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续完)
青皮择了一块热闹地盘,也扯了张标语纸,四角压了石块铺在地上。又去垃圾堆里找了块破布绑在一根竹棍上,当招牌幌子,捡到一个空健力宝盒内装一些写上字的竹签。自己则在背上塞了个自行车座垫外套,眼眶上涂抹了些浆湖,装成个驼背瞎眼人,替人算起命来。这技术他没系统学过,以前在最无聊的时候,他曾在玉屏县城钟鼓楼边看人算过命,这会儿为了果腹,也端了出来。青皮觉得算命作为民间思想政治工作的辅佐变形方式,作为目前轰轰烈烈开展的系烈科技咨询、信息服务、致富函授之拾遗补缺行当,还是有存在的必要,可以给人一些安慰,避免一些悲剧,对于一些迷信的憨包傻瓜蛋,这法子比卡耐基还灵验,比打气筒更立竿见影,比团支部贴海报管用多了。
他开始吆喝:"嗬嗬——本人杨铁嘴,著名活神仙,科学算命,指点迷津,直言不讳,概不奉承。各位老爷老奶叔叔阿姨哥姐弟妹,有何疑难,只管开口,不准不要钱。每算一命两元,座中财喜另加——老人问寿辰,中年问财喜,青年问婚姻,少年问前程,伢崽查脚跟,直把脚跟查到底……"
果然来了些顾客,一个个如孤魂野鬼,晦气冲天,全是一些需要脊梁骨安钢条的活宝。青皮立即满嘴跑舌头。噼哩叭啦象打机关枪似地足以和《笑傲江湖》里的桃谷六仙相媲美,处心积虑要气死中国最自负的"侃爷"。只可惜他语言难以玄奥,难以古典。算的少,吹的多,不连贯处只好用咿咿啊啊来过渡,用胡说八道来补充。
"啊,老太太,你这钱嘛,的确丢得蹊跷。且听我给你算一算:啊喔甲甲,甲甲喔,驱动键搭上幽门,强渡比增加一个涕,规式盘减三码,这三码当然不是四码也不是两码,甲喔甲,喔甲喔阿门上帝真主阿弥托佛……哈哈,老太太,我掐指这么一算,真要恭喜您老人家,这丢的三百块钱。这、是被一个爱扯破裤裆的人拿去了。不过您放心,不出三天,这钱还可以回来。从西北方向回来,您老人家去安心嚼葵花等着喜鹊叫吧……"
"嗬嗬,小老弟,你问这失恋嘛,这女朋友会不会回来?哈哈!你问到我算是找对人啦,你这两块钱绝对没白花。你听我说,小老弟,这人嘛,一辈子总会失他妈的一两回恋的,你看你手相,爱情线岔岔丫丫。这没什么,爱情毕竟不是生命的全部,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要讨老婆,然更……要求学问,去死命读书吧!别期待着来一阵子琼瑶,表演一段颓废,女朋友就会屁颠屁颠跑来和你重圆破镜子。没那好事,你记着我的话,女人常变,信者实愚,这是千古不朽的真理。朽了你找我……"
"老兄,爱情的表现特征就是头脑发热加上裤裆发潮,你说的这些现象都是正常的嘛,为什么自我内心遣责呢,弄成心理性阳萎可不好哦。看来,你老兄还缺乏一定的冒险精神。来来来,把脑门伸过来,我给你画个符--喔甲甲、甲甲喔、欧罗巴、尼格罗,兔子下山打跟斗,猫崽怕冷钻被窝。哈哈老兄,大功告成,只管大胆地追吧,俗话说得好:鼓足干劲,下定决心,一不怕死,二不怕活,根据‘要死卵朝天,不死好过年'的宇宙第三定理,勇敢地上啊……"
