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在我心目中是一本古老的杂志。如今，杂志是过时了，知道很多人早都不看杂志了。但杂志之于我，某些情结还在的。遇见一些感兴趣的专题，我还是会细看的。一手的采访多鲜活，那是网络上不知几手的信息不能比的。

            三联做的一期东南亚咖啡专题，读得兴趣盎然。自己曾在2010年前后，去过越南西贡。越南，是我出国的第一站。人生嘛，对于第一次，总是记忆很深的。对东南亚，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书里写到胡志明市，人们喜欢一早一晚户外喝咖啡，越南语直译过来：坐在地上喝咖啡。胡志明市也就是西贡。那里有滴露咖啡和河粉，街头遍布咖啡摊，是摊点，流动的，记得我去那年，是四元一杯。加炼乳，加冰，普通器具，一滴一滴等待的咖啡，好喝得意外，在西贡，记不清一天喝了几杯咖啡，那些咖啡给了我无数的灵感，至今历历在目。有时，我们总是被氛围感染，你问我越南有什么好玩的，好像很难得具体讲，它不过给我带来一种笼罩的氛围，只有置身其中，才感受得到。加青柠檬加豆芽菜的河粉，清清爽爽，也非常对我的胃口。以至在国内看到这样的店铺，总想进去坐坐，虽然每每失望。2022年，在北京美术馆后街，遇一家越南米粉店，点了滴露咖啡和河粉，店员友好地说，咖啡得等，我笑说不怕。那次的河粉和咖啡味道都正，好像重返西贡。

            回到那期三联专题，看到书中写到一家开在菜市场咖啡，做了几十年，店主用柴火烘豆，加黄油、威士忌翻炒，煮的时候倒入布袋里，再倒入中药罐里，咖啡煮出来，浓黑苦，加炼乳冰块，口感平衡。当地的特色，地域鲜明，从不模仿别人。

            还有，巴厘岛的稻田咖啡，其实，在东南亚，咖啡很原始，风景很原始，也许，就是这些原始，频频打动我们这些城市动物。一提巴厘岛，总是想起大嘴罗伯茨主演的那部“美食、祈祷和爱”，电影拍得并非多高级，但看起来很舒服，每看，如同一次远行。

             翻完杂志，也好像完成一次咖啡旅行，附带饱满的回忆。

            从咖啡转到阿加莎自传。数年前，我看过阿加莎大部分的书，对她这个人也很感趣，最喜欢的那本“说吧，叙利亚”，她和考古学家的先生在叙利亚考古的经历，阿婆是个很有幽默感的女人，性格中有女人少有的身心健康。她聪明而幽默，聪明的女人本不多，而有点聪明的人偏又刻薄，女人一刻薄就有些讨人厌了，对不？聪明而幽默的性格，本就是稀缺的。这本自传我先后听三个人提起过，读过阿婆大部分的书，这本我偏偏一直没看过，也不知是何故。读后，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不过，任何相见恨晚，也是恰逢其时，只是缘份未到。

            这本书有一大部分写到她的童年和少年，我看到了阿婆之所以成为阿婆的原因。  

            她说，她的父母完成了一项罕见的成就：成就了一桩幸福美满的婚姻。她说自己见过美满婚姻的人并不多，认为婚姻经营得好的人是一种成就。她说，一个孩子，对于自己家，亲人，爱，归属感带来的安全感多么重要，没有这些，即使接受世上最好的教育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至理。

            她讲童年时，最心爱的东西丢了，大哭，几经周折，终于找回来了。母亲后来对她说：你多傻啊，浪费时间哭了那么久，还没确定的一件事，绝不要为它哭泣。

            她写，维多利亚后期的父母更现实，更能切实体谅自己的孩子，会思量如何为他们创造快乐而成功的人生，与左邻 右舍互相攀比的情况也少得多，现代父母想要孩子成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他们则以平常心看待后代，并接受他们现实的能力。A以后显然会是漂亮的人，B是聪明的人，C会相貌平平肯定不会聪明，那么认真工作应该是C最好的选择……父母拥有一种眼光，孩子不用被期待创造出一些自己不具备的东西。这一点，如今看来，有多重要，人最怕的是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拿自己的缺点去比人家的优点，一比信心全无，人失掉信心，还怎么生活？

