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秋》少年三部曲(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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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庄稼都进了场院,秋假也快结束了,我正想给秀商量返校的事,她倒是找上门来了。
她要我明天跟她上岭摘酸枣。
我点头应承下,脸上淡然,心里却是乐爆了!
秀的奶奶懂药草,春天采地丁、茵陈,夏天割薄荷,勾蝉蜕,秋天拾白蒺藜摘酸枣,卖给城前北的药材采购站。现在她年纪大了上不了岭,就把这些神神怪怪的劳什子传给了秀。酸枣棵子长在山岭的褶子里,梯田的石坝下,那里少不了的是弯弯曲曲的的长虫皮,两只小眼睛提溜乱转浑身疙瘩的小蜥蜴,不定还有放臭屁的黄鼠狼,秀怕这个,她拉着我给她壮胆。说实在的,这活除了我也真没谁了,因为此时的我就是个闲人。
吃了早饭,我背着荆条筐、头,秀拿着布口袋,我俩上了西岭。
晚秋,露水重,打在脚上凉丝丝的,草丛里的老草扁、蚂蚱、螳螂肚子装满籽,飞不动跳不高,正好给要南迁的鸟儿补秋膘呢。
瓦蓝的天,八九月的巧云千变万化的模样,收了秋的岭上,没了长杆子的玉米高粱,地瓜花生刨过,地里近看坑坑洼洼,远看就像有些毛糙的微黄的老宣纸。
大家都在家里忙活,岭上静悄悄没有人影。
太阳爬得越来越高,白拉拉地耀眼,刺得皮疼,并不热。我看了看太阳,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秀瞥了我一眼说:怎么了,是不是还盼着下雨呢?
才不是呢。我回话时不免脸一红,上次大雨中苘麻地的事又历历在目了。
看见酸枣了,溜圆,红宝石一样的鲜艳,酸枣树生在石缝里,沙土薄瘠,一般就长一米高下,细枝上满是圪针。酸枣的圪针也有讲究,我们这里与孔圣人的出生地尼山是一条山脉连着,也就四五十里山路,孔圣人出生也是这么个节气,收了秋,岭上坡里光光的,孔圣人的娘是又渴又饿,山洞旁边有口水井,没有轱辘水桶取水,随手一扳,井斜了流出了水,那口井就是扳倒井。收秋的野外找不着吃头,只有这红彤彤的酸枣,圪针长满了圪针,孔圣人的娘随手往下一撸,从那时起,酸枣的尖刺就倒着长了。
这圪针不容易扎人,但容易挂拉衣裳,褂子下摆时不常被七钩八针挂住,不小心就扯烂了,因此我们干活的时候要把褂子的两个角系起来,利利索索的。
秀的手巧,十个指头上像长了眼睛,母鸡啄米一般,三个我也比不上她一个。弯腰的时候露出半揸白生生的腰线,比太阳光还晃我的眼睛呢。
手笨,心里乱,不大会儿十个指头让圪针扎破三个了。我就爬陡峭的崖壁上,那上面有几颗酸枣树果实累累,秀担心得在下面大呼小叫,她越叫唤我心里越得意,谝能呗,一时得意忘了形,蹬跐了一块石头,我的壁虎挂壁功火候差点,多亏抓住了一根酸枣树枝子,下来时手掌心被剌得血糊糊的。
这疼痛也有意思,若是有人帮你疼着,你就觉不着了,何况还要充好汉呢。秀把一条印着小鸟的手绢给我把虎口扎上,这手绢是我们初中毕业时的纪念品,女生互相赠手绢,男生赠折扇,离校前的那几天,男生人手一把纸折扇,晃来晃去的,个个感觉都是唐伯虎要点秋香。
摘酸枣是添乱,我给秀说我去捞地瓜了,沙土地里剩不下地瓜,窝瓜吗,沙土地里是一窝一窝的,黏土地里根子长,刨地瓜时容易断根,因此有些瓜就遗留地里了。
我喜欢捞地瓜,顺着断茬的根顺藤摸瓜,那根有的特别神奇,不是越来越细,有时候时粗时细,甚至爬出去大半米,在几乎一无所获的绝望中,忽然发现一个大的,那份欣喜真是没得说。
我的收获不错,捞出来十几块。看看快晌午头了,我在地里挖个灶坑,用先大后小的土坷垃垒成个圆圆的小宝塔,在树林里拾来枯枝败叶,掏出兜里准备的火柴,开始烧这个小土灶,等到土坷垃烧得发红,往跟前一凑热气嘘脸,好了,用头把捣碎土坷垃,放进去黄瓜那样细长的地瓜,再用头把大坷拉拍碎,埋土,拍结实,弄得像个小坟包。
我躺在旁边,看着头顶的白云苍狗,想着我的人生,学校哪里有这里好,岭上的秋天好让人留恋啊。
大半个小时之后,我开始扒开土灶,烤地瓜的香味越来越浓,我大声喊着秀,过来,开饭了!
