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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字如其人性格 |
分类: 随笔 |
记者访谈
我手写我心曲
朱同
记者(以下简称记):陈先生,你从事书法创作和大学书法教育十数年,已有好几年未在书法公众场合亮相,似乎与当下社会氛围不合拍。在20世纪最后一年,国家优秀出版社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陈仲明书法集》,在个人书法风貌上与您十年前的面貌有着很大的变化,这是否意味着您在静寂中真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条路呢?
陈仲明(以下简称陈):最大的一本谈不上,应该界定于在世书家中出版气势比较大的一本。正度8开,166页,而且是全套彩色版。其中分为作品图片、三十年间生活与艺术的图片,还有人物访谈录、著作、论文、译文、杂文与随笔的档案条目等,皆分类详细排列。至于是否找到自己,我觉得,处于静寂中与处于喧闹中的同一个人,其心态与心境显然是不一样的。我力求在心归于静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性情和表现它的方式。
记:公允地说,你出版的这本书法集是颇引人注目的。
陈: “引人注目”谈不上。但尽我之力,出好此书,是我真诚的愿望。就目前出版的个人书法集而言,印张多、资料多以及全套彩色版倒是实实在在的。小时候就听老人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口香”,用现在的流行话语来说,我是下决心“把蛋糕做大”。
记:人们已多年看不见你参加大型书法展览了,用你自己的话来说,是在静寂中找到自己,但换个角度而言,你出版大型个人书法集,是否是一种寂寞中的弥补与消解呢?
陈:(大笑)寂寞谈不上,我觉得生命大难后的陈仲明是生活得非常充实的。再说,要想做一个思想者,往往在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人生信念追求下,要坐的恰恰是寂寞中的冷板凳。处于寂寞而不感到寂寞,才是一个思想者进入思想深沉的高层次。对于书法展览,我的看法与别人不一样。一次闲谈,一个公安战线的书法票友说得既有趣又刻薄,他说:“时下展览会开幕时热闹‘非凡’,到了下午,你想用机关枪扫都扫不到。”可见展览的冷清。书法装裱费、展览场租费、宣传张罗费,若干万元就为了开幕时的喧闹,值吗?我不参加大型展览,主要是我想做一个书法界的边缘人物。比如一些书法大展,我根本未送稿。其结果最多被人们说成“他写的差,被淘汰了”而已,对此我是漠然置之。即使我的作品真的如人们所说被淘汰也无妨,被称为大师的林散之的作品当年不也屡屡被刷下来?那并非林的作品不好,而是精品珍品不为俗人所识。我觉得,我不比那些当上评委的“著名书法家”写的差。这是自信而非自傲。当然,我很清醒,路漫漫其修远兮,今后的书法求索之路需要自己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往前走。再说展览评选,有公正,更有暗箱。行政官员,有纪委监督,书坛的官员却没有人监督。书坛的钱与色的贿赂时有耳闻,其中的暗箱操作可能比贪官的卑鄙有过之而无不及。像我这样喜欢写书坛杂文的人,投稿落选的可能性是90个百分点。所以,我出版一本大型个人书法集,其意义要比参展重要得多,价值也大得多。最起码是有了一本个人艺术创作较全面的印记。至于消解,倒是说得实在,作为当年从插队的黄土地上走出来的读书人,看见案头这本装帧印刷精美的大型个人书法集,心头的慰藉是可想而知的。
记:我认真翻看了你的作品集,发现一个与众不同的重要特点,就是你书写的文句和诗词,情感基调的属性反差特大。或者低沉缠绵、潸然不已,或者桀骜不逊、豪气冲天,但在笔墨与线条的粗细轻重处理上与文字的情感基调是相合的。
陈:(笑)这就是人的多面性,或者叫做多变性。比如,在苏东坡笔下,一个是“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缠绵悱恻的情感词句,一个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放纵逸的磅礴气势,活脱脱一个苏东坡性格与情感的多面性的再现,前者的婉约与凄怆不亚于婉约派的李清照。在我看来,文字内容的情感基调不同,线条处理也就不同,用粗笔可横扫千军,用细笔如春蚕吐丝。。
至于我的书法风味和面貌,读者的看法,肯定仁智不一。比如我在中文系教书,中文系的人习惯于用文学家的眼光看人、评论人。有人说我厚道,有人说我耿介,有人说我是性情中人,还有人说我身上有一种“痞子气”,嬉笑怒骂皆形之于色。对同一个人,人们的议论差距甚大。人若此,何况人写出的书法?现实生活就是如此,远近高低各不同,即是此理。
记:别人的说法你介意吗?
