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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感情好,你何苦挡人家,有机会给办了也算成全好事。邻居小杨子和边上人嘀咕。
不离儿就看他俩出出进进的。邻居小李子回应。
穷咋的,谁家老祖宗当初不是光屁股来这世上的。看不起穷人,戚!邻居小蔡声音显然有点大了。惹得一屋子人都在黯淡的灯光下寻找声音的出处。
我不活了。杨姑娘蹲在地上捂着脸哭。
还有脸哭。杨母没有底气地训着女儿。毕竟也没经过这阵势,一边是寻死觅活的宝贝女儿,一边是嘀嘀咕咕的乡下粗人。那个该死的等在远处的窝囊男人也不知道给自己助助威,心里这个骂呀,姑娘都给拐走了,还躲在暗处不显山不露水。
大家散散吧,人家家事儿就不要跟着起哄了,刚刚进来的老邻居巴叔驱散着大伙。等到大家都走了,他对杨太太说,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等天亮了,解决不了的事两家大人再坐一块儿好好唠扯唠扯。
妈,你锅里煮啥呀,都糊了。李华喝完水回来准备帮哥把刻好的挂儿钱收起来,免得兔妹好奇,总想据为已有,她手里已经有好几张剪裁下来的的边角料了,忙不迭地折来叠去的。她的兔唇是李母的一块心病,从拣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年了,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攒够钱给她做手术,要不将来姑娘大了可咋整啊。李母一边搅着锅里的猪食一边暗自揣想。想当年还在襁褓里的她被丢在大菜园子里,那么多人看了都没人肯拣,是她一狠心把她抱回来,本不富裕的家负担更重了,不光多了一张嘴,还要有闲人精心伺候,把着个身子,菜地里的活就少干了不少,少了出去开小片荒地的时间。多少邻居劝她,原本就穷,拖累个身体好的也行,偏偏拣个豁嘴的养着,这不是给自己添累赘吗。你还是再把她放回去吧,没准人家妈心疼了又回去拣了去。她无语。
虽说男人撇下一家人走得一去不复返,可眼见着儿子比以前懂事,心里也是欣慰的。以前从来不劈柴的他知道给母亲劈柴了,知道守家了,知道想辙赚钱了。刚开始闹着上体校的劲儿也过去了,好象自从老头子一走,整个家都变了,才二十出头的儿子竟然象个大人。
李明把刻刀精心地装进小袋里,李华已经把挂钱儿装好,带着兔妹到一边玩去了。他开始研墨,准备写对联。那些剪裁得当的红纸已经摆放在自己的小床上,床铺已撤去,露在眼前的是平平的床板。好久不写字显得有些生疏,地上不一会便扔了不少纸团,但是凭着自己上学时候的一手好字,想来应付个对联是绰绰有余的。墙上那幅初中时画就的红梅图此时在静夜里孤傲地绽放。
第二天李母早早地把饭做好,兄弟二人把物品带齐,准备迎接他们今冬的第一次生意。这天出奇的冷。李华没有戴帽子,嫌妈做的棉手套太憨,干脆光了手在大冬天里。好在它们随时可以插在衣兜里,否则,太委屈这细细的十指了。真冷啊,刚刚站在那儿的热血劲儿很快就被干干的冷风掠走。李华环视一下这条街,想起平素这条并不繁华的街,而今却有些热闹。只是她觉得有些扫兴,这条街和她做相同生意的人太多,而且他们不仅有精美的挂钱儿,还有印制的很漂亮的对联,显然不是自己信笔涂鸦,不仅红纸镶了金边,连字也镶了金边。当然,大家的生意都不好过,是离过年时间还长的缘故吗。
收税收税。我是地税,他是国税,一家两块,哪多收了。两个穿制服的人从远处边吆喝边走过来。手里掐着一沓票据。老百姓见了他们忙不迭地翻腰包,说好话,以期减免税金。
李明从兜里掏出五块钱给李华,说,其中有个是她哥,摊儿你就看着吧,我先回去把那几幅对联写出来。不容李华回话,他已经飞身上车。那两个收税的显然看见他走了,有个瘦高个的急着说,别跑啊,跑啥跑,交税!然后快步叠过来。而李明早已远去。
走那人是谁,是不是姓李?李华显然已经猜到他是谁,再说瞧那眉眼确实和那晚到家来吵架的老太太颇为相似。