幼年时，妈妈给她读狄更斯作品，读着就打起盹来，眼镜从鼻子上滑了下来，她说，妈妈你快睡着了，母亲辨解：没有的事，亲爱的，我一点就不想睡。过不了几分钟，她真的睡着了，阿加莎写道：我仍然记得那一刻我多么爱她。只有看到熟悉的人滑稽可爱笑的那一刻，你才会意识到自己对他们的热爱 。一个小小的滑稽举动会使他们露出本来面目。

            母亲有一些喜欢的缎带、珠宝，而这些被早早“分配”给了她和姐姐：这件将来留给谁，那件将来留给谁。在他们家，是可以完全毫无顾忌讨论遗赠的，不会引发对死亡的忧伤，只会唤起对未来得益的温暖感激……多么难得，禁忌会带来恐惧，而不是爱和温暖。也联想到一些人对宗教的认知和态度，落脚点是一种约束和禁忌，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而不是从心底唤起一种放松和宁静。走另一个极端，并不自然而然。蔡元培先生讲：以美育代宗教，是有道理的。

            阿加莎的母亲对教育的态度不同于人，有些异想天开，并且总能让这些异想天开实现。她在法国短暂旅居期间，去裁缝店做衣服，注意到店里的一位助理试衣员——年轻女工玛丽，为师傅打下手，协助顾客试衣样为师傅递别针，她的师傅是暴躁的中年妇女，这位年轻女工却秉性温顺，很有耐心。当时，母亲正在为阿加莎物色家庭教师。母亲考验她，第二次第三次，一直留神观察她的言行举止，后来又拉着她深聊，了解她家里的情况。最后，母亲漫不经心问，是否愿意跟她去英国，给阿加莎当家庭教师。玛丽不懂英语，一句不会，阿加莎只能跟她说法语。而母亲认为那位玛丽温文尔雅，是好人家的孩子，这是最重要的。不会英语没关系，阿加莎可以跟她练法语。

            母亲的异想天开又被认为是可行的。不到一星期，玛丽和阿加莎就有交谈，阿加莎很快可以用法语，东一个词，西一个词，表达自己的思想，她和玛丽很快成了朋友，那是一段令人愉快的友情，持续多年。事实证明，母亲是高明的。好性情大过学识本身，好性情是一种巨大的影响力。成年后，明白的一个道理是：好性情的女人多么稀缺和珍贵啊。

            母亲在教育方面很有自己的主意。她给阿加莎选择学校，总是说暂时试读一段时间再说，她认为，去一所学校试读就如同光顾某家新餐馆一样，得亲自品尝，要是不喜欢，尽快离开那里。这也是当时的风气，人们也不必为毕业证发愁，没人介意毕业证上的成绩是优秀还是一般，也很少考虑它对未来前途的影响。而且国际之间的流动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种种限制，二战前流动是开放的。她曾送阿加莎去法国上学，一段时间后，对阿加莎讲：我有些看不上那些学校，教授的课程无法激发学生的兴趣。她说：我又了新的打算，你觉得去那儿学习怎样？阿加莎毫不意外，她讲：我这一生喜欢新鲜，勇敢去尝试任何新的事物，换一个新地方的主意似乎总能更吸引我。她喜欢新鲜，期待紧接而来的变化，能平静接受变化，并很快适应。跟幼年时母亲的思维方式不无关系。做人长见识，适应各种环境，远比知识本身更重要。

           有一次，母亲病了，每一个医生说的都不一样，母亲对医生失去耐心，她说，最好摆脱医生的摆布。我们到阳光充沛，气候温暖干燥的地方去吧。她选择带着孩子们去埃及过冬，再次将房子出租。母亲要门的方式，就是出租房子换旅费。一件事确实会引到另一件事，住在埃及的那个冬天，解决了他们生活中一大堆问题……

