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续四）
当青皮醒来时，觉得脸上湿漉漉的，睁眼一看，原来是一条小黄毛狗正亲热地舔他的脸。他一看天已大亮，跃身而起，左一脚右一脚把同伴们踢醒。那最警觉的"费力补"被他狠踢了两脚才醒，一爬起又被手上牵着的绳子绊了一跤。
"没喊莫得"说："好饿呀！吃这饼干和方便面一点不经饿。天天这样怎么受得了。财政部长，今天买点好吃的。"
"财政部长"是青皮，大家的钱都集中在他这儿，由他负责开支，八百来块钱，不算很多，青皮把它们严严实实地缝在他的裤裆里边。为了玩得远一点，青皮说："还是过紧日子吧！"
"费力补"似乎有了主意，神秘兮兮地问："你们够不够坏？"
青皮说："怎么不坏？你看过我写的那些文字，全是只能用化名寄出的东西。"
"我坏，我从偏头痛到脚痛，全身没一处好！"尤玲也忙声明。
"依谱拉稀"宣言："不锈钢挨上我也得嘎滋嘎滋直生锈！"
"没喊莫得"慢悠慢悠地说："那天我在河里洗澡，潜泳时我喊了几句话，待我冒起头，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大伙齐问。
"嗨，河里浮起好几条死鱼，全是中毒死的！"
"费力补"听了大伙的表态很满意。接着问第二个问题："你们怕不怕羊肉的膻味？"他的眼珠一转，盯紧了左边那道斜坡，顺着他的眼光，大伙儿看到那斜坡上有几只羊在啃青草。大伙儿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正所谓：昨晚饱暖思淫欲，今晨饥寒起盗心。
可是，当他们刚刚把一只较小的羊羔塞进牛仔包时，一个矮小的老头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你你你你……你们搞搞……搞啥子偷偷偷……偷我的羊？"可怜的老人是个结巴。
"费力补"唰地一下子骑上车奔出去老远，这会儿他比睡觉警觉多了。
可惜尤玲吓得上不了车了，青皮当然也没挪动。
"老人家，你的羊可真棒啊！""依谱拉稀"乱和他搪塞，把小羊羔从牛仔包里拎了出来，依然有些不舍地抚摸了一下，放了。
"棒棒棒你你你们就偷偷偷走？"
"说那儿的话？""没喊莫得"满脸的不在乎："我们抱一抱，怎么就偷啦？"
"抱抱抱你们想想想……想抱走！"
"我们是想抱走，然而我们没偷嘛！""没喊莫得"来横的。
"啥啥啥子玩玩玩……玩意叫叫叫做'然、然、然……然而'？"老人一下子被弄得莫名其妙。
青皮一看机会来啦："老人家，这你就不懂啦，然而，这样……就是你的不对喽！然而嘛，这个、这个是个转折词语，这个世界上第二怕的就是这个'然而'，它一转折，嘿嘿危险得很，这个转折嘛，就是，那个，虽然，但是，既然，而且这些个都是名词代词副词正词牛吃马吃，你懂吗？"
"依谱拉稀"蛇随棍上："勾三股四你懂吗？黄金分割你懂吗？"
尤玲也落得调侃一句："爱克斯加歪当然等于零喽！"
"呜啦！走喽！走喽！"他们一轰而散。不知是哪个家伙说了这么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这话很对头。"愚蠢的军队"确实是太不堪一击了。
"混……混……混……混……蛋！"骑出老远了，看羊老人还在开"腔"为他们送行，好象他们五个中有四个姓"混"有一个姓"蛋"。
骑车到了第六天，尤玲实在骑不动了。他们拦了一辆班车，把自行车绑上顶棚，继续西行。
这里辆破烂的班车，开往省城贵阳。那镶着两颗金牙齿的女售票员很热情，他们绑车绑了好半天，她不急不催，见他们的"绊马绳"不够长，绑不住五辆车，她还给提供了一根铁丝。
车内充满了旱烟和蔬菜的气息，乘客以去赶场的庄户人居多。青皮的邻座，是个讲普通话的年轻人，像个外地商人，一路上大啃卤鸡，有一会忽然觉得身上不够自在，把油手往鞋帮子上一擦，松开裤带，挠了挠里面，提出个什么虫子，嗅了嗅丢出窗外，又在鞋帮子上擦擦手，继续大啃卤鸡。
青皮从裤裆里掏出钱来给大伙买了车票，那操普遍话的小伙见他掏裤裆便诡谲地一笑，似乎是笑他裤裆里怎么也出现了虫子。
车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开进省城，在河滨公园停了下来。"费力补"身手敏健，率先从车窗钻了出去，爬上顶棚解开绳子放下自行车。
