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奏

         准确地说，这是疫情后或者说今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山西大同。一个地级市。

         与一个地方的缘份也是积累的。怎么是山西？怎么是大同？

         几年前，开始对古建筑有兴趣，慢慢看一些这方面的书，看到梁思成的营造法式，及“读库”出的一系列古建的书，有不少关于山西的描述，便存下了一个念想。这是之一。

         贾樟柯的电影，基本以山西小城为背景，灰朴朴的小城，时代变化是渗透式的，通过人心表现出来，而不是外在。看完总是愣一愣的，心里有些重。他是认真拍片的人，山河故人、江湖儿女，后期的片我更偏爱。这是之二。

        对石窟壁画极有兴趣，前两年看完敦煌，意犹未尽。大同有云冈石窟，还有古风犹存的华严古寺。这是之三。

        对魏晋时代有兴趣，那部“世说新语”，写不尽民间大气和鲜辣活泼。虽无直接关联，不过，大同还残留有北魏风情。

        再就是，前几个月，听陈丹青讲到山西博物院北朝墓葬壁画展，一直都忘不了。他说，公元六世纪的壁画“生猛，灵动，神采奕奕，出自无名画师之手…无名画师诚恳，好心肠，有如今人办不到天真。”那些壁画好像在说：还有我啊，还有我啊……他说，亲自去看吧，懂不懂都不重要，在这锦绣繁华前，什么都不想懂……那天，隔着屏幕，不禁热泪盈眶。

          ……

        断断续续 一直在看相关背景资料，十月份决定行程时，遇变天降温，感冒了。 这个时候，感冒是不敢出门的，只好放下了念头。

        感冒好起来的第三天，叶嘉莹的传记片“掬水月在手”上映，说来真的有一种奇妙的缘份。上映前一天晚上，查看另一部电影信息时，发现这部片，看到叶嘉莹和导演陈传兴（“他们在岛屿写作”的导演）的名字。放映时间和地点场次都不好，可能是片子太小众吧。想了一想，还是买了票。对叶嘉莹的了解，是因为两本书，《顾随诗词讲记》，她关于导师顾随的听课笔记，非常之好，想到陈丹青的那本“木心文学回忆录”，同是听课笔记，都是精华点点，值得一读再读……还有一本是叶的个人传记《红蕖留梦》，三联2013年版。了解她的一生，挫折很多，学生时代母亲遇意外去世；大女儿和女婿27岁时车祸双双去世，人到中年失女之痛……她终其一生与古诗词打交道，在诗词里得到救赎……扯远了，这部纪录片是另一话了，非常值得一看，记住了片中她的话：对幸福和痛苦，都要学会平淡化之……说回山西，很意外，影片有个镜头是关于云冈石窟，雪天的云冈佛相，令人震憾，还有一个镜头是关于古建佛光寺的斗拱，斜阳映照，古木参差……去山西的念头在那一霎又重新被牵引出来。

        两天后，我踏上了去山西的旅程。一件事情，最后的结果，总是有因缘际会的，不必强求。去到一个地方，是积淀已久的机缘。它之于我，只是时机到了。

       种种皆是前奏。

       喜欢旅行前的这种知识储备，它是一个发酵的过程。这种储备也许是一个时间跨度，慢慢累积，关于时间的存储，是我有兴趣的。对一个地方，慢慢形成了印象，好像，我跟它，已很熟悉了，像去探访一个故人。这是我对旅行的理解。以我看证我想，补充认知。出发头一晚，重看了一遍贾樟柯的“山河故人”，五年前的片，背景是山西汾阳小城。

       大同在晋北，路程远。不喜欢坐飞机，高铁要倒车，到达时间是深夜，担心不安全，就改了直达的卧铺车，夜车，第二天下午才到，18个小时。很久未坐这种卧铺车，在车上辗转一个晚上，未睡着。出来旅行嘛，代价总是有的，忽略不计就好。

