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市的痛与梦

——专访著名独立经济学家羊慧明

 

 

  城市是一个非常厚重的话题。

 

    如何使城市更美好？在历史上，无数天才的学者、规划师、建筑师，以及记者、速记员试图以理论和行动给出答案。

 

    霍华德将他的“田园城市”看做治愈“城市病”的良方，柯布西耶从空中“鸟瞰”他的梦幻城市，雅各布斯则以日常巡回的步行者角度看城市。

 

    从历史的角度看，不管这些理论对与错，每一次，他们都使人类对城市的认识进一步深入。在中国，一场认为足以与信息革命相提并论的城市化进程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西方几百年的历史在中国正在被浓缩成短短几十年。

 

    这样的城市运动，梦想伴随着现实，繁荣隐藏着危机。

 

     

爆炸性扩张的城市隐忧

 

中国城市超常发展，堵车、环境污染等“城市病”十分严重。据有关部门统计，目前成都中心城区高峰时期的平均车速已由2005年的22公里/小时降低到2012年的12公里/小时左右。

 

    《麓客》：中国现阶段已进入到高速城市化的起飞线上，对比您所考察过的国家和城市，您有着什么样的感受？

 

    羊慧明：中国城市的扩张速度，创造了世界纪录。2004年，《四川日报》就称：成都城区面积4年扩张了4倍！相信成都的扩张还不是最快的。中国内地除北京已经感到城市人口增长太快提出2010年人口要控制在1800万之外，还有两百多个城市都在追求成为“国际大都市”，提出在多少年内人口要增长多少的目标，呈现出一种你追我赶的扩张冲动。巴黎、伦敦、纽约等国际大城市，是几百年慢慢自然长大的，而中国的大城市扩张是爆炸式的。

 

    《麓客》：对这样的城市发展速度和方向，您是怎么看待的？

 

    羊慧明：可以预料，要不了15年，在中国内地会崛起几十座人口会超过墨西哥城、雅加达、卡拉奇、新德里、德黑兰、孟买等更大、更堵、更可怕的超大城市。在京津地区、长三角地区和珠三角地区，甚至会出现几个大城市融成一块，出现人口超过3000万甚至5000万的大得令人感到恐怖的超大城市，到那时该怎么治理这些史上最大的城市？我们水、电、气、排污和交通等公共设施能适应这么超大的城市吗？我们的城市管理理念和机制能够适应吗？

 

    《麓客》：您觉得造成这一趋势的重要原因是什么？

 

    羊慧明：这是一个挡不住的趋势。农民要进城，小镇、县、市稍有点积蓄的都指望着到大城市去买房子。因为大城市机会多，学校好，许多小地方的人到大城市买房发展主要是想让子女受到更好的教育，将来有更好的机会。

    另一方面，还有利益的“鞭子”和政策的“鞭子”都把人们往大城市赶。

    大城市房市火房价涨得猛，买套房子两三年就赚一倍，这种赚钱效应吸引了乡、县的有钱人到大城市投资购房，也为到大城市发展、为子女受良好的教育创造条件。同时，由于土地指标大头分给大中城市，房地产集中在大中城市发展，因此大中城市的房市火，投资集中往大中城市涌，中、小城镇的资本也急剧流向大中城市。

 

“高、大、密”的模式面临巨大挑战

 

    《麓客》：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大城市就是要面积大、高楼多、人口多，方能显示大城市的繁华和气势，您是怎么看待这种观念的？

 

    羊慧明：这是一种落伍、过时的观念。追求“高、大、密”，那是上世纪初汽车还没有大量进入家庭以前的理念。曼哈顿的许多摩天大楼都是上世纪初以前修的。当汽车普及之后，人们才发现高楼林立的曼哈顿非常恐怖：一听说开车去那里就害怕，堵车不说，你可能开着车一两个小时找不到一个停车位。这种城市格局已经不适应汽车时代的要求。华尔街为什么萧条？曼哈顿为什么萧条？这就是汽车文化带来的改变。十几年前我去美国访问的时候，他们自己的媒体就是这样形容华尔街的：“曾经傲然一世的百年摩天老楼如今冷寂如墓穴。”

 

    《麓客》：的确，现在中国的汽车保有量的增长速度非常惊人，这样的发展趋势对城市来说，将是一个非常大的负荷。

 

    羊慧明：现在中国每100人拥有6辆汽车，美国是75辆，世界平均水平是13辆，现在看来，中国城市的交通因为汽车的现有数量已经出现了拥堵，而明天中国的汽车会更普及，今天的城市布局和结构，就得考虑20年、30年甚至50年之后的汽车增量。否则，到了那时你能把原来的城市结构打烂另起炉灶吗？现在的华尔街一带，要拆掉一幢高楼都很困难，因为太密了，要炸只有把那一片全炸掉。

 

    《麓客》：美国当年的城市发展和中国现在情况十分相似，他们后来经历了什么样的改变？

 

     羊慧明：上世纪中叶之后，美国很少建高楼区了，一些适应汽车文化、环境更好、更生态、更人性化的新兴生态城市迅速崛起，这些城市大多是中、小城市。如佛罗里达的奥兰多、西棕榈滩、坦帕、拉斯维加斯等。网络时代到来之后，人们之间沟通更方便了，不需要挤到一个地方去上班，许多人际交流也变为网际交流，更不需要挤到一个庞大的写字楼里了。所以说美国的金融业早就逃离了曼哈顿，逃离了华尔街，逃到哈德逊河对面的新泽西去了。旧金山的硅谷也是这么样发展起来的，因为当时地处郊区，地价便宜，但后来的发展使那个地方的房价比城区还贵。