            阿加莎说，那时，人人都写诗。母亲问她，你干嘛不写小说？阿加莎答：我恐怕不行。母亲问为什么不行，你还没有试过。五分钟后，她手里拿着一个练习本进来了，说这个本子开头记着要洗的衣服清单，后面没用过，你可以用它写小说。要是母亲建议做什么事，别人几乎没法拒绝。她的异想天开似乎总是可行的。阿加莎开始写，写完，母亲又把打印机找出来，说你可以打出来，送给人家看看。母亲建议去请教邻居作家伊登……

           阿加莎讲，自己的一生从来没有为无事可作而苦恼过。不少女人都深受其苦，感到孤寂和烦闷。多余的时间像噩梦，而不是乐趣。人都会希望有娱乐生活，没有的话，会失望。她不会。她小时候会给玩具火车取名字、比赛，邻居小孩对她说：求你带我玩吧，我没事可做。阿加莎对他说：你有很多玩具，邻居小孩答：可我自己玩不了。阿加莎告诉他：你画一只小鸟，把它剪下来，用积木做一只鸟笼，把小鸟放进去……玩本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会跟自己玩儿是一种天生的能力吧。

            阿加莎从小对房子感兴趣，把旧画报剪下来，贴在牛皮纸上，贴盒子，做成娃娃屋，再用零钱添置家俱和物品，纸做的盘上放烤鸡、刀叉、小杯，还有玩具蓝色绸缎椅子，沙发，扶手椅，家务刷子……她觉得玩具屋小了，想要更大的。母亲说，有一个闲置的柜子，可以当玩具屋的。 于是玩具屋变成了四层，足够加进一个父亲，母亲，女仆，孩子，用破布缝衣服，胶水沾胡子……她热衷于玩搬家游戏，用纸板车拖，至少一周搬一次……

            对房子的热爱是终身的。成年后，她喜欢买房子，换房子，布置，装修，改建。二战爆发前，她沉弱于在伦敦寻破旧不堪的房子，然后改造，装修布置，在改造完的房子住上一年半载，然后租出去，以至最后在卖掉它们时总盈利不少。她说：这是一项令人愉悦的爱好，我喜欢从某一幢“我的”房子前经过，看看他们保养得如何，猜想住在里面的人。对阿加莎来说，房子某种意义上，就像玩具，那是她的创意空间，赚钱只是意外。

            她说，从小到大，她一直对生活信心十足，乐在其中，如今的姑娘生活同样充满乐趣，只是看起来不快乐，她们大概很享受忧郁，有些人更容易沉溺于情感危机，喜欢焦虑。阿加莎讲，他们那一代人常常遇家境没落，想要的连如今人的四分之一都没有，为什么会如此热爱生活呢？是不是因为现如今的教育，因为过度教育导致焦虑，为怎样生活更适合自己而焦虑。她说，我们则更像野花，也像野草。生机勃勃，奋力穿过铺路石和缝隙而生长。

            她讲，人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拥有时间更奇妙了。如今人们都没有足够的时间，而她小时候和年轻时极其幸运：因为有那么多时间。早上醒来，可以选择，选择都摆在你面前，可以随心所欲地计划，很多事做。洗银相框，补袜子，学一章历史上的伟大事件，到市里付商店帐单，写信，练琴，刺绣，但这些事任我选择，随自己喜好安排。我想下午再补袜子，上午到市里去，回来再走另一条路，看那棵树是否开花了。每天早上醒来，我都有活着的喜悦感活生生的，新的一天。未知的新一步。生活本身也许并不趣味横生，可它会令你兴奋，因为那是你的生活。生存的秘决之一享受生命的恩赐。

            也因此，她一直喜欢做事，觉得工作是光荣的，有事做是快乐的，她从不觉得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