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食堂吃饭时又见到了张医生，凑一起说说话，就又说到老宋。张医生说老宋十分遵守纪律，就是一个人一个大办公室，也是绝不迟到早退，不是休息时间绝不喝水。由于他那种工作杂事多，不得休息也是常事。中午他是吃饭看书两不误——他夫人每天给他带夹馅饼，饼馅是不断换花样。夹馅饼有饭又有菜，吃着不影响看书。而且每天总是带两只，他有时不知不觉吃了两只，并不觉得过饱；如果吃了一只，忘了吃另一只，也不觉得饿，而且经常是剩下一只。所以碰到天不好，老宋总是先分一只给张医生，张医生就不用去食堂了。老宋是好人，传凯早已经感觉到。

张医生又说起报告，道是那得一层一层报上去。传凯想不到自己的那点“看法”惹出这么多事。说道：“我这不是给生出麻烦来了。”张医生道：“这种麻烦，正是上边愿意要的。”传凯道：“说是以前的，那以前为什么要用铸铁？怎么能不知道用钢材？是不是图铸铁便宜？它不出活儿，就不上算了。”张医生也道：“是啊。以前的资本家不怕工人多费力，可不出话二他得怕。”这是老宋前天没有说到的问题。传凯道：“宋先生，估计他也不能清楚。”张医生道：“不是专门调查过吗，老宋不清楚，参加调查的人应该清楚——我帮你打听吧。”传凯道：“不麻烦张医生了。其实知不知道也无所谓，别费事、不用了。”“不费事，我怎么还不认得几个人！纪先生等着就是。”

过两天，有人对传凯说：“那个和你聊天的医生让告诉你，要你明天中午早点去人力部。是不是要给你安排新活？听说竖井打不几天了。纪先生有门子啊！”“啊？打不几天，这才打了多深？”传凯没想到。众人议论纷纷，大致是打得不顺利的原因。

再一天，传凯早早吃过午饭到人力部，张医生正和老宋讲着，就是铸铁毛撮子怎么来的。张医生道：“纪先生，我们刚开始呢。前边不听也行。”张医生是会讲故事的，但是传凯并不能全记住，还有听不明白的，大致是下边这些。

日治时，到了局势吃紧的日子，钢材奇缺。别的矿产也缺，就要求矿山扩产。扩产必须增加工具，没有钢材不行。矿山既然自己没办法，就被军管了。军方的主意，用铸铁代钢，因为他们能从满洲弄来铸铁。弄来后，打算做毛车，结果太复杂，只做了两个框子就放弃了。又从满洲弄来了矿工，就把铸铁做了毛撮子。在发生了砸死“毛狗子”的事件以后，毛撮子被加大一倍。毛狗子是工友背后对井下矿警的称呼，因为井上的矿警是叫矿狗子，井下就比照毛车、毛撮子、毛扒子一样叫成毛狗子。

毛狗子就是被满洲矿工用毛撮子戳死的。加大了，就不容易拿起来当武器。毛狗子也换成持枪的“皇军”，并且出岗的是两三个人一起。毛车不够用，用铸铁又做不好，就加人专门推车，多拉快跑。满洲矿工就只装车，连直直腰的时间也没有——是不是装车最累，纪先生有数。但是没多久，他们这些遭天谴的就被打跑、滚回东洋老家去了。

铸铁毛撮子一开始是照着以前的熟铁件做的，不多；由于容易碎，就加厚加大，结果却被用作了武器；军管当局就发狠、也是发坏，再加倍地加大，但是太大了却出不了活，只能放弃。到光复以后，矿山并没有很快复产，复产以后也是开开停停的，一些小熟铁件就丢失了，铸铁的却没人要。那第一批小的和最后加大的，就都拉走了换成别的。中等大的一直用着，原因一个是现成的，再一个是它用不坏。

关于满洲矿工如何戳死毛狗子，张医生有形像的叙述，主要是老宋听得有趣；那些词对于传凯是越形像越听得一知半解，不过大意传凯是听明白了的。无非是逼急了动手，一动手就被收拾；就再反抗，再收拾；就拼命。

所谓满洲矿工，实际都是从关里抓来的，并不是关外的。只不过是经满洲再海运到东岸下船来的，这样的路线，不用想逃走。抓来的也多不是真矿工，他们干什么的都有，多数是农民，也有教师，军人；贫富都有。不管是什么人，一律下井拿毛。其实军管当局很明白，他们有能人，眼力“煞底”，能看得出一般人的职业。如经常穿矿工靴的走路有特别的走姿，打渔的有不一般的站相；端枪的，写字的，编筐、编篓的手有留迹……还有，用集中训话说得你全力听讲时，突然换成另一个喊“向后转”，这时一下完成了转向的基本是当过兵的，上过学校的差一些，其他人三五下才完成的是农民，纳闷不动的是车把式或者船民——这也不是掉头的地方啊。

当过兵的需要特别防备，安排最重的活。所有人都每日干十几个钟头。不过饭是吃得饱的，有病也是给治的，要保证多出活儿。

可怜那些被役使的“满洲矿工”，直到他们被解放才知道，这里不是来时告诉的大日本帝国，而是邻近的朝鲜半岛。

传凯听明白了，原来是那样的。可是为什么那时候“钢材吃紧”？他们就不会大炼钢铁？怎么有铸铁而没有钢？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张医生就道：“打仗不就是‘打钢铁’！他占了那么多地方，有一家反攻，家家都反攻，他就得和所有的家打钢铁，钢铁就吃紧了呗。铸铁是从满洲弄来的，那边的钢早就用了了，铸铁是现产出的。但是他火烧眉毛来不及，哪有时间‘炼大钢’？”

张医生说得挺快，传凯跟不上，茫然听着。但是老宋道：“纪先生说的是‘大炼钢铁’，不是‘炼大钢炼小钢’。”张医生问：“怎么是大炼小钢？”老宋道：“你怎么听的？是大炼小炼的大炼，不是大钢小钢地炼。哎呀，还是纪先生说吧。”

传凯糊涂了一会，只好道：“大炼就是……”老宋道：“中文厉害，大炼就不是小炼，就是规模大吧？”传凯心里有大元帅升帐这个说法，但是不能说，因为那就得解释一大气，就可能漏出是漂过来的。可是不说话卡住了呀……道：“就是别的活儿都给炼钢让路。”“谁走路？怎么走开了！”“就是别的活儿先都放下，都、一齐来、来炼钢。”传凯松了一口气，很为自己的表达欣喜。老宋明白：“‘大炼’就是把炼钢当大事做。”张医生似乎也明白了，不过没说什么。他只笑着点头，抬起手腕道：“就要到点了，纪先生，咱还是到我那边。让宋先生吃饭。”

《关东路》选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