  

生态危机逼近城市

 

人口快速膨胀，使得地球面积迅速变小，生活的空间越来越狭窄，不得不向空中发展，楼群拔地而起，钢筋水泥建筑成了城市的主人。“高、大、密”背后隐藏着新的城市危机。

 

    《麓客》：现在世界的气候异常越来越频繁，一系列极端气候事件给城市带来诸多灾难，您觉得这些反常现象的背后折射出的城市问题是什么？

 

    羊慧明：现在的城市环境已经出现生态危机，北京已经热到40多度，但是中关村那一带，最热的时候户外是60度，为什么呢？就是集中高楼玻璃幕墙反射造成的结果。

    城市爆炸性扩展、城市结构不合理、水和能源等资源匮乏引起的拥堵、噪声、空气污染、缺好水而多污水、防洪防灾面临挑战。以成都为例，如果再发生1981年那样的大洪水，不知要淹成什么样子。因为1981年时城区面积只有现在的1/10左右，城周农田是滤水的，但现在水泥面积增加了十几倍，地下设施又大量修建，这对排水防洪设施将是一大考验。再如北京，周边的沙漠化正在逼近，严重缺水，城市还在爆炸性地扩张，将与天津连成一片。试想，这样的城市几十年后还适合人居住吗？

 

    《麓客》：除了环境生态危机，还有哪些城市生态问题需要值得关注？

 

    羊慧明：第二是城市经济生态危机。世界上许多城市的发展，都是依托主要产业慢慢自然生长的，有匹配的产业支撑。而我国内地大城市爆炸性的扩张，大多没有相应的制造业、高端服务业发展的支撑，主要是靠房地产，靠公共工程，靠服务业，而服务业又缺少高端服务业。县乡的人进了大城市要谋个生计，除了打工只有去开个小店摆个小摊，于是满街都是店铺，我了解了一下，新开小店存活期在半年以上的不到50%。这些人多是亲戚朋友凑点钱或把失地补偿费砸进去，几个月就打了水漂，有的人沦为“负翁”，伴随着城市经济生态的危机，城市贫民将大量出现。

 

    《麓客》：城市贫民的大量出现又会带来哪些新的社会问题？

 

    羊慧明：这就是城市社会生态危机，如上所说，一个城市如果1/3以上乃至一半以上的人都是仅能糊口甚至糊口都不容易的低收入者，就必然面临社会生态问题。城市的贫富分化加剧，高收入者收入增长快，低收入者收入增长缓慢，甚至停滞，问题就一天比一天严重。这对构建和谐城市、和谐社会和城市治安，都是严重的挑战。

 

城市结构应变为“葡萄状”

 

美国的很多小城市如奥兰多，几乎每个社区都能看到原始森林、湖塘，有的甚至连高尔夫球场中央也故意保留一小块原始森林

 

    《麓客》：去年，成都市政府提出要建设“世界现代田园城市”，由此掀起了一轮新的城市发展思潮，您如何看待这个提法？

 

    羊慧明：过去我们的城市追求“高、大、密”，导致城市结构极不合理，多是“蜘蛛网”结构：围绕城中心，一环、二环、三环、四环、五环……把北京、成都、广州、昆明、南京等城市的地图打开，都像一张张“蜘蛛网”。“蜘蛛网”的城市结构是“皇城结构”，是农业社会的产物，它当然不会考虑到汽车时代的需要。甚至连自行车的需要都没考虑到。

    所以成都提出建设“世界现代田园城市”，我觉得很好，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一个完整的解读，我认为田园城市应该是这种“葡萄状”、“芋儿状”的城市结构，在“葡萄”之间的空隙保留一些田园，否则怎么叫田园城市？

 

    《麓客》：如何形象理解您所提到的“葡萄状”、“芋儿状”城市结构？

 

    羊慧明：我观察过欧、美的一些城市，它们的结构形象地说是“葡萄状”结构，或者叫“芋儿状”结构：一个“大芋头”主城区，周围很多小芋儿，组成一个个自我发展良好的组块，组块之间是有空隙的，不是板结一块的“大饼”，在“芋儿”、“葡萄”之间，留有原始森林、田园、湿地等，这些自然形成城市的“肺”，又分散了城市密度，避免了拥堵，自然生态环保。当你在城区开车，还能不时看到森林、田园、油菜花。有的城市如奥兰多，几乎每个社区都能看到原始森林、湖塘，有的甚至连高尔夫球场中央也故意保留一小块原始森林，公路边随时可看到原始森林，丹顶鹤等野鸟经常成群结队在公路上大摇大摆地嬉戏。

    成都提出打造“世界现代田园城市”，我倾向于就是葡萄状的，打造一个一个非常漂亮的“葡萄”。

 

    《麓客》：“葡萄状”的发展模式，是不是可以给大城市减少负荷，形成新的居住形态？

 

    羊慧明：纽约、芝加哥、旧金山、伦敦等国际大城市为什么后来人口增长没那么快？因为人家是有进有出。有人涌向大城市，也有人在搬出大城市，富人搬到环境更好的郊外或周边小城镇去居住，它们有成千上万的小城镇发展得非常好。比如洛杉矶的富豪、明星，许多就乐意搬到一百多英里外的圣塔巴巴拉市一带去居住。还有不少退休人士，也搬到气候更暖和环境更好的佛罗里达等沿海去居住。

    汽车时代已经到来，通讯也变得越来越快捷，这些正在改变人们的工作、居住和生活习惯。大家都不用挤到市中心去办公，同欧美人一样，中国人有条件也会选择到山清水秀的地方居住、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