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于校园内的马蹄湖赏月归来,想着窗外天空依然高悬着的明月,我不敢轻易下笔去写些什么,内心有种莫名的空旷的感觉,一如寂寥的秋的夜空。想起二十年前保存的一篇关于月夜的推理散文,遂于网上搜索,竟然找不到原文。想必读过的人并不多吧!费点时间录入,供朋友们欣赏。
月夜的美感
文/(日)高山樗牛
夏沔尊(译)
一
依我所见,构成月夜美感的最大要素,似乎有三:一是月光;二是这光所照的夜的世界;三是月夜的光景在观者心中所引起的联想。此外或者因了时地和观者的心情,可以有种种原因,但一般地所谓月夜的美感,大概可以认为由这三种要素而成的。
月光,其强不及太阳的光。据科学家说,即使天空全部尽是月亮,其光尚距白昼甚远。那末,月光在我们视觉所及的影响,事实上和普通的色彩无大的区别吗?
将月光作为一种色彩看的时候,与青最相近。月夜的青,虽不如海或空的青,然其根色却不失为青的。如果我们在海或空的色中,加入若干的暗或淡,就容易想象月光了。既然认为月光的色是青,我们就有把一般的青的色相和感情来一说的必要了。
二
青在波经上,强度上,都不及黄和赤。如果说黄近于赤,青似乎可以说是近乎暗的了。青在色彩上,原也有多少的力,但其力不像别的色彩那样是积极的,使人心昂奋的力,倒是消极的使人心镇静的力。青对于黄、橙或赤等暖色,谓之冷色。其所表现的感情,是冷,是静,是安慰,是寂寞。
在其光力强的时候,一见也非没有稍微的快爽之趣,但究无能动地昂奋吾人感情的力;到了第二刹那,它所引导我们去的地方,仍是沉思之境,冥想之域;更进一步,就在人心的全体内面,给与一种幽邈难名的忧郁的润色了。因此,青所表示的感情,或可以说是关于人心的消极的半面,青所表示的是哀,是信,是平和,是慰籍。
青在另一面,又似乎和“无限”的观念有着密切的关系。据我所见,青似乎像黑暗的光辉,似乎像带有无穷的远的距离或无限的夜空的色相来的,略加夸张了说,好像“无限”、“永远”、“神秘”等不可思议的实在,因为要显现它的实在,故意把这色相来呈现的。我们对这色相,在情的一面起沉静、安慰之感,同时在知一面,还生幽邃深远之想。在这里,生出对于绝对或彼岸的世界的沉思瞑想来。并且,这时吾人心中不会像“渴仰”那样的和意志有关系的活动,因为在感情一方已把意志没有了。没有意志,只有沉思,所谓沉思,又是对于无限、永远、神秘的沉思,于是生纯粹的认识。所谓纯粹的认识,就是摆脱了意欲的束缚。意欲的束缚既经摆脱,意欲的主境的“我”,已等于消灭。这就是佛家所谓无念无想的境界,物我同体的意识了。青的色相,其对于人心的影响,最高可以达此境地。
这样的说法,读者之中或许有疑我言辞过于夸张了吧。我的意思,无非想用了这青色的影响来说明月夜的美感的。其实,要达到这样的意识并非要待月夜。望青天,眺沧海的时候,因了观者的心情状况,似乎也可以得此境地。不过,白日晃晃之下,人的现身当在现实世界的重围中,要想有这样纯粹的观念,终究不是件容易的事。
三
青的色相表示沉思、安慰、冥想的感情,可因与他色相比较而更明了。青的力已渐进于赤而愈增进。黄是赤的光力最弱者,对于赤的烦恼,被称作理想之色。理想,毕竟是意志的活动。假如在天空所呈现的纯粹的青中,把黄加入,结果就成为绿,绿是比青更近乎赤的东西,其所表示的感情,是在青的沉静上加了黄的理想,就是在安慰之中掺入一分的意志发动的东西,所以大家都称绿色是“希望之色”。因为所谓希望者,无非是对于理想的向上思索。青若超过了绿再与赤接近,就成了紫。紫是位于青和赤的中间,其所表现的感情是渴望。赤是暖色的极轴,原表示活动烦恼的极致的,今于青的沉静中,加以赤的烦恼,所得的紫色,当然就是渴仰之色了。
要之,青所表示的感情是沉静,是安慰,是瞑想,在色相上和赤所表示的全然相反。赤是活动之色,烦恼之色,意欲之色。用比喻来说,赤如大鼓之响,青如横笛之音;赤如燃着情欲的男子,青如沉静的女子;赤如傲夏的牡丹,青如耐冬的水仙。
四
以上所说的是在日光中普通的青色,那末月夜的青色如何?月光的青,有两点和普通所见的青不同。第一是光力的弱,换言之,就是比普通的青带有一分的暗;第二是其色的淡,换言之,就是略带着白色而朦胧的。凡暗色或黑色所表示者,是不可解的秘密,是沉静的极致。青中加这一分的暗,即使和暗接近,因之自然使其所表示的感情更加神秘和寂寞了。所以月色的青,较之普通的青,更有深度。至于其色的淡,就是在其色中加入白的意思,白是证明一切色的不在的,是色而实非色,其所表示者为无体无相的极致。
所以,将普通的青和月光的青相比较,前者是实,后者是假,前者是现实,后者是理想。如果以大鼓之响比赤,以横笛之音比普通的青,那末月光的青可以比喻为洞箫之音了吧。
月中的青色,虽是沉静瞑想的符号,但其所表现的,都不失为实在。看天空的青,看海的青,看山野草木的青的时候,都无非是当作实在物去看罢了。并且观者自身处在堂堂白昼之中,周围的状况,无一不是把实在的意识来确证的。至于月夜的青,因为淡淡的缘故,已经是假象的了,再因了暗把沉静加深,何况其时不再日中,乃是在“实在的人生”休止的夜间呢。
依次而观,月夜的美,不是可以因其色彩说明了大半了吗?这微妙的色彩,包裹着天地使成一色,山、川、草、木、田野、市街、人间,凡是天地间一切的物,都被这微妙的色彩一抹而呈现共同的色相。观月者并不做梦,可是所见的薄暗清白的世界,总会觉得和那实在的世界有些不同罢。平常尚且是沉静瞑想悲哀之色的青,更掺了暗和淡,在观者的心中,不是加深一层感受吗?寂寞的夜景之中,那幽邈难名的月夜的安慰,瞑想和悲哀,不是如此而成的吗?
月夜的美感,幽邈难言。但有一点很明了,就是其及于吾人的感情,是倾向于悲哀的。凡是由色彩而诱起的感情,都是无定,故月夜的悲哀也是无定的悲哀,只是一种无端的薄愁。这悲哀,原非确实的悲哀,其漠然无定,如月光的幽暗;其朦胧而淡,如月光的梦境。
(录自《名作欣赏》1985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