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骨头上辨文识字
(2024-05-27 10:04:32)
标签:
历史安阳甲骨文文化 |
分类: 俗世的诗意生活(散文集) |
我依稀记得,当年看到过的一个故事。说是1920年代,北京一位古文字专家,去探望生病的老友。见他抓来的中草药里,有名为龙骨的碎片,上刻从未见过的字。大惊,追问,寻至药店,求根溯源,答:系从河南安阳某村庄村民手中收购。急去,再次淘宝,重金收买,带回研究,将那龙骨实为龟甲或牛肩胛骨上的文字,命名为甲骨文,写成论文发表,轰动全国。考古队赶去发掘,方知那一带,原是殷商的都城废墟,简称殷墟,地下埋藏有数不胜数刻有文字的甲骨,安阳便顺其自然地向全世界,庄严而自豪地宣称,它是中华字都。
因家乡有幅国学专家的题字:汉字故里,被醒目地镌刻竖立在城外的山上和路边,我就极其思念且向往殷墟的甲骨文。
今年“五一”长假前,儿子对我说,咱们去一趟安阳,看看殷墟吧,你不是老念叨那儿的甲骨文吗?
真是幸甚!不胜踊跃。
还有些窃喜,以为可投机取巧。安阳为三四线城市,和商州市差不多。“五一”长假期间,想来不会有拥堵。
但,出乎意料。属抢票快手的儿子,竟没抢到5月1日的票,只能退而求其次,抢到 2号赶早的。全家凌晨5点起床,匆忙坐上网约车,颠簸窜奔至北京站。几乎是无缝衔接,到了便进,进去就上高铁,刚在座位坐好,车就开了。
车出北京,看百度地图,上面的一颗小蓝蝌蚪,沿太行山东麓,迅速南移。头上的三角,直指山与海与黄河之间的大片空白。抬望眼,平展展的窗外,一望无际,使人脱口而出一个成语:坦荡如砥。邸者,磨刀石也。原文出自《诗经·小雅·大东》:“周道如砥,其直如矢。”那周道早先为殷道,也相当于现在的高铁路。而矢,就是箭。高铁这时便是一支箭,直直地射向大地融化进青天的那条弧线。圈出的大圆,囊括了河南、河北、山东、山西,大约殷商当年的版图。广袤,平坦。可辟宽阔的大道,可供高车大马奔驰。注目良久,我豁然开朗,殷商为啥把都城选在这里?交通便利,地土肥沃,物产丰饶啊。得天独厚的地利,自然会像蚌似的,孕育出安阳这颗珍珠。
中午11点多抵达,匆匆在路边找了家小吃店,以羊汤泡饼为午餐,即坐租来的车,穿过大半个安阳城,向殷墟博物馆驶去。渐渐,开不快了、走不动了,磨磨蹭蹭,最后,被逼停,步行前往。
远远望去,旷野缥缈,天地浑浊。几座飘拂着乳白色雾气的烟囱,那是安阳钢铁厂的,立柱似的,把天撑了上去,给蚂蚁似的人群,留下了活动的空间。洹水隐隐约约闪着银亮,横躺在中间。一座青铜鼎式的建筑,雄浑威武,明显着“王者之气”,阻隔了我们的目光。绕着它的底座,厚重高大的梯状土坡走过去,一条灰色的长蛇阵挡住了去路。蛇头穿过百余米的遮阳折叠伞,伸向青铜鼎建筑的宽阔门廊,尾部影影绰绰地望不见。路边每隔一段,就搭建一顶简易的天蓝色帐篷。里面支着塑料牌,上印买票的二维码,旁边站三三两两志愿者,指导协助扫码。据说一张票140,晚场有表演助兴,为160。我不须破费,有身份证即可。
天上虽有薄云遮挡,烈日仍晒得人头皮生疼。儿子要我在路边临时搭建的帐篷下等待,他去排队。帐篷内的民警是个帅气的小伙儿,小白杨似地挺立着,提醒我们,要有耐心,从排队进去到实际观看展览,可能需要将近两个小时。我却惊诧于长蛇阵中好多的少儿,不时蹦跳出队伍,追逐、嬉闹,去大道两边的清浅水塘旁,撩水泼水,清脆地尖叫。他们进去能看懂吗?他们的父母明知事倍功半,仍不辞辛劳地把他们带来。这就叫培育素质和教养吧?有位低矮的老太婆,满头霜色,从队伍中走出,手持摄影机,时而向前,时而朝后,不停地拍照。皱纹密布的双目,活泼泼的发亮。“腹有诗书气自华”,指的便是这种状况?