脖子仰折

         一大早就奔去云冈，大同的天气很奇怪，听出租车司机讲，温差最大可达十几度，多穿少穿都好像不是，包里备着披肩和帽子。

        入口处，石匾上刻着一位比丘尼的字，最后四字是“十方同沐”，景明四年。字体疏朗柔润，比丘尼有个好听的名字“云媚”，阳光照在石匾上，心如云媚。

        用语言是描绘不出石窟震憾的。不知为何，一直喜欢这种刻在石头上的表情。常常想，是怎么刻出来的？表情这么微妙丰富多变。当年看吴哥窟，也是如此心情，百思不得其解。

        云冈跟敦煌的区别在，石头堆有很多镂空的部分。于是，透过空洞，常常看到鸟飞进飞出，飞到佛相头上盘璇停驻，阳光透过空洞照进来，影影绰绰……常常仰头看很久，看那些鸟儿，那些光影，过去，现在，历史，今天，北魏460年，距今一千多年，一千多年啊。石头经历风霜侵蚀，慢慢在时间中风化。

        石刻佛相有些已隐去了表情，有些隐去了五官，有些只余下轮廓，风雨侵蚀，岁月如刀，一笔一划，一眼眼看过去，被时间的手惊呆。这是我迷恋看雕刻、壁画的原因。石破天惊，惊心动魄，时间，才是背后的主角。

        第四窟风化严重，是一位女人为亡夫造像题铭，面目不清，只余轮廓。

        常常一抬头，一转头，蓦地看到小洞窟的佛相，望着你，有面目无面目，端坐眼前，总是心里一惊。

        第五窟，佛相高达17米。第六窟，第七窟，都值得细看，脖子仰折地那种看。想起元代戏曲家关汉卿说到自己的唱词，不妨将人的嗓子唱折，就是这种霸气，他是山西人。脖子仰得酸痛，还是仰着，多看一眼吧。顶上石刻的花纹，朱红丹青，时间残留的色彩，就是沉着耐看；云冈六美人，姿态各异在门廊上起舞；那个托腮翘腿的女人在想什么，喜欢这种活泼泼的真实和灵动、调皮，佛也是人的。人间百态，百无禁忌。如今的人，不过神化了一些东西，心里化不开，神五神六的，玄乎乎只识得表面罢了……想起陈丹青说的壁画是要搭升降梯看的，可惜没有那种福份，是要一尊尊慢慢看过去的呀。

        窟前，立着120年沙枣树，皮面百孔千疮。 

        第十六窟开始，是云冈高僧昙曜主持营造的，云冈最早的五窟，代表了北魏五位皇帝。有一尊释迦立佛，高13米多，波纹状发髻，胸前有结带，开始有点汉服的意味了。第二十窟因为前壁塌掉，露出了真面目，意外成为了云冈的标志。鲜卑族面目，宽庭阔耳，圆润大气。我从各个侧面看它，又立在半山看，每个角度都不一样，想想纪录片中下雪的场景……有鸟一直停在它的发髻上，长久地停留。

         山口风大，清冷。戴上帽子、披肩。看完一个窟，在门口坐一会，消化一下，再看下一个。

   主窟看完，爬上去再看一些民间小窟，这边没什么人了。倒看得兴致盎然，有一尊彩塑红衣女子，红衣已褪色，表情却保持得很好，笼罩大宁静，她的原型是谁？头上一只小髻，光影默默打在她的衣褶上。安静的小窟，没人注意到她，此刻，我与她对视。

        民间自有活泼和欢喜，一位老妇雕像，面目平淡，意味深长，也是爱看的。又想起了叶嘉莹的话：幸福痛苦，都要学会平淡化之。

        裹紧披肩，好好再坐了一会儿。望下去，是二十窟那尊巨大佛相，鸟儿依然停在发髻上；望上去，是那尊红衣小石像，透过孔洞，默默相望。

        槐树，在风中兀立，不动。默默坐着，想想心事。

        我并没有宗教信仰，但敬畏美和时间，以及古老的文明。它让人生起信心，令人仰望。生命中，仰望和敬畏都是必需的。

        一念之间，还去看了场皮影戏，是关于云冈石窟修建历史的，记住了高僧对弟子说的一句话：不必慌张，且停脚静静等候吧……小剧场， 雕花窗开着，庭院里有树，剧场内，还有一对年轻母女，小女孩时时想钻去幕布后，看看皮影如何操作。