这最末一个找他算命的是一位萎萎缩缩、顾忌重重、颇有自虐心理变态的"老兄"。青皮看他实在象一滩稀呢,真想出口劝他去省医某个医生那里套点交情开点安眠药吃算了,反正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孬种。不过想到那两元钱他还没付便仍是拼命给他打气。这时候从交通岗亭边走来了一个瘦长瘦长满脸青春痘的警察同志,他挂着一脸和霭的笑容,仿佛是来推举青皮成为本年度本城区十大杰出青年。他走近了,微微弯下腰,轻言细语地问青皮:"请你给我算一算,算我三秒钟之后以能不能踢翻你的摊子?"还没等青皮算出来,他已扬脚以一个漂亮的射门动作踢了青皮的摊子,那张画着阴阳八卦的标语纸、装着竹签的空健力宝盒以及写了"杨铁嘴,活神仙"字样的招牌幌子一下子飞出去老远,踢了摊子后警察同志顺便也给他左边肋骨如法炮制给了一下。青皮的肋骨很不争气,象面破鼓似地"嘭"了一声,响得极不清脆,他眼前瞬时明亮如雪,好一会超越了时空,抛弃了意识,似乎是参惮语道臻于化境的征兆。可惜那警察同志价值不菲的一双三接头皮鞋。鞋尖处缺损了一块,一秒钟之内便折旧约百分之三十还多一点点。
青皮估计警察同志是怪自己在他的辖区内刨食居然连烟都没敬他一杆。
青皮瘫在那儿,歇了好半天才慢慢爬起,歪东倒西地走到一家小卖部,搞了几口"冷勾当"。总算是打点起了些精神。他发现他的裤裆又裂开了,他懒得管它。他急急去找他的兄弟伙。
几个兄弟伙倒是满载而归,问收入,"费力补",伸出五个指头,"依谱拉稀"伸出七个指头,"没喊莫得"更是神采飞扬:"三位数!三位数!"
"走啊!去撮一顿!"钱真是个好东西,他们又能狂叫了。
"对啊!撮一顿!‘三位数'请客!"
"为‘三位数'干杯!"
"干干!"
"为赵公元帅干杯!"
"干干!他妈的一定要干!"
"为‘他妈的'干杯!"
"干!干!"
"再为‘他妈的'干杯!"
"去你的,‘他妈的'已经干过啦!"
"那,为什么干杯呢?"
"好!为‘什么'干杯!"
"干!干!!干!!!"
如此这般几天折腾下来,青皮他们掘到了第一捅金,很轻易地解决了温饱问题,在贵阳扎下了根。然后经过近一年的资本原始积累,他们发了点小财,决定注册一个"天纵科技咨询创意策划有限公司。"
当时正赶上下海热,所有会做生意或不会做生意的人都以办公司为时髦。青皮他们大胆地引领潮流,黑白两道齐动员,警察价黄牛价多轨齐铺,什么项目赚钱他们就上什么项目,小到给人找保姆找家教,大到给阿富汗招募雇佣军,他们都想尝试。听说牟其中用中国积压商品换了两架俄罗斯飞机,他们就设计组织一批中国积压的闲人去国外开办"麻将讲习班",换几个外国专家进来帮我们搞建设;听人用明星帅哥的姓名谐音命名拉肚子药的创意不错,他们就弄来一批脏杯子命名为"张柏芝"出售,弄来一批破轮胎组织举轮胎大力士比赛,说是"拿破轮大奖赛";他们编辑出版了一系列书籍,一种是"怎样洞察别人"之类的心理书。一种是"怎样插别人的洞"之类的生理书,再有就是别人出钱,他们帮别人成名成家的所谓"名人录"、"成果集"等;他们开办了贵州第一所心理诊疗学校,让一些生意场失意落伍亏损破产的经理厂长天天跟着尤玲大喊大叫:我是天才!我要成为亿万富翁!最后一个个充满自信地哼唱着"你别揉碎我这个小梦"重返商海拼搏;他们利用尤玲的歌喉将尤玲包装成"天皇巨星",经常举办演唱会……
之后他们就陆续离开了他们创业的母公司"天纵科技咨询创意策划有限公司",各自成立实体分头发展了。尤玲有了自己的经纪人,专门领一班子人在全国巡回演唱;"没喊莫得"领了一伙人去新疆沙漠里挖掘文物,在一些地质断层上去抠化石;"依谱拉稀"迷上了网络,联系了几个电脑专家开办了一份网络电子杂志《金点子》;"费力补"专门给人拉广告吃广告提成,掏出的名片印着无数杂志、报纸、电视台的这样"主任"那样"经理",还有许多商家的西南片区"首席总代理"等数不清的头衔。
