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骆驼治伤   霍涅尔

新罗布泊

盐碱地令父亲他们的行程变成了无穷无尽的跋涉。这些盐碱块比石头还硬，高低不平，人穿着皮鞋一天下来，脚底疼痛不已，骆驼就更痛苦不堪了，它们的脚掌开始出血。这些世界上最善于忍耐的动物也受不了了，他们一边走一边哼哼。到了晚上，它们很长时间没法入睡，不时地哼哼着。

这时，躺在帐篷里同样累得不能入睡的父亲想：这些骆驼和人类没有区别，所受的痛苦是一样的，甚至还要深，因为它们还得负重，他们只是不会说话而已，因此只得默默地忍受。

由于病的病、残的残，现在只有一峰骆驼可以骑了。就这样，父亲和霍涅尔带着二十三峰骆驼，怀着近乎圣徒般的激情，义无返顾的朝着无边“大海”的深处走去……他们在碱滩一共走了六十五公里，其中以中间的五十公里最艰难。这短短的五十公里给他们留下了终身难以忘怀的深刻印象。

现在他们终于苦尽甜来，来到了一片纯白的平坦的世界。他们尝了一下这些白色的东西，是碱的味道，还稍稍带点苦。父亲分析它们是罗布泊近十年涨水后新的沉淀物。

开始能够闻到潮湿的气息了，元旦那天，他们行走了一天后，向着昏暗的地平线，他们看到了隐隐约约泛着白光的水，那水是如此浩淼而且诱人。他们禁不住眼睛湿润了。父亲那黑色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光，为了这一刻他等了那么久，他感到这水就像家乡的曹娥江一样美，他突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一九三一年一月一日，人类的眼睛第一次看见了北返的新的罗布淖尔。

这样说一点也不过分，因为除了冒险家，没人敢来罗布泊，就是当地人也从来不敢在此涉足。

那晚，霍涅尔睡不着，父亲也不想睡。他们走到帐篷外面，只见月光洒满大地。有那么一刹那，霍涅尔还以为是下雪了呢，其实他心里明白，这样一个干旱的地方根本不可能下雪，有的只是绝无生命可言的无边无际的盐和碱。

班彻发现了笔那么大的一根树枝，上面结满了盐的结晶，几乎看不出是树枝了，这是除了那峰母骆驼外，他们进入罗布荒原后看到的第二个生命迹象，于是这根树枝让大家兴奋了好一阵。

后来他们发现测距车坏了，那是有着一只轮子、上面装有仪表的器械，推着走，可以知道走了多远，可是它现在坏了。霍涅尔只得将手绢扎在轮子上做记号，边走边数着轮子转了几圈。他们来到了湖边，因为潮湿，虽然零下十摄氏度的气温不算低，却让人感到特别的冷。这个古代地中海的残留湖，水又苦又咸，牲口都无法饮用。沐浴在又咸又湿的空气里，他们很不舒服。他们开始讨论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走？

父亲发现他们一行六人到了罗布淖尔后，只有霍涅尔和他特别高兴，其余的人不仅默然，而且极为沮丧，因为他们觉得再往前走前途莫测，会十分危险。现在仆人们已经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罗布泊对岸的西北西方向，他们必须沿着湖边绕过去。由于这里的湖岸线开始向东膨胀，他们想要往南走，必须先沿着湖岸向东走。可是一些人觉得这个方向不对，那四个仆人开始有意见，你一句、我一句表示他们想回去，人心开始涣散。

关键时刻，父亲很镇静，他将霍涅尔拉到一边，两个人商量了一下。父亲说：“如果你愿意继续走，那我也愿意继续走，我跟你一起是为了帮助工作，不是为了把事情弄得更糟。”父亲的支持使霍涅尔定下心来，他两人想：只要我们俩一条心，什么都不怕！

　　“我服从领导。”现在班彻也开始表态了。局面这才稳定了下来。

面对恶劣的环境，现在霍涅尔想得最多的是，自己作为负责人，应当对六个人的生命负责。骆驼们也相当劳累了，但是工作还没做呢，怎能打退堂鼓？他决定还是走下去。不过在以后的路途上必须更加关心地照顾骆驼，同时还要节约柴火和水。

霍涅尔下了节水令，禁止洗脸和刮胡子，因为这之前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水，洗手也只允许厨师必须的时候洗一下。这是元旦晚上发生的事。这一晚，硌伤的脚让骆驼很不舒服，一夜下来它们仍痛苦地哼哼着。

一月二日，他们决定折向南面，沿着罗布泊东边的海湾继续行程。天气很冷，他们走得很慢。他们带着那根树枝，来到了罗布泊南部。这一晚，父亲又要做天文测量了，因为这是罗布泊的最南端，确定准确的经度、纬度很重要。大家都很累了，都想早点休息。体贴的霍涅尔很关心父亲，决定帮父亲的忙，以便使父亲也能早一点歇下来，但是父亲却客气的谢绝了。霍涅尔于是说：“要不按排一个小男孩帮帮你吧！”父亲还是婉言谢绝了：“他们晚上还要照顾骆驼，他们自己也休息不好。放心吧，我一个人很快就能做好的！”霍涅尔在父亲的坚持下只好由他一个人去做了，他心里已经越来越喜欢这个仅比他小两岁的助手了。

这一晚，父亲不负众望，也不负霍涅尔的一番好意，他调动起早已疲乏的身体，集中精力，抖擞精神，在星光下仔细观察起来。原来由于地球轴心的摆动，在天文望远镜里显示的北极星是来回晃动的，父亲必须先用无线电把表对得准准的，再细细地观察北极星偏离准星的时间……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反复的测试和极高的精度。

当然，父亲总是把一切做得最好才肯罢休。而这一次父亲工作得特别顺、做得又快又好。就在他刚好做完的一刹那，密布的乌云挡住了星星。“好险哪！幸亏已经做完了！”父亲顽皮地耸耸肩，搓搓冻僵的手，向夜空哈哈气，笑了。

年仅三十二岁的父亲，性子急、动作快、工作效率高。还是在大学时，他就是以笔记记得又快又全而闻名，以至同学们全都向他借笔记抄。现在他测天文同样测得又快又好。他不喜空谈，崇尚务实。他完全是自觉自愿承受着这一切的，而且关键时刻决不动摇，能够置生死于度外。年轻的他早已有着自己对人生的看法：

“古人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勉励青年，而我们又恰恰生在如此不幸的一个中国，更不容有半点安闲自在、偷生于世！”

“……我希望能像一个穿老布衣服的乡下人，膑手骶足，辛苦一生……我愿脚踏实地一生做我的实地工作。我愿永远保持这样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