收税还用问人家姓啥吗?李华显然不太满意。
哟!怎么问声还不行吗。这么说你就是他妹妹了。得,废话少说交钱吧。一张纸哗地撕下来递到李华面前。李华看都不想看,把手里的五元钱递过去。那个收税的在另一个摊上正争执着什么。李华知道那个女孩和她一样,一上午了也没卖出去一张纸。
你不认字是咋的,这是月票。
李华一惊,忙拿正了白票,那上面的数字吓了她一跳,仿佛那是个天文数字。她一时不知怎样应答。
没钱是吧,没钱你摆啥摊呀,你看看谁敢不纳税。你不交钱就得取缔你这块非法所占地。
我没有钱,我上哪弄那么多钱呀,我到现在一张还没卖出去呢。
别跟我说这些,你们这种人都会来这套。显然有些不耐烦。
那你等我回家取钱。李华有点拖着哭腔。
我等你?我可没时间等你。这么的吧,明天让你哥带足钱去局里取东西。说完,就往纸盒箱子里扔那些个挂钱儿和对联,手显然重了,有的纸张被弄褶。李华心疼地喊起来,你别拿我东西你别拿我东西。我想起来了,我刚才看见你和那个收税的就跟别人要四块钱。我凭什么多交。说着,手里的五块钱递过去,却被对方打落在地,它在地上打了个旋,磕磕绊绊地往前行着。李华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两人正争执间,另一个收税的工作人员避开这里到别人摊上要钱去了。
小丫头,你管别人交多少钱!你就得交全月的,这块地皮老子说了算。有钱交钱,没钱就得没收东西。把手松开,你还想抗议执法是不是,小心我拘你。
听到这,李华显然有些害怕。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辛苦的成果被扔上摩托车。
李华萎靡不振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她也不知道冷了。望着远去的摩托车,不知何去何从。
小华呀,快回家找你哥去。这帮披着人皮的狼,他才不考虑老百姓死活,挣点钱容易吗,那人也不知道是抽啥疯了,别人都见天交税,怎么轮着你就月税。巴叔从他的白菜摊上走过来。
李华的眼泪哗的一下流出来。看着巴叔,竟一下子想起了父亲,如果父亲还在,自己怎么会大冬天跑街上来受冻受辱。
李母从衣兜深处掏出个小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掏出几张揉皱的纸票,让儿子把东西赎回来。
李明犹豫一下拿了一张十元的。
这哪够。小华说交全月可不止这么点。还要挨罚你再拿点备着吧。
李明没言语。另拿了一张十元的。
晚上李明回来没有拿回他的挂钱儿和对联。杨姑娘一下班就自己来了,一来就生气,俩人在小屋里好象是在吵架。李华和兔妹出去陪母亲喂猪。多亏李母的两头猪,过年卖个好价,也能把年过了。只是一直没碰着合适价。李母的猪和别人家的猪长得不一样,架子大,不太胖,平时夏天李母采猪草,冬天,喂点白菜叶,加少些豆饼饲料,所以猪光长个了。
杨姑娘没吃晚饭就走了,李明也没去送她。
妈,我没本事,那挂钱儿咱不要了。李明把二十块钱放在李母的边上。
他们怎么说。
我直接找了局长。局长偏要我找她哥,说那片儿归他管,就得他来解决。我就是不想去。我就和局长磨。局长不愿意,说要开会。我就在外面等。他也没辙,就让我进去了。他啥也没说就给她哥打电话,说他的摊主来找他。
瞧他那龟孙子样儿,见了领导跟见了亲爷似的。他小声说,王局,让他按月纳税,也为了便于管理。那些做小买卖的竟跟我藏猫,你一去他就跑。总有偷税漏税的。
我也不是不交税,你不能给点儿空吗,我一天一交不行吗。我没有正规的门市,我明天不摆你还要我钱吗。这不明摆着不合理吗,再说了别人一交两块钱,这怎么解释。
你喊啥喊。我告诉你,我还要罚你呢,那个小丫崽是你啥人,她抗议执法。
怎么抗你了,一个小女孩能把你怎样。
这样吧,东西被我们没收,总有它的不合法性。你跟杨科长去他的办公室交涉。我马上要出去。小杨,要多为老百姓办实事,多考虑老百姓的疾苦,要设身处地为老百姓着想。然后他就站起来,一副送客的架势。
末了,还是要罚我。就说小华态度不好,说她耍泼耍赖。
