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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倒好 |
分类: 中国戏曲 |
我很笨,高三时才学会骑自行车。虽然从初中起就想看戏,可惜亲友都没这爱好,报纸上又少见广告,直到会骑车后才知道中国大戏院门朝哪儿开。94年10月的一天,我买到了当月在中国大戏院的2场旦角四大流派演出的票。按海报的介绍,头天是《玉堂春》,宋长荣的嫖院,肖月珠的起解,李经文的会审,新艳秋的监会团圆;二天《红鬃烈马》,董文华、李经文的别窑,肖月珠的武家坡和算粮,宋长荣的银空山,新艳秋、宋长荣的登殿。在90年代,这个阵容算是相当强大的了,观众理应分外满意才对。
正如我的所料,两天都是满座。小时候在影院看过戏曲电影如京剧《杨门女将》、绍剧《三打白骨精》,这回可是我第一次在现场看真人演出的戏,不想第一次看戏就领教了倒好的威力!
倒好的来由自是因为台上出错,可祸根却是当时的高科技——胸麦。两场演出都使用了小蜜蜂——胸麦,这个新玩意儿可以让演员省力气,特别是弥补老年演员体力和嗓音的不足,但是用不好反而会有反效果。前面说过,头天是《玉堂春》。打宋长荣在场上的时候起,小蜜蜂就不时噼里啪啦作响,观众就有些烦躁。也许是期望值太高,宋先生在台上的表现平淡无奇,缺乏神采,在嫖院一折中只在梳妆的南梆子高腔上落了个好,却非荀派神韵(他在最高音是放开的,而非荀派那样不放反收);还有就是在被诓去沈燕林家时坐车走了半个圆场,也不是荀派路数,但是基本功好,走得慢而稳,步步生莲,也博得了一阵“安静”的掌声。这一折最有剧场效果的是沈燕林吃毒面时的表演,饰演沈燕林的丑角是新艳秋先生带来的,名字不记得了,说一口怯到了家的山西白,呆头呆脑,吃的是真面,一碗不够又来一碗,一副三天没吃饭的德行,逗得观众哄堂大笑,乐得不行,我自己都要笑岔气了!翌日的晚报上对这次演出中沈燕林的表演给予了批评,认为吃真面破坏了戏曲的虚拟性,这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了。
嫖院之后是肖月珠的起解。肖月珠是杨荣环先生的学生,当时也该在三四十岁吧,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她嗓音宽亮,立音好,是标准的尚派嗓子,观众非常欢迎。反二黄一段的腔完全是杨荣环的路子。杨先生的唱,按尚派的要求来说是“刚有余柔不足”(孙荣蕙先生亲口对我所言),他的腔多不按尚派传统路数,而是自编新腔,由于他嗓音妩媚甜美,就免去了尚派特有的顿挫有致的“疙瘩腔”(不好意思,借用这个词是为了描述一下大致的声音形象,尚派这种跳跃跌宕的顿音唱法并不是赵燕侠那样的疙瘩腔),旋律和劲头上略接近梅。而肖月珠嗓音不媚,按杨的新腔唱就远不如按尚派传统的腔配以尚派特有的润腔方法来得合适,显得平淡无特色,这是略感遗憾的地方。
乱子出在李经文的会审。我的师友一向对李不怎么感冒,不过我现场听的这次感觉还不错,可惜小蜜蜂的毛病也随着演出的进行越来越大,劈啪声越来越频繁,执着地考验着观众的耐心。当李唱到流水的“她道我谋死亲夫君,高叫乡约和地保”时,要来的终于来了!按梅派的路子,“亲夫君”和“高叫”之间可以有小过门,也可以连上唱,这次李采用了连唱,不想京胡(不知道是谁拉的,有人推测是吕玉勇)没反应过来,把36|5的5拉黄了音!这下本就火气渐旺的观众可不饶了,立时就听:“嗵!”“嗒!”倒好上来了!第一次现场看戏就见识了倒好,我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说起来李经文也实在是冤枉,本不是她出的错,可是却成了观众的众矢之的,执意要把她赶下台去。一时间“下去吧!”、“别唱了!”的起哄声响彻剧场。接下来的几段流水和最后一段二六转流水都在起哄声中唱了过去。李经文确实是个有经验的演员,在会审下场前的两句上,她找到了反败为胜的机会。“悲悲切切出察院”一句简单带过,出门转到大边两个地麦之间距台口约一米远的地方,其间悄悄把捣乱的小蜜蜂关掉,卯足气力把最后一句“我看他把我怎样施行”唱得满宫满调,神完气足,声贯全场,观众席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会审一折终于有惊无险地演完了。那时的天津观众就是这样,出了错绝不容情,演好了照样喝彩不误。可惜近年天津舞台上不管演员怎么出错也几乎听不到倒好声了,观众似乎变得越来越宽容,有人说这是好事。可是我想,如果不是那次倒好的刺激,我可能一辈子也看不到李经文这样卯足气力的出色表演,那种真实的金属音色的魅力和真功夫带来的震撼是“胸麦唱法”所远不能比拟的。
