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影院看费穆版“小城之春”。黑白片,是自己喜欢的经典,多年前曾购过影碟留存。那个影碟时代,早都过时了,影碟还在,影碟机却成了过去式。多么珍贵的东西,都是留不住的。影院还能上映这种老片,难得。
五个人和一只鸡,这是影片里出现的“角色”,是费穆导演精简后的发酵。于是,人的视线变得专注,在一个近乎封闭的空间里看到了微妙,看到了变化,光线、表情、自然的日影,月色,城墙,看到小之外的大。这是高明的电影,一如日本影片“罗生门”。
女主角韦苇的旗袍不输张曼玉的,黑白片时代,倒有另一种韵致。影片发生在小城,一个战后凋败封闭的旧式家庭,一段压抑的婚姻。那时的片,镜头稳、定,光打得好,小路、芒草,风和丝巾都在说话。
五个人和一只鸡,平淡而近自然,战后的家国命运,落到一个点。女主人最好的放松方式是走向城头,望向更远。整体氛围哀而不伤。中国式电影,并不需要刻意描摩苦难或者奋进高歌再或者习俗猎奇,而是另一种高远意境,发乎情,止乎礼。时间流逝,人们多多少少会发现,很多属于我们真正文化财富的东西都丢掉了,那是一种审
美,一种毫不落伍的时髦,平和、从容、不兴奋。
看片时,心也有一种定、静,这就是良好的气场。这样的片,适合进影院的,导演是讲究的,从叙事到表情、着装、镜头,反倒是那些大片情节片不必进影院的。
环视影厅,人少,大概来看此片的,都是电影爱好者吧,过时的经典老片,放映的影院只有一两家,场次也少。
久违的看完片,心情舒畅。
回来查资料,发现女主角韦苇活了101岁,2023年于香港去世。这么长寿的女人,让人唏嘘不已。“小城之春”应该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美人如玉,旧时美人美在骨,美在态,美在顾盼之间,无需多余。总记得已逝日本老戏骨树木希林曾说过的一句广告词:让美者更美,不美者如故。说得太对了。美人是稀少的,不美者保持本真就好了,不必刻意。
“小城之春”在影史上有一席之地。这也让我们思考,什么是国际化?什么是本土的东西?这两项如何能激发融合?如何能有独特的表达方式或思维方式?
后来,我看舒国治忆导演杨德昌的一本书,上次从香港买回的,倒是跟这个结合起来了。舒国治和杨德昌,对这两个人印象都不错:一个写书的,一个拍电影的。杨德昌的影片“一一”,是重看多遍的电影,杨已逝。
书里写到,导演杨德昌对英文有要求,这一点有点像民国时期对士的要求标准,与国际事物接轨,人人有小小外交人的心态。杨讲,英文操练,可以把你原本的语言叙事,换一股方式表达出来,有时,它更透徹,或者更有力。他说电影故事大纲,用中文讲完,感到很平,很单乏,用英文再写一次,马上精神奕奕。杨德昌心中的英文,做的事大约如此,如果你中国菜做得好,用两分钟英文描述给老外听,老外听后眼前一亮,欣喜,这就是沟通和跨越,如果你懂了外国的东西,应该更看得透自己的缺失,并不是只知抱怨指责。去参加东京影展,他对英文翻译皱眉,听不过,干脆自己边说中文边翻译成英文。这是他对文化输入输出的理解:要有人看出哪里哪里不对,能看出表像的不堪,能不人云亦云做自己,又敢于做出近似革命的手笔,看出有意思的地方。杨德昌一直留意台湾有意思的地方,它以这样的方式去拍电影。他的电影其实有某种古典,又有某种超越,比如“一一”,拍得真好啊,我几乎隔年看一遍。
杨德昌还格外留意有意思的人。比如认识的友人杨惠珊,书中有这样一个关于她的细节:人夸她头发好,她说“我自己剪的,找人剪,怎么会知道你心中想变成什么样子。人到了一定年纪以后,更看到本质的东西,而不是外头工匠看到外围杂项,绕在外头东剪西剪的高超剪技,并没有触到核心,这头发,是你近半年或三年身心呈现,要理发师能揣摸你这一小段生命状态,太苛求别人了。”
比如他的制片人余为彦,选不到自己合意的衣服,就选料子,自己设计,找裁缝做,便宜又恰到好处。影片中从十多岁的少年到七十多老绅士穿的,衬衫,夹克,西装,皮鞋,是半长筒或是平底,是翻毛是光滑面,他身为制片人都能处理得恰到好处。余还会把湖南菜和意大利菜融于一炉,他讲做菜,很多名馆都是绕在外头做的,不去考虑核心之事,核心就是我们吃进肚子这一回事。
他们都是杨德昌审美上的朋友,除了工作,还是真正的生活家。
杨德昌说母亲会插花,不是日本那种这个流那个流的,她没和日本花道流派学过,她插花,是她自己喜欢,就插起来,照样很好,所以你会什么,就自然可以做出来,全在于自己,不是你跟谁学,从哪里毕业那一套。他最喜欢录音师杜笃之那种自己摸索,自己找出绝招的虽土法炼钢,却炼得比洋人还厉害的那种工作智慧。还有他的灯光师,目测向右移一点,就能知道光的匀称,几下就搞定的打光方式。他欣赏这种冷冷站在角落,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了然于心的工作之人。
杨德昌很喜欢听某人有另外的技艺。比如候德建,人们知道他,是因为创作“龙的传人”,“酒干徜卖无”,而不知道候还很会演戏,一举手,一瞪眼,就能诠释人生的那种。候少年得志,写“捉泥鳅”时才18岁。90年代候德建迷上易经,钻研古籍,相当有心得,对人生趋吉避凶有自己的见地……后又对中医摸索一阵,有一次中医大师倪海厦把八卦根源讲给他听,候听了,回家经年累月揣摩,竟又成了风水一家言了……这段关于候德建的文字极有意思,这是他的另一面啊。杨德昌喜欢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杨德昌很会发掘人。他的片子好像大幅社会浮世绘,众生相,专业演员可以只做一个配角放在角落里,他想的是恰于其分,而不是其他。
杨德昌说,你要找到你的需要,完成你需要的那个方法,并不是钱……
这话细想想,落到每个人头上,都是如此。
一些毫不相干的东西可以在某一刻相融汇合,无问西东,让我汲取营养,看到心里去。
冬天出生的人,大概对冬有格外偏爱。暖阳天,吃一碗街头鸭血粉丝汤,做得地道,非常好吃,热乎乎的,豆泡新鲜,鸭血鸭肫新鲜,红薯粉也新鲜,撒把香菜,盈盈一绿。遇到的好,默默珍藏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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