿静脉动脉B超,等等片子递给了她,每递一张解释几句:这是腔隙性脑梗,哪家医院的哪个专家说了,这病与“我们的脑子无关”,你去看看颈椎、腰椎和双腿静动脉血管。当那神经内科医师说,“与我们的脑子无关”时,那么斩钉截铁,武断而亲切可爱,逗得我差点笑出了声。其他看了颈椎和双腿动静脉血管B超的,都平淡地说与他们无关,只有看腰椎核磁照片的那位专家,让我们从早晨九点等到快下班的十一点,好不容易被传唤到他的诊室,他将照片往荧屏上一插,看了眼,便轻蔑地戏弄似地说,你这腰椎,比我的还好,看什么看?我结结巴巴,忙说,这上面好像、有囊肿,听说你能微创手术。我早已多少次梦见,您在我的腰上微创手术后,我健步如飞。他不屑一顾,说,微创?你这怎么微创?还不如早早买个拐杖,拄起来防跌倒。我的心里即刻跑过亿万匹的泥马,我黎明起床,坐地铁穿越大半个北京,花80元挂了个专家号,痴呆呆等了将近三个小时见到你,得到的就是这样不疼不痒的两句话啊?!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忍耐了,口吃道,买、拐杖?他不动声色地说,怎么,你不想买?那不定你哪天就要来让我给你动手术治骨折。我一下睁大了眼睛,还想说什么。他已挥手道,好了,就这样吧,我马上有个手术。一旁的助手便把我递去的各种照片、资料收拾好了递给我,向门外叫号:下一个。出门后,老伴见我闷闷不乐,劝慰道,别生气了。人家专家不错,没开单子叫你再作这样那样的检查,或者开一大堆可吃可不吃的药,就便宜你了。
那女专家一边心不在焉地听我絮叨,一边潦草地看完了那几张照片诊断书,将头转向我,伸出手,示意我伸手。我喜不自胜,这才是我找她的正道啊。忙将一只手腕枕到她桌上的小枕头上,说,我是看遍了西医没效果,特地请我们的中医来诊治的。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蜻蜓点水似地挨了下我的手腕,便要我吐舌头。我忙吐出了,正想着咋使劲儿吐得长些,完整些,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些,她已将手和眼离开了我的手腕和嘴巴,简短地问起了我的大便情况,随即扭头,拿起桌上的鼠标,对着电脑,写病历,开处方。我弯头偷窥那病历,有舌苔黄(明明是白啊,怎么黄了?),大便干(我清清楚楚说的是不成形啊,怎么变干了?)等字样,处方密密麻麻,有党参片、轻半夏等。随后问了我的住地有多远,听说要坐半天地铁,便说,那我给你先给开两个星期的吧?吃完了再找我调整。我现在就给你预约好。(难得的温暖和亮点)说着,撕下一张预约挂号单,夹在处方单和病历单里递给了我。出门后老伴看那处方,笑道,这是给牛开的牛药?我俩在取药窗口接出两大捆中药,向地铁站走去时,手臂被坠得酸困,只好轮流扛在肩上。每次煎药,砂壶里大半都被塞满,稍不留神,便吱一声,满屋子烟尘雾罩。半个月后,我再次去女专家面前门诊,除像上次那样申诉了我的病情,又主动伸了舌头请她看,说,我们地方的一位中医女主任医师(言外之意,和你平级),和我算得上是朋友,看了我的舌苔,说,你的湿气太重,脾虚,可能这就是你的病根。治了一个多月,那女医师不好意思地说,我咋治不好呢?对不起,得麻烦你另外去请专家。她不动声色听我说完,轻轻地哼了声,说,就你这体质,一个月?我听着虽不舒服,但仍竖起耳朵,想听她说我属啥体质,她却没言语了,满脸的鄙夷,让我很有些无地自容。看她给我开好了处方,说,吃完再来,我给你再调整。顺手撕下预约单,夹在处方单里递给了我。
没有任何意料之外,更谈不上有什么惊喜或欣慰,二十天过后,当我快要吃完那女专家开给我的药,但病症包括舌苔,仍没一丝儿好转,使我沮丧懊悔时,恰在小花园看见了使我心中一动的那一幕。反复权衡比较,我下决心不再拿高额的挂号费去买那女专家的冷嘲热讽了,我要去找那个平易近人、温文尔雅的王福国大夫。