东西我也不要了,我看他不治我他是不会罢休的。什么为老百姓着想,全是虚的。
那你不是白贪黑了。李母也没一点办法。
结果是第二天,杨姑娘驮着个纸箱子,把一箱东西送了回来。她说,这都怪我。她已然明白李明为什么这几天没去找她。她说完就走了,弄得李明一晚上在屋里拼着命地练拳。
每天李华都去那个叫洼坑的地方摆摊,破败的一条街,竟被这些摆摊人弄得鲜活起来。尤其马上过年了,还真能卖出去一些。李明又刻了些挂钱儿,但是白天他很少在街上露面。税是照交的,一天一交。李华每天冻得要死,但她没有一件棉大衣,巴婶把一件黑棉袄送过来,说你穿吧,等天暖和了再还我。那几天她的月经都被冻得推迟了。
妈,我有好看的衣服。屋外象飘进来一朵花云,大家分外惊诧。是兔妹跑进来。有个阿姨说带我去市场找姐姐,说姐姐在卖挂钱儿。我就去了,可我看到姐姐想叫姐姐,她又不让,她说她要给我买件漂亮衣服。她带我买衣服还买这么多好吃的。我都没吃过呀。
拍的一巴掌过去。兔妹看着李母伤心地嚎啕大哭。
谁让你跟陌生人走的,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李母打完她心疼地抱着她,你不知道,我们都急死了。兔妹依然嚎啕大哭,记事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挨打。
好了,兔妹,别哭了。李明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放在炕上,拉过她的手,走,洗手咱们吃饭。今天过年了,高兴点儿,啊?
李母一声不吭地吃着饭。尽管是除夕,大家还是早早地上了炕。老虎屯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有白事的人家,要守三年孝,不许张灯结彩。李家便没有贴对联,没有贴挂钱儿,更没有挂红灯。往年李父总要找根小松枝,李明总会找来红纸糊个灯笼。高高地挂在院子里,李华觉得它看上去总是比别人家的灯亮上几倍。可如今院子里空空的连一点光也没有,偶尔有谁家的花炮在天空划过好看的弧线。心里却是出奇的静。也懒得去巴叔家看电视了,李母说,大过年的别上人家乱窜。老老实实在家守夜吧。
大年初一,李母带着三个孩子去山上看孩子们的爸爸。这是老头子死后的第一个新年,她不想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一路上兔妹都是兴高采烈的,仿佛她是去游玩。
李华手里拿着一厚沓挂钱儿,还有一幅李明写的对联。李明拿了一把锹,他准备把父亲墓前的积雪清理一下。李母挎着一个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洁白的纱布,里面有白面和玉米面两掺的饼子,还有一小碟咸菜条,外加几条小炸鱼。
看着那些挂钱儿对联在火中燃烧,兔妹忽然把几张纸迅速地投了进去,那是五毛一元不等的纸票。它们在火中快速地化为灰烬。李母稍微紧张了一下,但没有制止。每年,她的两个亲生孩子都没有压岁钱,却从来都给这个外姓的孩子,今年也没有改变。
李母苦笑了一下。李明发现,母亲的鬓角已经染上霜花,在冬风的肆虐下,抖动着抖动着。这个男人第一次有些伤感,但他撮着墓前的雪,掩饰着这种情绪。
远远的,杨姑娘走了过来。回去的路上,她对李明说,我和我妈闹翻了,她总逼着我去相亲,我不会同意的。我辞职了,明天我就去N市,咱们一块儿走吧,反正我不想在这待下去了。
不行。
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不能离开家,你要爱我只能嫁到我家里来,我不能离开家。我想明年把山下面那块地包下来,那里非常适合种植。种花种草。你和我一起来吗?
开始下雪了,墓前的灰烬在风雪里打着旋,有黑有白,黑白分明。昔日那些彩色的挂钱儿,如今已成往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