吃得笑

         在大同吃饭，有一种奇异的满足，不夸张地说，常常是吃得笑。早餐，有滚烫的羊杂粉，玉米发糕，滋味足；小米苦荞粥，有米油，一扫未睡好觉的疲累，热滚滚吃下去，心也开阔了；自制的泡萝卜，酸奶；看胖阿姨刀削面，抱着长形白面团，手法娴熟削成蝉翼薄片，来一小碗尝尝，口感吹弹欲破，真好啊；黑咖啡，配窝窝头，也是极好的……吃的时候，能感受到自己心满意足地笑，面前各样食物，连汤汁都不要剩。边吃边看胖阿姨“表演”，煎蛋，削面，煮粉……有吃客想自己调料，阿姨说，我来吧，味道更好。嗯，喜欢这种自信。

        那天从云冈返回，我以一顿火锅来消化感受。

        黄铜炭火锅，是大同当地特色，那么喜欢火锅的人，自然要体验一下。一个人怎么点火锅？也是有门道的，点小锅，羊肉是必尝的，冻豆腐，北方大白菜，芝麻酱，还有胖油条、羊肉串，小份，不会浪费。各种附送的调料、酱菜摆开，看上去满满当当一桌，其实加起来不过几十元。说是小锅，也不小了，中间起炭，腾腾热气，向左望出去，是鼓楼，幕色降临，街灯亮。嗯，是想要的氛围。铜锅羊肉味道正，油条也意外劲道……这是满意的一餐饭，边吃边想，我多喜欢沸腾的生活啊，喜欢生命中偶然的沸腾时刻，它是平静生活的补充和平衡，是隐藏的活力。有什么理由不满足呢？看看自己已有的，要感恩；那些不属于你的，就不必多想了。上天给你一些不给你一些，都是正常，不是吗？做人，最重要的是不贪心。

        大同的火锅之夜，有点一个人狂欢的意味。

 

活泼庄严

        看古建，是我来大同的另一个原因。大同古建集中在华严寺和善化寺。

        到达华严寺是午后，没什么人，寂寞空庭。主殿是公元1140年金代重建，台阶前的柏树，已有400岁，树皮风化，像年轮。建筑果然大气，法相庄严，斗拱飞扬，在门前庭院久坐，树影木拱映照，鸟鸣不歇。我看到的还是，时间。

       薄伽教藏殿，辽代建筑，建于公元1038年，有31尊辽代泥彩塑。看到一尊无名中年女菩萨，端坐，喜欢她的表情，无悲无喜，平静雍容悠悠散发，盯着她，看了好久，真好看啊；还有一个露齿女菩萨，侧着身向内，稍不留意就错过。她笑得好开心，菩萨露齿，如此家常天真，悲喜外露，自然而然。这个殿，想一看再看。

       喜欢华严寺，深藏不露的气度。还想再看一次。坐西向东，清晨和黄昏，光线是不一样的。建筑与光线，关系密切。好的建筑，每个细节，都值得一一回味。

       善化寺，是另一种喜欢。去到那里，是黄昏，刮很大的风，冷，银杏叶飘飘，人少，寺院也不大，另一种安适氛围。主殿是辽代建筑，壁画不错，藻井有特色。想起梁思成曾说到的“人生稀有的，由审美本能触发的锐感”。大门面向南城墙，暖阳正好。当年的老山门紧闭，几个老人在打牌，站着坐着看着，寺院红墙，打打小牌晒晒太阳交换一下信息，自得其乐。“大同蓝”名不虚传。风冷，坐到台阶上晒晒太阳，听老人闲话，注意到一个北方老人，面目黝黑，脸上沟壑很深，并无细纹，也不显老，面相有土地的沉着，耐看，紧致，没有松垮，盯着他看了好久，人老成这样，也是一种岁月的好。老并不可怕，怕的是垮掉，由内而外的。