陈:我听后哈哈大笑,而且笑得很畅快。举例而言,前几年,一书坛大腕说我是精神病,我若真的是精神病,那我这个大学教授岂不要进精神病医院了,耗费大量的公家医疗费多可惜。再者若将别人的话当真而忧郁成疾,那倒真的要患精神病了。说句实话,对别人的说法,四十岁前介意,四十岁后,对他人所言多是穿耳过。38岁那年,经过一场真实的冷酷的人生死亡考验,其后又经历了彷徨、痛苦中的大惑,最终大彻大悟,最起码自己认为是自身最大的一次悟彻。如今近天命之年,对别人言说就不介意了,用句名人的话:让别人说去,走自己的路!
记:古人说“四十而不惑”,你却是四十而大惑,那岂不是与人世常理相悖了?
陈:或许就是命运所致吧。四十岁以后对于我而言,是大惑的岁月,如今快五十岁了,困惑相对少了,我经过生命大难,人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觉得,如今我变得开朗和豁达而一改以前的忧郁和沉默,那就是真正的“福”。我与中文系的作家说过,即使你写小说,把我当一个你想写的角色的模特写进去也无所谓,褒贬任由之。
记:你前面所说的边缘人物,这在书法界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该作何解?
陈:现在有自由作家,自由画家,自由撰稿人,我在高校教书,有一份正式工作,埋头于中文系的书法教育,做不了自由书法家,做个“边缘书法家”,似乎还够得上,说句通俗话,打打擦边球吧。上个世纪南京大学的胡小石先生就是这类边缘书法家。
记:你觉得自己书法创作的最大特点是什么?
陈:我把书法当作曲,这样才能写出性情,写出自己的心曲,即我手写我心也。
记:书法与作曲?这个说法蛮新鲜。我知道,你曾从事音乐专业,会弹琴,会唱歌,会作曲,会指挥,你是否借用自身经历来作书法创作的搪塞之语?
陈:不,这是由衷之言。在作曲方面,音乐歌词的情感基调与音乐旋律、速度等有着明显的界定。书法创作虽然有它的模糊性和局限性,但也有着线条中的旋律与节奏,不等于将书法的风格和神韵与文字内容蕴涵的感情色彩相吻合的要求排除在外,甚至将文字的情感基调与书法的情感基调相背离,所以我力求书法作品的感觉与文字情感基调能够相吻合。我觉得集子中的作品“卧薪尝胆”与“几家愁”是有着截然不同的艺术表现和风格的作品。前者我是在中文系大楼写就的。中文系给我的创作室有5米高,高屋轩窗加上窗外高耸的苍松与山间的白云相伴,在此环境中,用2米的熟纸写就“卧薪尝胆”四个大字,表达了郁然于胸的正大阳刚之气。后者体现了学人的人文关怀之情结。两张作品的线条和情感基调截然不同。至于你说了好几个“会”,那仅仅是师范音乐教育的特点。会得多,未必样样精。
记:你的书法集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就是选有许多建筑、名胜及碑石的实景图片。
陈:主要是我所题写的建筑和名胜匾额的图片。作为以书法为业者能为一些大型建筑和全国著名景点题写匾额,说明自己的作品得到了社会的承认,书法作品的艺术空间从室内扩展到更大的社会空间,是好事。出版个人书法集,改变以往人们纯粹展示纸面空间书法的习惯性做法。其中有我为广东南碣南关古庙书写的石联“丹心悬日月,大义在春秋”,还有为国务院颁定的重点寺庙琅琊寺中的天王殿写的匾额。此外,南京师大曾经是民国时期的金陵女子大学,校园的主要建筑是雕梁画栋的宫殿式建筑,被称为“东方最美丽的校园”,因此我选用了不少为南京师大校园景点所写的书法刻石图片,意在弘扬具有东方校园氛围的书法文化。
记:你的三十年的生活图片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演奏乐器的照片,似乎那时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但从照片上看来,你演奏的神情十分投入。
陈:那是我在南京师范学院大礼堂演出的图片。19岁那年,我从插队的乡村来到省城南京的音乐系就读,曾经担当过器乐曲《子弟兵和老百姓》的二胡领奏,用交响乐队的行话来说,就是第一二胡手了。经过插队的艰苦生活的磨练,那时的大学生活真是争分夺秒、惜时如金啊!当时演奏《江河水》,沉浸在悲怆的音乐旋律中会潸然泪下的。物换星移,如今学院升级为大学,那幢建筑已被拆除,竖起一座高层的研究生宿舍大楼了。转眼一瞬间,三十年岁月过去了。但当年练习钢琴的严谨、踏实和音乐人的纯真性情至今对我还有着很好的启迪作用。
记:你的个人书法集出版以后,有遗憾吗?
陈:有。人们说,电影是遗憾的艺术。书法亦何尝不是?国画可以补笔、修改,书法却不太可能。拍成图片出版,自己在夜深人静时审视自己以往的作品,对创作时的心态、创作效果来一番拷问,遗憾多多,自己也就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我选择在20世纪末出版个人书法集,意在有一个阶段性的总结。经过人们的审视,社会的检测,自己的思索,进入21世纪,那则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了。
我面临的是一场新的求索、新的冲刺。
《书法导报》2001年12月19日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