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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海取回散文集的稿件,匆匆校對一遍,寫了一篇後記。這是一批台灣學者散文系列中的ㄧ本,該系列由我跟周志文策劃,首批收了馬森、周志文、顏元叔、黃碧端、尉天驄、漢寶德、齊邦媛、南方朔等人的自選集,將來準備繼續編下去。後記略道為文之道,云:
《多情懷酒伴──龔鵬程散文自選集》後記
我的職業之一是教書匠。故編講義、寫學術論文似乎即是本業,作詩寫散文這等事,則彷彿業餘遣興一般,有韓愈所謂:「多情懷酒伴,餘事做詩人」的味道,是為餘事。
可是韓愈講的,是說人應以生活為本,成就一個有意味的生活之後才能成為一位好詩人。現今的社會則恰好反過來,人首先是個職業人,職業限定了生活,限定了你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同時也就限定了你的社會功能與角色,限定了旁人怎麼看你,和你怎麼認知自己。故學者即不宜舞文弄墨,混迹於詩家散文作者群中。當然,學者寫論文,以收輯資料,抄來抄去、注來注去為能事,想寫篇清通簡要的文章都不容易,就是想冒充詩人散文家,往往也冒充不來。因此若偶有例外,人皆詫怪,視如蝙蝠,既非禽又非獸。本叢書為蝙褔們專闢一藏身之處,曰學者散文系列,即緣此故。說起來,還應感謝出版社的寬宏大量、菩薩心腸呢!
可是以我飛天神蝠的眼光看來,例外好像才是正常的,現在一般的散文家恐怕才是走錯了路。
以《文心雕龍》所敘來看,有韻的詩賦樂府頌祝銘誄之外,無韻之文包括史傳、諸子、論說、詔策、奏啟、議對、書記。前者詩言志,不免緣情而綺靡;後者則說理為主,敘事為輔,旨不在抒情言志,其情其志,只在說理敘事中見之。這是我國文章的大傳統,後來唐代古文運動諸君雖反六朝駢儷,但這個大原則可沒什麼變,因此韓愈柳宗元的那些〈原道〉〈原毀〉〈天爵論〉〈四維論〉等等才那麼多。柳宗元曾說:「呂道洲善言道」(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其實他們誰不善言道?甚至整個古文運動就是個以文言道的大旗號,號召著爾後的文家朝此不斷努力。
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後,把中國這個文章寫作傳統拋棄了,採一種「純文學」的說法,以詩、散文、戲劇、小說四分天下,詩與散文抒情、戲劇小說敘事。說理記事的文章,則或曰雜文,或摒於純文學門外,不視為文學作品。而那不能說理言道的所謂散文,抒點生活小情緒、記點身畔瑣細事,抒情比不上詩,敘事又比不上小說,本身倒像個蝙蝠,地位可慮、角色堪疑。散文家在文壇之位置,竟低於小說家和詩人,把古來文章家的榮耀喪失殆盡。
這據說是學了外國,可是外國何嘗如此?
在古希臘,修辭學和論辯術本來就是孿生的,彷彿中國文學中有諸子論說那樣,是以理服人而輔以修辭雄辯之巧。到了羅馬時期,西塞羅更以其雄恣之言辯為十六世紀拉丁散文之先導,直到十八世紀末,其文體與風格仍被英國散文家奉為楷模。於此可見西方散文主要源頭一樣是說理的。
中古時期聖奧古斯丁《懺悔錄》看來是抒情的,可是實質上正是言道之作,此亦說明了這個傳統是如何強韌有力。十六世紀,法國蒙田《隨筆》三卷,基本上也都是論文。十七世紀的笛卡兒,以哲學家為散文巨匠,原理從同。至於培根論文集,那更不消說了。十八世紀英國號稱散文時代,艾迪生和史梯爾合辦的《旁觀者》雜誌乃其主要陣地,而這個刊物的宗旨,就是要把哲學從書房和圖書館、從中學和大學,帶到俱樂部跟咖啡座上,因此那時的作家,如伯克立寫的《視覺新論》《人知原理論》,往往都是哲學論著。後來休謨的《人性論》也是如此。另外,寫《羅馬帝國衰亡史》的吉朋,則做著如我國文章家從事史傳寫作那類事情。十九世紀英國散文家與哲學家大抵仍與從前一樣,蘭姆、梭羅、卡萊爾、羅斯金、阿諾德、赫胥黎,誰不是自有一套哲思或學理的?
某年,諾貝爾獎頒給了以寫哲學論文著稱的羅素,中國人皆詫異道:「那不是文學獎嗎?何以竟給了哲學家?」不曉得原來歐洲散文老傳統本來如此,文章的論點、見地,結合著文采修辭,不是膚淺鬆散的輕噫漫談就可叫做散文的。
所以我說散文本該是學者才寫得。一般所謂散文家,書讀得少,思緒又散漫無條理,原是難以勝任的。不幸我們這個時代,學者們的腦子更壞,更不能驅遣文字。無奈只好由散文作者們暫充場面。大家見怪不怪,漸漸習以為常,遂也以為散文本來就是那個樣,其實是大謬不然的。
以上我對散文的這類偏見,大略已抒發於收入本書的〈論散文〉及收入《二○○○年龔鵬程學思報告》的〈吃喝拉撒睡:散文的後現代性〉諸文中。因此也不必再多講了,茲僅介紹一下我自己的散文。
如上所述,我認為散文主要是說理敘事的,故作者須對其生活形成一套見解、對其存在擁有一種體認、對其人生態度與意義取向有一番思考,如此方能說理瑩徹,所敘之事也才有敘述之價值。我自己寫的文章,雖距此目標甚遠,但基本上是朝此邁進的。偶或因機因境,快意騁辭,不自檢束,亦仍能由此見到我這個人的想法與脾性。
我的文字,受中國古代文學之影響極深,則是誰都看得出來的。我自幼便不喜歡白話文,以能寫文言文自鳴得意。到大學畢了業,仍幾乎不會作語體文。如此作怪,在當代自屬異數。可是,我的散文其實還有另一個淵源,那卻是一般人所不知道的。
那淵源是什麼呢?其實就是我在上文所敘述的我所理解之西方散文傳統。我讀書作文,皆喜振葉尋根、觀瀾索源,由掌握其整體脈絡整個傳統入手,故頗浸淫西塞羅、蒙田、培根、蘭姆諸君之手筆,還受過不少存在主義之影響。寢饋研練,黽勉不已,漸漸才變成今天這個體段。
這期間,我曾出版過《少年遊》《豪賭族》等散文集及《時代邊緣之聲》等一大堆散文論文混雜的集子。事實上,我的散文像論文,論文像散文,我自己是不太分的,別人也未必分得清。有一年,我寫了篇論遊戲理論的文章,張曉風先生就認為是好散文,選入了該年度的散文選裡呢!
然而,說理敘事而能情味醰醰,談何容易?其所以能如此,又非說理敘事云云所能盡其底蘊,底蘊反而是在情上。此理雖較玄眇,難以具論,但讀者若略誦韓愈「多情懷酒伴」之語,亦可思之過半矣!
廬陵龔鵬程,謹跋於戊子春日驚蟄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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