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居家手工活的兴趣跟素食者对烤肉的兴趣差不多，能够避开的时候不会主动接近。1月罕见的低温达到摄氏零下16度，家门口开始出现水渍，影响到10来平方米的地面。

我拒绝面对现实，只怪天气太潮湿，虽然嘴唇明显朝着干裂的方向发展。“炸弹气旋”(bomb cyclone)袭击华盛顿地区期间，最低气温降至摄氏零下15、16、17度，家门口出现大面积结冰现象，堵住了门前跟邻居共享的小路。我被迫除冰铲雪，首先用冰锄击碎冻结的冰面，然后用雪铲清理出路面。一次、两次、三次，最长一次耗时50分钟。每次我都会看看苹果手表上记录的运动时间，希望除冰铲雪有助于完成当天的各项指标，包括卡路里、运动时间和站立时间。

邻居家门口没有结冰，一家的女主人给我打电话说应该让自来水公司来看看，另一家的男主人说埋在地下的水管可能出了问题。微信上常有关于如何调整恶劣情绪、积极应对生活挑战的文章，按照其中的建议，我采取了随遇而安的政策，决定拖着再说，希望问题能够自行解决，进入不治而愈的境界。

事实上，问题越来越严重。接下来的一天我没来得及早晨上班前清理路面，邻居被迫给小区管委会打电话，我们几家共享的小路已经完全进入冰封状况。随后我接到小区电话警告，说当天已经安排除冰，但仅免费服务一次，希望我立即跟自来水公司联系排除故障。

接下来都是坏消息。超低温天气显然增加了自来水公司的劳动负荷，技工罗伯特直到傍晚才来检查，说“不是我们主供水管道的故障，而是到你们家的这段漏水，你们自己要负责维修。不过情况没有特别严重，明天修还来得及。如果你要水管工今晚就来加班干活，这么个大冷天，他们有资格漫天要价。”

“可能多少钱？”我问。

“没法说。”罗伯特回答。他拒绝接受20美元小费，说公司不允许。

第二天是周五，按照罗伯特“至少要找3家水管公司”的推荐，我给5家公司打了电话，当天能来的3家，周六2家。

罗恩最早到，高个白人。他显然对小区很熟悉，只简单看了看后就说，“室外PVC水管到寿命了，需要换铜管。”他进到家里查看了一番，“还好，你家里已经换成铜管了。”

“多少钱？什么时候能动工？需要多长时间？”我问。

“2000美元，周一能来，一天应该可以干完。”罗恩。

这个价格可以买到功能强大的松下GH5机身，可以拍摄4K、10比特、色彩信号4:2:2的视频。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何塞第二个来，拉丁裔，个头不高。他态度极为亲切，“很抱歉你们遇到了麻烦，大冷天尤其不容易，好在我们全天候为你们服务。”

他花了10分钟检查，从他脸上看到的结果很不乐观，“你们家这个漏水比较复杂，从自来水公司的阀门进到你家的水管全部要换，而且阀门可能不在你家门口，而需要穿过整个一楼的地板，工作量巨大。另外，我们还要看邻居家的地基有没有影响到。”

我提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多少钱？”

何塞说，“至少5500美元，很可能到8000甚至1万美元。因为你家门口的这个树太大，根部很可能妨碍水管，我估计需要砍掉。”

莱卡M246相机标价7550美元，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奢望过，为了解决漏水问题需要付出的代价显然相当惊人。我的心情沉重到需要立即喝精酿啤酒，同时听湖北评书才能稍加缓解的程度。

“我知道自来水公司水阀的位置，需要更换的水管不超过20英尺。”我说。

何塞避开了我陈述的事实，只是好心安慰我说，“没关系，我们可以保证质量。一旦工作完成，你终生不用再担心。1万块听着很贵，其实买到了优质服务。”

周五的第三家公司开价4500美元。周六来的两家公司情况大致相似，不同之处在于技工察看过后留下了悬念。他们现场不公布价格，几小时后特意用电子邮件发过来评估报告。一家价格为4450.16美元，另一家4775美元，这个价格只负责更换水管。如果现存地下通道无法利用而需要另辟蹊径才能铺进水管，价格为8995美元。

我最后的希望放在同胞身上，尽管有行内的朋友已经跟我说过，华人不干户外换水管的活，因为需要申请专门的执照。根据中文报纸上的分类广告，我找了三位水管工，两位接电话后立即表示无能为力。第三位叫大卫，江浙口音。他建议我去找几个拉丁裔出体力活，先将土挖开，然后他可以试试。

“我没有能力挖土，换水管没问题，其实不复杂。”大卫说。

“找拉丁裔要花多少钱？”我问。

“看你的水管埋得多深，距离多长，一般200到300美元就够了。”大卫回答。

“这样吧，你去帮我找几个拉丁裔，这事全包给你，1000块搞定。”我建议，但没有立即听到回答。

我接着问，“1200块？”

大卫沉吟了15秒，说考虑考虑，然后再跟我联系。

他再也没有跟我联系。此时我已经穷尽所有让自己轻松起来的可能，从周六到周日感觉度日如年，只希望周一尽快到来。

周一上午不到8点，罗恩的公司打电话来说下午有雨雪，无法施工，只能改到周二。我沉重的心此时被迫提到嗓子眼，只能祈祷罗恩千万不要和其他几家公司互通信息。

周二的施工比较顺利，罗恩和两个助手开来了久保田(Kubota)L45挖掘机，首先在自来水公司的水阀边深挖6英尺找到水管，再到家门口深挖4英尺才能更换。工期超出了预计，到周三才最后完成并顺利通过自来水公司的验收。

他们没有加价，仍然收2000美元。我将心情调整到位、尽力克制住激动以后才给罗恩的公司打电话，说如果价格更低一些当然更好，但非常感谢他们出色的服务，这钱花得值。我将到Yelp和Google上给他们5星，写出最好的评论。

从漏水到修复的一个多星期里，我经历了由沮丧、逃避、应对、惊恐、挣扎、担忧、释怀、感激构成的复杂曲线。我不得不面对一个尴尬的现实：换个年久失修的水管花了一大笔钱以后，反倒觉得欠了对方一大笔人情。我不敢想象，如果被迫接受开价4500美元的公司，我的幸福感会不会进一步增强？当年龄增长到除了可能还有点空洞的智慧外已经一无所有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其实基本建立在非理性的基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