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言小考
(2011-01-14 10:5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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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先德《李叔同說人:〈格言別錄〉講記》序
龔鵬程
格言是指語言中足以供人遵守取法者,也就是孔子說“法語之言,能無從乎?”(《論語·子罕》)的法語。法與格,本來相通,故《孔子家語·五儀解》:“口不吐訓格之言”的格,王肅注即云:“格,法”。訓格之言,也即是後世所說的格言。格也有端正的意思,像孟子說“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的格,便是端正之意。凡語言足供取法、可令人端正者,均可稱為格言。
古人非常重視格言,往往鑄刻在銅器上,如我們熟知的湯之盤銘曰:“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即其中之一。這種銘文,由於可對人產生針砭提醒之作用,故又常被稱為箴言。《文心雕龍·箴銘篇》講的就全屬此等,乃文章中重要之一體。東漢以後,士人雖不再把格言鐫刻在銅器上,但錄置座右,用來提醒自己的,實是更加普遍了。此即座右銘一類東西,《宋史·吳玠傳》載:“玠善讀書史,凡往事可師者,錄置座右。積久,牆牖皆格言也。”就是其中一個例子,在古代是很普遍的事。因此,許多人以為格言是受了禪宗和宋明理學家語錄之影響才興盛起來,並不確當。
但古代抄錄格言或自作箴銘,篇幅都很短小,宋代以後確實才越來越多。像吳玠所抄,既已牆牖皆滿,若輯錄刊刻出來,便也會是很好的格言書。可惜此時抄輯者抄錄格言,主要是自警自勵的,尚無勵世勸俗之心,故亦無人會刊刻傳佈這類格言。風氣之變,是在明末。
明末馮夢龍曾刻《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稱三言。喻世、警世、醒世,這幾句話頗能說明那時士人多有教化世俗的用心。其刊佈小說戲曲尚且如此,對格言可具有針砭警醒之作用,自然更有體會,因此我們看晚明才會有一大批格言集問世。
不過,由於作者用心略別,這些格言集又可分幾類。一是德言,二是清言,三是世言。
德言,指作者是站在人應進德修業的立場上,規箴世俗,指點人生正確方向,勸人積極向上向善的。代表作品是呂坤的《呻吟語》、陳眉公《安得長者言》等等。
清言是站在較超越的位置上,提醒人要看破看開,要能跳出世俗名利以獲得人生之美。它對人提供的,不啻一味清涼散,故被稱為清言,代表作品是《菜根譚》、《醉古堂劍掃》、《娑羅館清言》、《小窗幽記》等。
至於世言,指那種教人如何應付世俗生活的作品,如“逢人只說三分話,莫可全拋一片心”、“貧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之類,點明世俗真相,教人行走社會的防身本領。代表作品是《牡丹亭》裏已提到的《昔時賢文》,後經清人增補而成之《增廣昔時賢文》。
三類作品,其實就代表了三種人生態度。一種是應世諧俗的,雖不教人做壞人,但以明哲保身為要,以成就為世俗社會上成功的人。一種是有超越性及美感的,跳脫名韁利鎖,自樂其天,較近於佛家道家的人生觀。一種則是要在流俗中自我砥礪以成善人,是以儒家思想為主軸,欲成就為聖賢人格的。
三類作品,入清以後都仍續有發展。弘一法師所編這本《格言別錄》的原作者金蘭生,即屬於德言一類作者。他原先輯有《覺覺錄》、《傳世言》,因卷帙浩繁,故又從《覺覺錄》中摘錄部份而成《格言聯璧》;弘一法師再由其中錄出若干而成《別錄》。書名覺覺錄、傳世言,本身就標明了它的宗旨,與同時代的《增廣昔時賢文》可說恰好是兩路,跟《菜根譚》一類清言也頗為不同。先德在介紹《格言聯璧》時曾說該書可與《菜根譚》媲美,那可能是就其言辭上說的。從思想上看,《格言聯璧》實較接近《呻吟語》一類。
弘一法師與印光法師這兩位近代佛教大德,為何會看中這樣一本以儒家思想為主軸的警世勸善之書呢?我覺得這正是個有趣的線索,可以由之略窺近世佛教發展的路向。印光是淨土宗,弘一是律宗,可是律淨云云,或許只是宗派的立場或態度,二位大師在整體佛教和人生的關係上,可能仍祈向于一種人生的佛教。當時提倡人生佛教的,主要是太虛法師,印老及弘一法師不甚談此大題目,但二師所教,實未嘗欲人離世而求解脫;二師持身處事,也在在示人一種乾乾淨淨做人的典範。欲成佛道,先全人道,或許正是弘一法師選這本書以教人的緣故。
先德既對弘一法師所選特具會心,講記中闡發幽隱自然不遺餘力,勝義甚多,頗堪稱道。不只是順文串解,用白話把大意再闡述一遍,更能徵引其他格言或史事來補充說明。如第一句“為善最樂,讀書便佳”,便引了陳眉公“讀書不獨變人氣質,且能養人精神”、《弟子規》:“至樂莫如讀書,至要莫如教子”來參證。其餘各處用史事來詮說者更多,均可以見心得,對讀者也會有更多啟發。另外,弘一法師原編幾乎完全不涉及佛教,先德則頗引佛家史事及義理來印證或補充;弘一法師把金蘭生原作中論養生的部份刪去了,這是佛家以色身為臭皮囊的本色,先德則有些補充,如以“為善最樂”講養生法,均頗善巧,足以為補缺,亦足以廣喻。經他如此闡發後,弘一法師對人應如何問學、如何持躬、如何存養、如何處世、如何接物等之識見與主張,可謂粲然大明矣!凡欲進德修養、不虛枉做人的人,必能由之受益無窮!庚寅小寒,謹為序之於燕京天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