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蘭姆在《伊利亞隨筆》中討論“書與讀”時,引用了莎士比亞《奧塞羅》第五幕中一段話來發抒其感概:
我真不曉得何處再覓神火,
重新將那已熄光焰續著──
他講的,是一些內容雖好卻銷行不廣的書。這些書,一時偶見,轉眼便可能從世上消失,故令他頗生喟嘆。自古人們相信立功立言立德可以不朽,功德因乎機遇,著書立說卻似乎只要憑才氣加上努力就可辦到,孰知著作之傳與不傳,其實也要看它幸運與否。碰上好的讀者,燃藜照夜,這書本的智慧之光就能繼續照耀,不然也就掃入了歷史的烟塵中,光闇焰熄了。
蘭姆賦詩斷章,引用莎翁此語,語脈脫離了原劇,卻甚能曲盡其妙地形容出讀者和書的關係。讀者以其心光,上接書的智慧之光,彼此交映,才能讓智慧傳承下去。所以說經典雖好,可也得有人去讀它。沒人讀,火就熄了。
因此關鍵是“神火”。神火指特殊的讀者。這種讀者,能以其特異的眼光,把火焰漸熄甚或已熄的書重新標舉出來。透過他們的講說、點評、仿作等,使得光焰續生,再度為人間照開黑暗。例如韓愈文集是宋朝歐陽修在破紙簍裡發現的;而孟子在唐末以後備受尊崇,又是韓愈所推舉的。韓愈、歐陽修就是製造神火,重燃已熄光焰的人。平常我們所謂的經典,即是這類人一代代不斷點燈續火所造就的。
我們這個時代,韓愈歐陽修不知為誰。但續火有心,從事者頗不在少數。現在要談的《古典智慧》叢書,即屬於此中之一。
本書原係台灣高談文化公司所出版,大陸當代世界出版社改版發行。目前已刊十三種十六冊,有《史記》《唐宋傳奇》《宋代筆記》《六朝志怪》《莊子》《荀子》《世說新語》《貞觀政要》《夢溪筆談》《天工開物》《閱微草堂筆記》《今古奇觀》《關漢卿雜劇》等。昔年台灣高談文化並不高談文化,而選擇從介紹這些古典名著入手,以簡介譯白的方式普及於大眾,故叢書又取名為「教你看懂」,想教人看懂《史記》這些書。卑之無甚高論,但續火之意不言可喻,如今引進內陸,主旨也在普及古典智慧。
古典智慧之有待普及於今,目前已無待申說了。若非狂獃,誰都知道人生下來是要學習才能有知識的,幼而向父母親長學、長而向老師及前輩學,必須學了才能逐漸形成自己。因此亨利'米勒(Henry
Miller)有本自傳就叫《我一生的書》,因為正是那些書形塑了他的生命內容。若不讀書,尤其是不親近古之智者,生命又會有什麼內容呢?
可是,古今睽隔,古代智者的話,今人已不易明白,故需有訓詁、注釋或譯為口語等工作。本書所謂教你讀懂也者,即指透過這些手段令人易知易懂。
傳播古典智慧之方法,原理雖然不外乎此,但傳燈續火者歷來卻頗有不同的斟酌。台灣於七十年代起,大規模做古籍今注今譯、白話《史記》《資治通鑑》等,以譯文為主;《歷代經典寶庫》等,以重新講述為主,原文僅附數篇,鼎嘗一臠而止;《小橋流水》等詩歌詞曲賞析,則或分主題或分作家或分文類,以注釋詮賞為之;《經典叢刊》又以錄呈原文為主,僅做導讀及簡釋;另還有一大批重排原著的,門類至為複雜。我看大陸邇來印行傳統文化典籍也是如此的,故此間並不能說什麼方法就一定對一定好,各人用各人的方式去續火,我覺得都值得鼓勵,只要做得好就成。只看原文亦甚佳,不過,那些加上注釋整理的,畢竟代表一種心意,期望能因他們的努力,替讀者節勞。今人能看得懂古書,這些都是應當感謝的。
本叢書基本上是摘選,各篇前有總述,篇後大部分都有譯文,篇中再作注釋。有些原文太長,則逕作譯白,體例因每本書之性質而異,頗有彈性,大方向則是淺俗易懂。
我對這大方向是贊同的。今人與古典隔閡太久,遽然接觸,不免陌生;甚至於像久病虛癆的人,驟令其服用老蔘茸苓,他反而難以消受,此時就須使之淺顯易入。這套書在選篇、注釋、譯文,撮述宗旨各方面都用了些心思,確能導引初機。
缺點也不是沒有的。有些注釋太過簡略,如《貞觀政要'謙讓》錄了兩章,第二章孔穎達勸太宗「以明夷蒞眾」,注解說了明夷是《易經》一個卦的卦名,指「暗主在上,明臣在下不敢顯露才智」。這就只解了明夷,未解釋蒞眾。且此語乃是諫君,就不該說是明臣不敢顯露才智,而是勸皇帝裝傻。這是簡而誤的。〈納諫篇〉魏徵勸太宗,太宗感嘆:「非公無能道此者」。注說:「道,同導」,也不對,道是說的意思。凡此之類,宜再檢核。
其次是解說時有些疏脫,例如《閱微草堂筆記》中太湖漁女一篇,評論說這則筆記贊揚了一名漁戶女如何如何,其實本篇是兩個故事,贊揚了兩個女子。《唐宋傳奇》中謝小娥一篇,作者簡介只說了不詳兩個字。其實本篇是以我為第一人稱敘述的,許多人以為這個我就是元和間的文人李公佐,故明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把這個故事稱為「李公佐巧解夢中言,謝小娥智擒船上盜」,此處不能只說不詳。凡此之類,亦當補苴或修訂。
另外,有些解說仍囿限於批判封建社會、打倒迷信、揭發黑暗那樣的舊思路,尤以《閱微草堂筆記》那本為甚。有些複雜的哲學問題,簡單的綜述或譯白,也常不能令其智慧發顯,像《莊子》《荀子》,就都不易掌握。荀子說性惡,但並不是如本書所云主張人的本性是惡;他的天論,說聖人不求知天,也非本書所云乃素樸唯物主義、講人定勝天,而仍是要順天政、養天情、全天功的。凡此之類,又皆應細加審詮,才能示人以軌轍。
雖則如此,瑕不掩瑜,把老經典的光焰繼續燃照下去,我確信還是頗有作用。此類工作,於今非太多,而是做得太少。知識分子,與其高談文化,不如振袂而起,一同來做,才能把火苗燒得更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