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
(2010-03-29 16: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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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國學
龔鵬程
近年之「國學熱」,雖未必就能造成文化界的轟動效應,但學界黽勉考索,對國學一辭之義界、國學所指之範圍、國學與國故國粹之關係、清末民初有關國學的思想爭論,乃至於說今發展國學應循之塗轍,都已有了不少精采的論著面世。也有幾本以國學或新國學為名的學術期刊、以及好幾家國學院,揭義幟以為壁壘,看來軍容壯盛,甚為可觀。
但這個議題,在海峽兩岸卻是頗不同調的。
在從前大陸還罕聞國學經學諸名色時,台灣的大學裡,國學雖然亦非顯學,但著實有其特殊之地位。特殊在哪兒呢?在於從來沒有一個正式機構單位如早期清華大學設國學院那樣,也沒有一個國學科系,可是,誰都知道,在中文系裡,國學事實上就是它的內涵。國學一辭,也有國族文化精粹的神聖性意蘊。
數十年來,台灣的大學生入得中文系,不由分說,均須修習「國學導論」一類課程;坊間亦不乏國學概要、國學叢刊、國學講話等書籍,在提醒著大家:中國人嘛,豈能不知或不尊重國學?許多書肆,分類圖書時便會騰出幾個架子來特別安置「國學」這一類書。社會上,也很有些團體在辦國學研習營或國學講習班,視為具有文化使命感的工作,奉獻其熱情。學者,若被尊稱為「國學大師」,那更是無上之榮銜,比什麼中研院院士尊榮得多了。
但在大陸九十年代興起國學熱之後,台灣的國學境況卻驟爾改觀。國學之「國」成了個問號,越來越不好談了。中文系裡,當令的是台灣文學研究。台灣史,也逐漸成為史學研究與教學之重點。國史館所編、所輯、所纂修者,亦多以台灣為名。
可是「台灣」畢竟仍非國號,不能頂替為新的國學之名。老的國學,由於內含「中國傳統學問」之義,又不好繼續宣揚。於是新國學與舊國學之間,尷尷尬尬,竟存在著莫名的緊張關係。
在這麼個境況中,談國學,在台灣,遂只能是──用一句台灣俚語說,叫做「別人吃麵,你在喊燙」。隔岸觀其火熱之景,心中艷羨之,嫉妬之、悵惘之,好沒意緒。
無聊賴之餘,不免也會想起一些問題。例如:國學與我們自己文化生命的關聯。
前面說過,在「後國族主義」盛行的時代,一個擁有文化憧憬或懷抱人文理想的青年,仍然常會不自覺地會親近國學。我們雖接受著西式的現代教育體制,但內心深處,總不免會因認同國族而對國學產生親切感,嚮往擁有它,以獲得生命存在的證明。對國學越能掌握,就會越覺得生命有價值,精神充盈,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亦可與古昔賢聖呼吸謦欬相通。比一般學科所能給予我們的知識或工具性實用性學問,更能撫慰我們的靈魂,或讓我們自覺比其他人更有價值、更有尊嚴、更像個中國人。
換言之,國學,給與了我們具體的文化生命,且是跟青年時期的情懷理想俱存共生的。如今,國學之聲華漸晦,不再能提供這種滋養人文化生命的功能,令人感到自己消逝的青春、激昂的夢想,也正在現實中不斷褪色,逐漸遠去。文化生命,日就死亡。僅能於瓜棚豆架下,閑話舊時桑麻;或遙望鄰人具雞黍、馨俎豆罷了。
這個時候,我們當然就會想:依託、憑附在國族主義上的學問,又是真的嗎?確實能成為我人託命之所嗎?
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會有它的傳統與相關知識文化體系,故每個國家皆當有其國學。在此意義下,各國國學之價值相當,無優劣可說。但如今我們說國學,其實不是這個意義,而是將它拿來跟「西學」相對舉。它不同於韓國學、越南學,乃是一個與整體西方文明相對照的文化體系或傳統。這個傳統,有西方文明所無之價值。擁有這種知識文化系統,中國人才能有尊嚴地跟西方人一同站在這個地球上。
由這樣的意義看,國學與國族的命運當然綰合甚密。國族認同,除了血緣、地緣之外,國學就提供了文化上的必要條件。
但是,完全依憑或綰結國族發展的學問,在國家認同混亂時,它的地位與價值也會立刻受到影響,這樣的學問,主體性又何在呢?
想到這裡,就可能會讓我們想起一些故事。例如孔子說周朝衰弱了以後,太史、樂工等紛紛入於海、離了國;孔子本人也曾打算往居九夷,或乘桴浮於海。這不都是持其學而棄其國的嗎?
國學、國學,「國」與「學」這個組合詞,是可以拆得開的。有些人重視那個國字,欲倡國學以富強尊大其國;有些人重視的卻在學字,國可亡、可棄、可去,而學不可滅。因此可以獨自懷抱遺經,存薪火於荒陬;或明夷待訪,守陽一以須來復。如此這般,學就未必仍須有這個國才能存在了。反之,國族生命之繼起復興,才有賴於這個學呢!學在這兒,就浩然具見其主體性了。
國學云者,或許應由此來看,是學以成國、學以立國、學以存國,而非學以國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