只剩下青皮还守着"天纵公司"继续着已驾轻就熟的各种业务。这一次他返回家乡玉屏,是为了推销他的一个拉动旅游业的创意:利用外界对侗族民俗风情的未知和向往,建设一个"侗族民俗风情园"。选择在一处自然环境优美,有山有水有洞有林且不算太偏僻车辆也能开到的地方,声称发现了迄今仍生活在洞穴的一群人,修建的民居与山洞连为一体,内部结构如迷宫一般,该人群有许多规矩习俗,有许多山歌民谣,女人绝对地漂亮,男人绝对地剽悍……将这一切布置成"侗族民俗风情园",大力向外宣传推介,吸引游人,拉动消费。
玉屏县负责民族事务和旅游业的相关部门领导接待了青皮,饶有兴致地听青皮谈他的创意,至于是否采纳却未置可否。青皮颇觉无趣,便邀几个以前生意上有过往来的玉屏朋友到"天上人间"唱卡拉OK,正巧就发现了已包装成"西部艳舞皇后"、"中国摇滚第二号问题女生"的尤玲也在这儿演出,雪花还在为尤玲伴舞。
青皮注视着台上的尤玲和雪花,为自己在过去的岁月里与她们共同经历的一些悲欢离合而暗自伤感了一回,他的心里生起了一些凄凉与哀愁,也生了一些温暖与抚慰。他犹豫了一会,决定还是同她俩见面。他让招待送了一束花上台,并附带点尤玲唱"你别揉碎我这个小梦"。果然,这个歌名触动了尤玲的记忆,她向台下搜寻点歌的人,青皮咧咧嘴站起来,高呼:"衣里煞白!"
"哎哟,青皮是你,狗日的,真没想到……"尤玲仍是那么活力四射,不顾鞋跟极高跌跌撞撞便奔了过来,三句两句近况谈过便提到了雪花。尤玲说:"我的名气打响后,成立了自己的演出公司,在玉屏招了一批歌舞演员加盟,雪花是科班出身,声乐器乐和舞蹈都极佳,现在也是我们歌舞团里的台柱子。"
尤玲招呼雪花过来一同聊天,雪花见到青皮,也很惊奇:"不是说你在贵阳开公司吗?"
"跟玉屏有笔业务,过来打理一下。"
青皮想和雪花谈谈"高雅"与"庸俗"的问题,但看到雪花一副活得很滋润的样子,又觉得无从谈起,在体味了生活的切肤的教育之后,谁都有过从天空向地面的坠落。
"过得还好吗?""还好!"彼此便只有这空泛而漠然的询问了。当初既然没有"将某某进行到底",而今也没法期待"有多少某某可以重来。"
时过境迁,大家忽然都找不到什么话讲。雪花说:"该我唱歌了,回头再聊。"便转身走了,青皮直勾勾的望着她的背影。尤玲见他痴痴呆呆的,便拿手挡住他的目光,问:"还这么留恋哪?她可是还没结婚哟。"
"你结婚了吗?"
"我能结婚吗?结婚就没观众了。"
青皮还待再问,腰里手机响了,他的一个"小蜜"打来的,大概是无聊之极,将她一天的琐事没完没了地描述给青皮听,青皮说:"别扯了,我正在谈判呢。""谈你个头,我听见音乐声了,又在和那个妞泡在酒吧里吧?""没有。""没有,那你在手机里对我大声说‘我爱你'。""扯谈,我身边尽是政府官员,人家会笑话的。""不嘛,我要你讲!我要你讲!""我手机没电了。""讲三个字都来不及吗?""好,我讲了啊,你听着,我——"青皮提高音量,喊了一个"我"字,然后掐断了手机,呼一口长气:"烦死了!"
"你真是忙得很呢?"尤玲冷笑着看他演戏,一扭身说:"你忙吧,又催我上场了。"
青皮注视着又一位生命旅程中非常重要的女人离他远去,口中喃喃地吟了几句梦呓一样的诗句:
"没有谁动了我的奶酪吧?
我以最流行的方式发问。
尽管没赢、没平、也没进,
中国足球还得要踢下去……"
青皮没心情再呆,和朋友们告辞,下楼走到大街,招手叫来一个三轮"摩的",钻进去说"走!"
"走哪里!"
"随便在城里转转。"
"我还是第一次拉你这种客,不讲目的地怎么算钱呢?"
"转个十块钱的。"
于是,三轮摩托响着极难听的噪声朝着无目的的前方冲去,"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歌声从青皮破锣嗓门里使劲吼了出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