这边倒好刚压下去,83岁高龄(现场谢幕时又说是86岁,实际上大概当时是还没满84虚岁生日吧)的新艳秋先生登场,马上就得了个碰头好。新先生的监会和当时流传较广的沈福存先生的不同,出场唱两句二黄散板,见王后唱二黄快三眼“为公子守坚贞”。在这段快三眼尾腔结束时新先生有一抖袖,我当时没注意看,听观众有的说先生年纪大了这一袖没抖出去,我想这个可能性较小,大概是抖袖的幅度不大,观众以为没抖出去。记忆中这场的小生(也忘了是谁了)在刘秉义查监时当场在面部抹灰变脸,唱花脸腔,在刘故意抓他带路以羞辱他时把灯扔掉,刘只得摸黑回家。团圆一折,新先生出场念对,有一抖袖,转年认识的资深戏友蓝勇说他在现场看了,先生那一抖袖曼妙之极,端是大家风范。先生在下场前有一段流水,观众掌声雷动,足见她的艺术之高妙早已在天津观众的心目中树立了崇高的威望,虽然从建国后来津演出就极少,观众却无一刻忘记过她。
演出过后,新先生上台讲话,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说话的声音,语声尖锐而又苍老,似乎发音器官完全硬化,声音就象是从石缝中挤出。这样的声音我以前只在昆仑派大雁功掌门杨梅君(当年94岁高龄,关于她的介绍详见http://baike.baidu.com/view/16896.htm)那里听到过,和一般老人的声音完全不同,初听杨老太太说话的时候甚至有些毛骨悚然。宋长荣先生加唱了一小段,忘了是什么了,好象是红楼二尤的二黄快三眼“有何人能知我心头悔恨”吧。
二天是《红鬃烈马》。不巧的是,报幕员(现在称主持人)称李经文因嗓音失润不能参加演出,董文华、李经文的别窑改由董文华、尚明珠夫妇演出。我当时猜测,李的嗓音出问题,大概一是多少年没那样卯足气力唱,心情又急,可能用力过度伤了声带;二是琴师出错招致倒好,作为团长的她肯定是又气又急,嗓音自然会受影响。董、尚夫妇的别窑自是没的说,表演感情真挚,工架规矩大方。嗓音不复当年的尚老师本来已经逐渐淡出舞台,可是她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应急救场,她宽广的戏路和勇于担当的艺德更是让人佩服。如果换是年轻演员,恐怕即使学过这戏也要先排它两天才敢演出,别说临时硬调了。
武家坡一折,饰演王宝钏的肖月珠出了点不大不小的漏子:在和须生对唱流水的时候忘词了!好象是“这锭银子我不要”的节骨眼上吧,有几个音没接上。印象里当时没有人喊倒好,她头天的表现获得了观众的认可,没有给她起哄,只是在她忘词时观众席里乱了一下。接下来的算粮,肖唱的“一家人”一段西皮原板悦耳动听,显示出尚腔的魅力。
银空山一折,原来是派给宋长荣的,可惜拴角的人没问宋先生是不是会这戏。最后演出时,银空山的代战公主改成了刘轶杰(有朋友坚持说是李静文、刘淑云还是哪位演员的,我当时在二天修改后的海报上看得清楚,绝对是刘轶杰的名字,而且她的脸宽,朋友所说另一演员绝不是那样的扮相)。按老年间“角儿”的演法,代战公主出来要唱[粉蝶儿],气派比较大,登殿前带搜殿,大概陈德霖、芙蓉草等早期名家就是这么演的。这次演出中,公主出来就唱西皮摇板,按朱凤桐先生说是班底的演法。这一折都是开打,公主、高思继和薛平贵,表演不甚精彩。
最后是新艳秋、宋长荣的登殿。新先生的王宝钏出场还是照旧的碰头好,一段二六唱得稳健大方,耍腔的几个地方都有炸窝的好。宋先生的公主少了些女将的英气和皇家的富贵气,倒也娇憨可爱。在唱到“娘娘千岁你的驾可安”的“安”字上,年近六荀的宋先生“砰”地一声直挺挺跪到了台板上,博得了掌声,不过这一跪的范儿有些出离了剧情和人物身份(后来才知宋先生曾向新先生学艺,这一跪倒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了)。新先生紧接着唱“王宝钏低头用目看”一段流水,快而不乱,听来依旧是“当年容样”,观众又报以几次热烈的彩声。到新、宋合唱“十三咳”的时候,全场的热度达到了高潮,掌声雷动,人们为两位艺术家的精彩表演喝彩,更是向宝刀不老的新先生致敬。
第一次现场看戏,就有幸看到了新艳秋,同时第一次见识了倒好和天津观众的厉害。这两天的演出,感觉上比目前出版的孙毓敏、李莉、李经文、新艳秋合演的《玉堂春》更精彩。现场确曾看见有人录象,大概是因为有倒好的缘故,不便整理出版,市面上见不到踪影。中国大戏院的宣传也实在是保守,如果我那次没看到海报,就没有机会去到现场,怕是会遗憾终生的。余生也晚,不会骑车的我又错过了整个80年代到93年之间的所有演出,许多老艺术家如孙荣蕙、陈素真的现场演出都没能见到,这次的演出虽不能和京剧全盛时期相比,与当今舞台演出的同样剧目相比,在表演水平和演员阵容上自然不是空前,但却是绝后的。祝新先生、宋先生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