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
(2011-05-04 19:3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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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論一些關於中國文化的胡說八道
龔鵬程
七、中國要什麽樣的文化:多元
於是就產生了一種論調,謂歐洲之所以自由、進步,即由於這種內部的對抗、制衡、競爭;中國因缺乏此種內部多元競爭,以致統一、僵化,缺乏自由。
這種笑死人的多元制衡說,漸漸由政治性解釋,又延伸到了文化領域。謂中國文化在先秦,因百家爭鳴、多元競爭,所以才形成為思想上的黃金時代。秦漢以後,大一統王朝形成了大一統的思想環境,思想文化就衰了。
晚清國學運動所吸收的就是這個觀點。
依他們看,中國自秦漢以降,都只是君學,國學已亡,故國亦不國。黃節說:“秦皇漢武之立學也,吾以見專制之劇焉。專制之統一,而不國、而不學,殆數千年”(《國粹學報•國學真論》,1907年第2期),即是這種主張。
故其所謂國學,內涵也就不是經學。經學是儒家一家之學,且是漢代帝王獨尊儒術以後才有了那麼崇高的地位。革命黨人要推翻君主專制,自亦不再宗經;其所欲取法者,乃是秦漢專制王權尚未建立以前,九流十家爭鳴的那種學問。
此即稱為復興古學。鄧實〈古學復興論〉說:“吾國周秦之際,實為學術極盛之時代,百家諸子爭以學術鳴。”道光咸同以後諸子學漸盛之風氣,在他看,就反映了國人已由君學回歸國學且與西學逐漸合流的趨向:“諸子學而與西來之學,其相因緣而并興。”
古學的內涵,便因此是指諸子學,儒家則只是諸子學中之一支。
復興古學之另一意涵,則是把這種風氣或趨向比擬於歐洲的“文藝復興”。如鄧實把周秦諸子比擬為希臘七哲、把秦始皇焚書比為土耳其焚毀羅馬圖籍、把漢武帝罷黜百家比為歐洲封建神學之束縛,而說:“十五世紀為歐洲古學復興之世。而二十世紀,則為亞洲古學復興之世”(同上)。歐洲文藝復興時,不但由學說上追蹤古希臘羅馬,也收集整理流散亡佚之古籍。鄧實他們也在「國學保存會」底下設有藏書樓,廣搜叢殘,然後刊刻出版,因此影響宏遠。
國學,在其語脈中又名國粹、古學。具體內容則是具批判精神、反封建君主專制的諸子學。革命黨人以此振興民氣、激揚國魂,最終戰勝了朝廷,啟建民國。
革命救世者的用心當然很可欽佩,但這種文化觀卻並不準確。
因為道理非常簡單:政治上不統一的時代,未必思想文化上就真能比大一統時更活潑、更有創造力。先秦的情況等下再說,且看五代十國,真能上勝於唐,下勝於宋?魏晉南北朝,又能上勝於漢,下勝於唐?
歷史事實面如此,再說理論層面的問題:持多元文化論者,前提是認定了專制政治會對文化發展產生壓制,故認為一旦專制、統一思想,文化創造力就喪失了。這個前提當然有道理,但中國之統一朝代是否即是專制,大可商榷;文化之發展,除政治力之外,又有許多其他因素,故亦不能僅由這個角度看。王綱解紐之時代,未必思想文化就一定較發達。
同理,某些思想文化之所以興或衰,也未必由於政治力。儒家之盛,大家都說它是帝王提倡;但楊朱之學衰,跟政治就未必有關係,或許只因孟子批評了的緣故;某些時代皇帝或許更喜歡佛教道教,而佛道也未必就盛過儒學。
而且,這個評價,和中國人對自己文化發展的評價系統恰好相悖。且看《莊子•天下篇》,在感歎道術分裂之後,它敘述了以下幾家,其敘述方式是: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厘聞其風而說之。為之大過,已之大循。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泛愛兼利而非鬥,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
莊子的評介,是以“源”和“流”的關係來說明古道術與諸子的關係。諸家之學,均是古代道術中已有某一傾向或元素,而諸子繼承發展之,所以都是“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某某聞其風而悅之”。繼承發展之後,顯然又與古道術不盡相同,因此莊子對諸子學之總體評價乃是負面的、悲觀的。他認為諸子皆一曲之士,雖然“皆有所長,時有所用”;但不遍不賅,不能見天地之純與古人之大體。如此不斷分化下去,“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將來也絕對無法再統合了。
莊子是最具自由精神的,而其言如此。可見今人以多元競爭、王權降低控制為文化發達之主因,未必即屬確論。把先秦神聖化,認為諸子百家爭鳴即是學術文化的黃金時代,用來“託古改制”、諷喻當今是可以的,用來描述中國學術史便大謬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