长蛇阵不时缓缓地朝前蠕动十几步。儿子移动到了我面前,招手让我进去。人群挪着步子,穿过百多米遮阳伞,至博物馆门前,被铝合金栅栏折叠为数折,隔一会放一拨进去。馆内穹顶高阔,人声鼎沸。儿子又排队去租解说的耳机。一女青年志愿者,不放心地几次到我身边,附耳叮嘱“大叔”,耐心等待,别走丢了。我老老实实呆在原地,等儿子租来耳机,在我的耳朵上挂好。领我们去参观的女讲解员,凑够了30余人,测试了我们的耳机,调剂好音量,即刻高了声儿边走边说,我们现在上二楼,去看馆内最重要的一个展览,灿烂的殷商文明,内容较多,大约将近两个小时,得走快点,请大家跟紧,别掉队了。我忽然想起外面帐篷里那个帅气的民警,提醒我们的话,也有个“将近两个小时”。二者相比,依观后感看,我们排队等候的那“将近两个小时”,值了,也是应该必须的。
二楼的展室,以气势恢宏的一辆辆马车,迎接了我们,领我们向殷商文明走去。那木制的车轮一人多高,可轻易地翻越巨石,碾过坎坷,冲出水洼,响应一望无际大平原的呼唤,势不可挡地前进。它们拉着主人,载着货物,串门,交友,巡视、狩猎。现在静谧地分别躺在主人的墓葬坑里,连同驾驶的马,双匹的或单匹的,彰显主人的身份、地位,就像我们当下,开着“红旗”与“凯迪拉克”,“宝马”和“桑塔纳”。马的驯养、培训、骑具、饰品,又显耀着主人的权势、财富。车粼粼,马萧萧。马车从交通、狩猎,不知啥时转成为了战争的工具,除了运载,车箍也是武器。烟尘四起。前赴后继。征伐,呐喊,杀戮。文明从血腥中走出。海贝被抢来了,成堆成串,无论大小,凡穿了孔的便是钱币。还有玉,莹润,精美,美轮美奂,标榜着高贵、礼仪、信仰、图腾。精灵奇妙的陶器,金光灿灿的青铜器(复制品),包括纹饰、铭文、炉渣、配方,令现代的我们惊叹之余,说不尽的洋洋得意,自豪、吹嘘。还有毛笔呢!(女讲解员惊喜地叫一声,我却没能挤前去亲眼目睹)那时的玉刀,几乎类似于现今的雕刻刀具。
正当我沉迷痴醉,全然忘记了此行的终极目标,是要零距离地观瞻甲骨文,把它们和家乡仓颉造的字,论资排辈一下,几片躺在玻璃展柜里的牛的肩胛骨,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女讲解员说,那上面雕刻有文字。我睁大双眼,咋也看不见。儿子教我用手机拍下,然后放大图片去看,果真依稀可辨几行蝌蚪似的文字。女讲解员引导着,我走向一个个展柜,辨识里面的甲骨上的文字,它们的模样,眉眼、手脚、五脏六腑,理解艰涩的它们蕴含的情怀大义,倾诉的家长里短和俗世趣事。
超过走马观花,名副其实的跑马观花,不知不觉,女讲解员忽然在耳机里说,这个展厅参观完了,请大家把耳机归还,再到前台取押金。人群四散,有去其它展厅的,如,殷商历史的、中外学者评说甲骨文的、殷商和世界文明的关系的、门前拥堵着的沉浸式体验馆,等等。更多的人走了出去。毕竟时间不早了,该慰劳一下肚子,回住所了。
我走出博物馆,恍恍惚惚,仿佛刚看完一台大戏,一部史诗大剧。由马车拉开序幕,一场场地演出,至高潮部分,方是甲骨文奇崛上场,如皇冠上的璀璨宝珠,珠穆朗玛峰顶的明艳积雪。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人的想象力达到那样的高度了,人的创造力也达到那样的高度了。一切艺术的技术的准备也都做好了,比如,通过不知多少次的试验比较,最后确认甲骨为最佳的雕刻材料;组织培训好了专业技术人才;编撰好了举世公认,可以查询、咨询的字典、词典;连雕刻的刀具也制作齐全了。如此这般,怀了十个月的胎,聪明而健康的小宝宝才会顺产下来,呱呱坠地,一鸣惊人——惊了后世的我们,和全世界的各色人类。
甲辰年5月8-11日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