        黄昏，等候吃饭的当口，步入一条小巷，有惊喜。所有的惊喜都不是安排出来的。内巷墙上贴有24小块旧石雕，种种民间家常：相对而睡的两人；抱小孩骑马回娘家的妇女；赶猪娃的汉子；桌上的盘，床上的枕，憨拙拙的表情，跃然石上，真好看啊……黄昏巷子，空无一人，立在石刻前，一遍遍地“啧啧”。古时大同有绵绵七十二道 ，这么多小巷，如今是看不到了。如今只有街，少有巷。那种巷陌生活，真真失传了。

       第二天一早，又忍不住去了一趟华严寺，清晨光线柔和，重新欣赏了金代和辽代两座古建，多看几遍吧，好好消化。大同之外的山西古建，还有不少，只能心心念，留作下次吧，我不贪心。

生死喜乐

        博物馆在很偏的地方，想了一下，还是去了。有些东西，在博物馆才看得到。

        一幅北魏司马金龙石棺，忍冬叶纹路精美，棺上大力士，表情憨憨；还看到一幅北魏墓葬壁画，意外惊喜，色彩布局皆清奇：小猫，靠枕，花园，田地，车马，对于他们来说，生死是可以这样喜乐，没什么可怕，是嬉戏的，活泼泼的。想起了陈丹青先生关于北朝墓葬壁画的评语：生猛，灵动，神采奕奕……那种大天真。

        还有，最值得看的，海会殿18尊造像，殿已拆毁，石像却完好保存下来。辽金时代，跏跌坐石刻女相，尺寸一致，表情手姿各异，一尊尊细看过去，啧啧……因为时间久远，有的石像眼角风化，像是可爱的“欠眼”，更显俏皮真实……

        大同的出租车司机很有意思，爱说话，问一句答十句不停歇的那种。说大同女人爱打扮不喜欢做事，问男人是不是压力很大，答那有什么办法……想起了一本书里提到山西男人的一个词是“受”，受得起担得起；还有晋商的风度和气节，默默赚钱，买宅置院，骨子里充满骄傲，“渔盐中有大隐，货殖内有高贤”，晋商何尝不是一个失去的传奇……去云冈的路上，堵车，司机一路讲自己小时候在云冈那边读小学，下课经常钻去石窟玩，那个时代，石窟成了他们的游乐场；讲稠粥，就是小米煮稠，像饭一样，早上吃得饱饱的，一天都有精神，讲广灵小米……讲着讲着，走错了路口，忙调头，连连说这一公里不收钱。我笑，没事没事。在自己的城市，比较习惯公交、地铁，但出外，一般打正规出租车，省时、安全，路不熟，节省时间，然后再区域性步行；另则，与出租车司机聊聊天，可以了解当地的民计民生，他们都是活地图。

        临上火车前，看看时间，还有半小时余裕，赶去吃了一碗面疙瘩。老店，不是饭点，无人。铜壶，老桌，一室秋冬暖阳，铜茶壶把手上缠着块旧布。面疙瘩端上来，深海碗，足有两三人份的样子，北方人就是这么实沉。普通面疙瘩，加了番茄丁、鸡蛋、干子丁、大头菜丁、青菜碎……面疙瘩是手工的，小小一粒，有嚼劲，边吃边赞，汤汤水水吃到一大半，满头汗，实在是吃不下了。服务员有鲜卑人长相，圆润，凤眼，说话实在，很敦实的表情。

        返程高铁，窗外，一路高粱，草垛，电线杆，铁道边长满芦花。北方的山，像男人，硬朗，清晰，不拖泥带水。北方大地，有一种沉着的安全感，踏实感。一到北方，好像潮湿一扫而空，人也变得干燥明亮起来。路过那个叫“阳泉”的小站，车停三两分钟，站台外是山，日落时分，突然有一种平行宇宙、天荒地老的感觉，如同另一种存在，并行不悖。记起，那天夜里，在大同看到的一弯金色镰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