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狗的爱情

文/田金双

我叫缺耳朵，至少在成为流浪狗后，我是这个名字。

在童年的记忆中，我本出身望门狗族。我的妈妈是只鹿犬，在整个家族里是公认的坯子，后来，她在一次野游时遇到了我的父亲。那个有着摇滚嗓声的家伙用特立独行的方式俘虏了我的母亲。后来，父亲继续他的流浪生活，母亲在阵痛中生下了另一只鹿犬。对，那就是我。

据妈妈说，我出生时，出奇地平静，仅仅用轻微的“哼哼”声发泄对爸爸失踪的不满。妈妈还说，我出生时的身体和哼哼声都有点儿像老鼠。

老鼠是什么呀？那是耗子，我本出身望门狗族，可同族人偏偏打击我，有意无意地称呼我：狗杂种。或者，静静地一个人走在街上，他们会装作不经意地出现在我面前，揪着我肉肉的小鼻子说“嗨，瞧瞧，这是那只耗子哼哼！”

我的主人是个诗人，拥有着房间、诗歌和丰富的狗粮，在同辈的眼里，我无忧无虑，过着小资一样的幸福生活。

我并不反感自己的生活，只是感到有些虚无。有一次，我问邻居家那只向我求爱的狗美眉世上最好的职业是什么，她目光迷离却又不屑一顾地告诉我：哇塞，这你都不知道啊，做人的宠物呗！你看，人类咱伺候得多好啊！

与我们相比，也许人类世界一直是个充满危机的种族。与主人在街头散步，我总能在大街小巷看见一些人类为寻找一条不幸走失的宠物狗，悬赏金额高达万元。我们狗辈真够幸运并幸福的。

如大家所知，人类有个与风车作战的堂吉克德，狗辈中自然有我缺耳朵，我甘愿放弃猪一般的生活。一切如我所愿，在一次和主人遛弯儿的过程中，我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失踪。

我承认自己是个幼稚的家伙。我不知道，在这个都市面前，自己刚想热情地张开双臂想拥抱这个精彩的世界，就会被这个城市的荆棘扎得鲜血淋漓。

我选择了在这个城市的街头流浪，选择了垃圾箱和菜叶，选择了与那些乞丐狗为舞。与那些流浪狗相处，我忘记了自己没地儿住。我讨厌人类怜悯的面具。所以，我从不抬头，只是默默走自己的路。

在我的世界里，生活从未有颜色，也从未有过失望。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老，也会死，也会静静地吐着舌头老眼昏花像那些家狗一样，心力衰竭地死去。

整天游荡于垃圾堆和市场之中，过着衣食无着却又逍遥自在的日子。生活很实在，很现实。我不再是那只经不起委屈的小小狗，同时，我也不在纯真，不再相信别的人或狗。总之，我已像这座城市的水泥墙一样冰冷。我不会欺负弱小——拿脏乎乎的老猫练练拳头，或把几只臭老鼠追得四散奔逃。有时候，作为一个弱小者，我会被皮鞋，木棍和砖头从城东追到城西。我整日游荡在生活的边缘，又在生活的旋涡中打转。

直到我遇到纤。俗套地说，我和纤是偶然邂逅，在传统的英雄救美中认识产生火花的。也许，这就是我原主人嘴里常念叨的命运。至于命运是什么？管它呢！

当时的片断如下：那个黄昏，我正在一个垃圾箱前寻找自己的口粮，突然听到几声耗子细细的尖叫，静静地转过身去，我发现一只家狗正目光暖昧伏在一只细腰鹿犬漂亮的脊背上，我猛扑上去……像刘易斯一样，我在那场决斗中失去了半只耳朵！

步出烟尘后，我正心满意足地抖动自己的肮脏的黄毛时，一下子惊呆了，一只绝色美狗正朝我走来。她一袭白衣，眸子晶亮，气质优雅从容……

我拼命地打听她的名字，从一只路过的老狗嘴里知道，她的名字叫纤，是位闺中待嫁的千金。那一瞬，我意识到纤就是我苦苦寻找多年的另一半。

我感到一种突如莫来的眩晕。作为一个行动主义家，面对爱情我没有任何理由退却。我也知道像纤这样被娇生惯养的美女有着很多缺点，但我以自己的脏尾巴起誓，我爱她，甚至超出爱自己。