青皮从瞌睡中醒转，站起来准备下车，一站立便感到一股凉风钻进大腿根部，低头一看，裤裆被人用刀片划破了，那钱--没了。
"那卤鸡……"青皮怪叫一声，想起了邻座那外地商人模样的小伙盯他裤裆时那诡谲的笑容——这会儿，他早已下车走了。
待大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如同自行车轮胎被捅了一锥子，一下子全体瘫坐在公园外的围墙边，只有青皮不敢坐，生怕破裤裆被人看见。
尤玲递给青皮一块伤湿膏，示意他去僻静处把裤裆补了。补好了裤裆，大家便开始讨论如何度过这突如其来的危机。
"我还有二十五块钱。"尤玲说。
"顶屁用。""没喊莫得"问："你们哪个有亲戚朋友在贵阳，去借点钱度难关。"
沉默！全体乡巴佬没有一个有亲朋好友打进省城。
"费力补"道："青皮，你那女朋友不是在这儿读书吗？"
雪花！——许多假装忘了的记忆被唤起。青皮苦笑一声，心头流过一股酸楚味道，锯子解木似的，他想：我怎么好以如此落魄相去见雪花呢！而且还是借钱。
但他说："好吧，我去试试。"不通信已经近一年了。她如今怎么样了呢？人面桃花……
雪花的变化太大了，风姿绰约，美得简直没道理。身穿一件松松垮垮质地柔软的羊毛衫，黑亮的健美裤戳在长筒靴里，一松一紧把她姣好的线条衬得楚楚动人，手上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羊皮手袋。一副随意和慵懒的神情却偏能透出极为高贵、典雅的魅力。原来那张筒明扼要的苹果脸现在添多了内容，这不仅指她施了一层淡妆，也不仅指她那一双眸子更增了明媚的光彩，这内容太复杂了，藏在她睫毛轻巧的一扬，嘴角浅浅的一撇后面。席慕蓉的一些诗句涌上脑海，青皮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以前哭则山崩地裂、笑则惊飞鸟兽的雪花。
她很高兴青皮去看她，问他："你不恨我吧？"他说怎么会呢，我永远感激你的善心。
她邀请青皮在师大蓝球场边的草坪踱步。这使他回忆起与雪花的初识，那玉屏民族中学的草坪……师大的草坪比玉中那草坪规整得多，草坪内有许多不知其名的花儿点缀其中，那浓浓的贵族气息使他的脚感到羞涩。他想：这双脚，套在一条被人划破了被档然后用伤湿膏补贴上的牛仔裤里，套在一双将要掉落后跟的烂皮鞋里，怎么配站在这儿，怎么可以在这儿来践踏这片修剪整齐而又漫着清香的草坪呢，它理应站在猪栏边、牛栏边、建筑工地上。或者遣返盲流的闷罐子车里……
"永远也别忘了我啊！"青皮是个可怜虫，他居然这样的时候还这样说，他以为他可以潇洒，他以为他已经成功地抵抗了那清纯无比而又铭心刻骨的痛苦，他甚至以为这一声呼喊还能获得自己非常情愿想象的那种回答。
夜降临了，路灯朦胧、飘忽，雪花在灯光下看见青皮左臂上有一些石灰印，便替他拍打。他冲动地抓起她的手，那手略一颤动，便停在了那里。他开始吟哦他那首著名的情诗："恨就是他妈的爱呀……"
她哭了。然后他们相拥而泣，但很快，她冷艳的表情坚硬如铁。在他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女生宿舍时，她陆陆续续地说给他一些话，借几声幽怨的凄叹缀起来，也象一首极美的诗：
试试看吧
我不敢说永远
或许总会记得的吧
假如没有忘记
说不定还会为你哭呢
会想你想得好苦、好苦
而回头就不必了吧
真的，你也别对我说永远
你看你
把我的手都捏痛了
……
青皮步出校园，回看草坪，恍如隔世。他感到一种希望渐渐干瘪，同时又感到腹腔下部有一些液体却"欣欣向荣"地饱满起来，他急切地向街道两旁寻找"公厕"或"WC"字样，还好，校门不远处就有一个。径直过去，却见厕所门口一个方桌挡道，桌上堆放着一些卫生纸，一些角票，一个俊秀小姐在桌后冲他嫣然一笑，又摊出一只白嫩的小手，娇滴滴地说："小便一角大便两角！"
又一个没想到！
青皮伸手进裤兜，口里哼一句尤玲的歌："你别揉碎我这个小梦……"他期待这句歌词能造出"芝麻开门"的奇迹，让裤兜里至少存放一毛钱以解燃眉之急。
但没有成功，他只好摊了摊双手，无奈地离开了那甜甜笑着的小姐。他的心里陡地生出了一些豪迈：老子今天要创造一个憋尿世界记录。俗话说得好："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想到此他对创记录充满了信心。