我把最好的那一块递给她,她说哼,你是想烫死我呀!
又甜又面,我饿了,吃得急,噎得像公鸡打鸣一下一下抻着脖子,弓着腰转圈子,没有水啊。模样够奇葩的,惹得秀拍着巴掌哈哈大笑,我噎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秀红润润的嘴唇沾满了地瓜面,像长了一圈白胡子,我看了也哈哈大笑起来。
吃饱啦,真是渴了,我们没带水,今天出来的装备与当年孔圣人的娘差不多,不过我们没有孔圣人娘的法力。西岭向西是西山,西山南边有个老佛崖,那片光溜溜的石壁刻了一尊唐朝大佛,上千年了,有过庙,毁了。石佛的脚下边有个小泉眼,很小,牛眼泉,水甘甜。
到了泉眼那里,我让秀先喝,她跪下,双手按在两边,头深深低下去,像拜佛的模样,我看着她丰腴的背影,忽然觉得,秀长成一个女人了。
该我了,泉水真甜,凉丝丝的,咕咕咚咚流进了心口窝里。
大佛被岁月的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脸上斜拉着一条裂缝,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左边脸欢喜,右边脸悲愁,我感觉大佛有些可怜。
泉眼流下十几米有个小水潭,只有八印锅面那么大,秀坐在旁边,静静的,如一尊塑像。
我轻轻走过去,想瞅瞅她在痴痴地看什么。那个水潭就是一个石坑,边沿和壁上长满绿色的青苔,水是清的,却不见底,水里没有鱼虾,没有蝌蚪,什么都没有啊,她在看什么呢?
我也看了老大会。终于,我看到了水面上的青天,白云,还有一张若有所思的、姣美的面容。
太阳慢慢变红,要傍到西山了,我们一边往家走,一边摘着酸枣。
岭上一丝风也没有,我们俩也不说话,寂静。
当走到徐家老林,这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坟茔,高大的松柏树,高过人的黄草,气场阴森可怖。小时候,秀的奶奶讲晚上这里会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法力无边,有许多故事,我们喜欢这个老头,但是我们害怕这个地方,尤其秀这样的女孩子,都是绕着走。
“咦”,秀叫了一声,指着林子里面,那里有几株酸枣树长得一人多高,在火红的晚霞映照下,枝头的酸枣格外红艳,累累坠坠好多,因为大人不喜摘,馋嘴的孩子们不敢来这个地方,它们才这样不遮不掩地尽情炫耀着。
秀说你等着,就一步跨进了林子,话音未落,脚下的草丛噗啦一响,接着一声尖叫,她闪电般扑进我的怀抱里,身子都筛成糠了。
黄草里窸窸窣窣晃动,忽然从前面草棵里窜出一只灰色野兔,跑上大坡,一眨眼功夫钻进了沟里。秀在我怀里还兀自发抖,我拍着她的后背说:兔子,是兔子!
我也被秀惊着了,心率成了一只突突奔跑的兔子,真是服她了,总是一惊一乍的。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已经不是焦黄的恐惧,而是红扑扑的,像是天上裁下来的一爿艳丽红霞,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娇羞里尽是温柔。
离开徐家老林很远,她才放心地松开我的手,走在我的前面,当然,一到有人的地方,就能得不是她了。
可是我的眼里只有她,在她头顶上,一缕青色的炊烟正袅袅升起。要到家了,要到家了,如果一辈子这么走下去该多好呢!
我嘴里一直嚼着一颗酸枣核,这秋天的酸枣吃到最后,竟然好似夏天樱桃的味道,只是果核心里的仁不一样罢了(当然是心里的人不一样了)。
秋以为期。(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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