这，已经足够了！

当晚，我精心修饰了一番，从城东到城西，整整穿越两个街区到纤的窗下，对着她朗诵了一首情诗。毕竟随诗人熏陶有年，在众人眼里，我是一只蛮有才情的耗子。

“汪汪，汪汪，汪汪，汪/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心中的姑娘/……/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我知道要纤的眼里，这种精神上的表达远胜于骨子一类的贿赂。

坚持一周后，我的嗓子肿子，我的嘴唇干了，纤终于出现了……

“你真的爱我吗？”

“当然。”

“你爱我有多深？”

“你是我心中永远的排骨肉。没有你，我的生活便不再有滋味。”

特立独行人类作家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教育浅溥无知的人们说，这个世界是由金子做的。在我们狗辈的眼里，毫无疑问，这个世界是营养价值极高的骨头组成的。

“多奇怪的一只小狗啊，来吧，看起来蛮像一对。”门里传来主人的声音。野百合也有春天，一只流浪狗也该拥有自己的爱情。就像我的前尘，我的往事，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就是纤和我。

我单纯以为，我的冒险生涯到此应该结束了。

我和纤睡在一张草席上，青梅竹马，看着月光。吃饭时，我总会把最好的留给她，自己尽管吃得很少。毕竟，有了爱情的滋润，我相信自己很快就会胖起来的。

天热时，我们静静地伸出舌头，舔着对方湿润的鼻子，倾听对方的鼻息，为对方降温。

每天晚上，我温柔地依偎在纤的身边，看着她熟睡的脸，闻着她轻柔的呼吸，眼里弥漫着幸福的味道。

可是幸福的日子总是可望不可及。“再过一周，小区就要来检查狗证了，干脆我们省点儿钱，这两只狗用一个狗证吧，亲爱的。”卧室里传来主人的耳语。

我知道自己一只没有身份证明的盲流狗，危机正在悄悄地逼近，控制着我的命运。确切地说，控制着我和纤两个人的命运。

那天晚上，我独自沉默，不动声色。

纤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拼命地亲吻着我冰凉的鼻尖儿：“怎么了？亲爱的。”“噢，没——没什么，我有点累了！”我轻轻地抚弄她的耳朵。“乖，听话，我真的很真你，睡吧！”每次听到这些，她都会狠狠地亲一下我的鼻尖儿，很自然地将头幸福地靠在我的肩上，从左肩到右肩，很甜蜜。

这次也不例外。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一周的时间快到了。我想对纤说出所有真相，可又不想让她伤心。我想，也许，现在应该是我写遗言的时候了。我要把一生想要对她说的话全部写在日记上，藏在幸福的骨头下面。

我知道，作为一个有责任的男狗，我义不容辞。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噩梦终于来了，经过和主人的一番争执，那群可恶的家伙蹑手蹑脚地靠近纤和我的房间，我拼命地冲上去恶狠狠叼住一个家伙的裤角儿，一顿拳恶交加之后，我呻吟着，倦成一团……“快！笼子，笼子，带走这只疯狗！”

我被关进了锈迹斑斑臭气熏天的笼子，目光很悲壮。

我哭了。是的，我真的哭了。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实狗也有孤独，也会流泪。被拖走的一刻，我看见我的纤目光哀怨地看着我，杏眼圆睁，有些愤怒；那一瞬，我眼中流出浑蚀的泪水，我知道，那不是因为自己的命运，而是我刚刚莅临就要远去的青春和久违的爱情。

我梦见自己长出了两只美丽的翅膀，目光柔和地飞向天空……是的，我又看见了天空！我又看见纤那双诗意的眼睛……

天堂需不需要身份证？我不知道；纤能不能看得起我？我不知道；纤能看到我藏在骨头下那本厚厚的日记吗？我不知道。我的纤也会流泪吗？我也不知道。

也许，我的纤永远不会明白事情的真相……也许，我的纤一生都会指责我这个不负责任可怜的耗子。

也许，我的纤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日记中除了告诉她如何照顾自己如何面对人生之外，我在最后一页还泪流满面地写着：纤，梦中的纤，如果世上真的还有来生，我还会选择做一只你最最可爱的小狗狗，而不是耗子。我会继续选择和那个叫做纤的小狗狗互相舔着对方的鼻尖儿，大声地对她说三个字：“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