他所在的医院名叫育龙和谐医院,进去了我的全身心迎来的便是IVP待遇,到处是清爽、舒适的洁亮、静谧,毫无那些著名的超级三甲大医院,糊状的喧嚣和拥挤。他听我简约地讲述了近年来,我辗转六七家顶级医院,请教多达十位数以上的教授专家,上溯至我的好友中医师那儿,已达十数年,始终没能治愈我的病症。他轻声地,似乎像是调侃,但却很认真地说,我是最后一位终结者。
他从容地用他那特有的标志性的把脉方式,双手将我的两只手腕,在桌面上竖起紧抓了,忽轻按、忽牢扣,目光专注,双耳耸起,似乎在倾听我的脉搏的律动和韵调,感知左和右两只手腕的脉槽里,同时跳动传递的强和弱,快与慢,实和虚,阴和阳,比较着种种微妙的不同,体味其中的品相和意蕴。小心翼翼,温良恭俭地询问我,嗜辣吗?爱冷食、冷饮吗?嗜烟嗜酒吗?大便干或稀?每天怎么锻炼?在我无尴尬、不经意间,便将“问”的程序走完了。又劝我伸舌、再伸舌,并伸长了他的舌头做示范,还让我调转了身体的朝向和坐姿,他起身站起,从左、右、高、低,各个不同角度,观察我的舌头。开处方时,每将键盘敲几下,鼠标动几下,便要停下,请我伸出舌头,让他再看一看。
你这是湿热。他说。给我开诚布公地讲述了治疗路线图。1,先用微量大黄,拉肚子似的,排空湿热和积滞;2,再给脾胃滋补营养,修复其功能;3,进一步完善脾胃功能,增加营养,使其充分吸收,输送给身体各个器官和部位,增强机体活力和免疫力。每次均为5服。用句套话,这叫公开、坦诚,尊重患者的知情权,起到了有充沛正能量的心理暗示作用,使医患双方,方向明,决心大,配合默契,“军爱民,民拥军,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之后的治疗进程,基本遵循着他制定的这条路线图。开头只三服药,便起到了效果。之后有几天,我得5点许起床排便,他听说后说,这对身体不好,我给你调整下处方,7点以后再去排便。果然,我随后的大便,基本听话地延至了7点以后。我的五脏六腑,他的君臣药物,就这样全都听着他的指挥,进退有序地向着病患进发,攻必克,战必胜。
我看他的处方里,也有女专家用过的半夏、砂仁等,便含笑指出了。他说,药物贵在搭配。一样的君药,臣药不同,效果就不同。即使人们日常的喝水,多了或少了都会使身体出现疾患。中医讲究的是整体,不局限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我每次去诊室,他都在低头,专心致志地看——不是微信、不是短视频——而是印有中医处方的书。见了我,忙让书可可地平躺在桌面,使书页一侧摊开,一侧卷翻,便于随时拿起接着阅读。有次,那翻卷的书页松了,有一页逃逸出来将欲翻转,他轻轻地将它推回至了原位。当他得知我曾长期服用过两种中成药时,分别像背绕口令、乘法歌似的,将各自其中的成分道了出来,然后指出,哪种中成药的哪几味药不适宜我的体质,具体原因是什么,因而绝不能吃;哪种中成药的哪几味药,可能会影响其他药物成分的吸收,弊大利小,应慎服少服。
诊疗未毕,我俩俨然已成忘年交朋友。他给我说当年和他一起学中医的二十多位同学,现在都转为了西医,只有他还在中医岗位上。他的家乡在南方。在那儿他妙用中草药,已有许多佳话和传奇。他是这家医院的老总,两个月前力邀来到北京的。来后,有两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北京的风沙会这么大,二是没想到北京的夏天竟这么热。
我望着他。想起那首闻名遐迩浓情蜜意的诗歌: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他这棵红豆树,生于南国,现在北京,最是相思他的家乡南国。却不知我有幸于这地界,采撷了他一次、两次、多次,今后,还能采撷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