一转角，金筑大厦那巍峨的身姿高耸在他的眼前，门口几个守卫的保安孤疑地看他两腿紧夹着别别扭扭地走路。他转到大厦的拐角处，那儿立着一根硕大无比的红柱子，他想在那儿寻一根细绳把胯下那支即将喷涌的"水枪"拴住，却见那红柱子的死角区竟是一个特别幽静的所在。
这使得青皮对名列《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的兴趣顿时锐减，在一个保安提着电棍杀将过来之前，他已非常及时地缓解了膀胱的压迫感，痛快淋漓地在那根红灿灿的大柱上草书了一句："到此一游！"
"借到钱没有？"回到河滨公园，伙伴们问青皮，他这时才想到原来他还肩负着借钱的使命。
"没有借到……情"他这样回答，大家没心思分辨这话的真实含义。
尤玲对"没喊莫得"说："你不是最坏吗？去偷点！"
"没喊莫得"就说："拿尤玲来放飞鸽，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头，骗到钱了然后逃走。"
"别开玩笑！""依谱拉稀"急摆双手。接着启发大家："想想看，红军叔叔遇到这困境会咋办？名人轶事里有没有解救咱们的法码？"
"有啊！'从来就没什么救世主！''不要为五斗米折腰！'吃草根、啃皮带、喝尿！……""费力补"来了一连串。
"俱往矣，俱往矣，别提这些之乎者也。听我说……""没喊莫得"如此这般说出一计，然后鼓励大家开动智商并不低的脑筋，运行起全体神经，有什么"花脚乌龟"只管说出来，说出来大家讨论可行性。
无数的计划出台了，他们各抒已见，大显神通，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们才知道什么叫"背水一战"，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人们切身体会到了"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确实具有积极意义，他们深深感到，生存问题并不是那么可怕，不求活得美好而只求活下去的话，那真是太容易了……。
次日晨。
"依谱拉稀"用尤玲那二十五块钱采购来一些原料，摆了个"麻辣烫"小吃，阴一句阳一句地吆喝："来呀，边涮边吃，正宗川味，味道好极啦。花钱不多，图个热火，包你吃了一串想二串，尽管开怀吃啊，只要你腰围允许……"
"费力补"玩起了魔术。一张手帕，几张纸牌，边舞边喊："喂，快来看呀！看稀奇看古怪，看猪八戒谈恋爱。各位父老乡亲。咱们浪迹江湖信誉第一，历尽天涯道义在先，请各位朋友捧扬啊！同是天涯玩乐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费力补"今天玩几套把戏献丑了。把戏把戏，都是假的，你看这魔术的"魔"字，是先麻人后捣鬼，且让我把这纸牌用帕子包起来，不遮不盖，变不出古怪，大家注意看啦，眼睛莫打瞟，打瞟就不见了，你那眼快没我这手快，我这就给大家表演一招空穴来风，空帕来宝--"
他煞有介事，立马起势，神威凛凛，做出马上要表演的样子，吊起观众的胃口后，又解开手帕，从牛仔包里取出自己临时编写的戏法小册子，大力推销，广告曰："学了我这几套魔术，你可自许豪雄，迟锋炫能，走到世界各地看马戏不买票。这魔术既可安身立命，又可造福人类。谁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购上我一册书，不多，五毛钱，少抽支把香烟……"
"没喊莫得"卖药。他从身上搓了一些，鼻子耳朵里掏了一些，做成小巧玲珑的药丸子，包在扯来的标语纸中，然后拍胸跺脚地大叫："哇！本人隆重推出最新研制成功的超一流鸡鸣五鼓还魂香。这种药品是新近盗贼界最畅销之精品，继承了中华传统夺魄香的沉迷精华，引进南美亚马逊河流域印第安人毒箭之醉剂，掺合了金三角烟土中提取的摄魂碱，吸取了三K、黑手两兄弟单位的宝贵经验，以现代化工艺精制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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