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大學的徐學先生寫了本談台灣文學的書,命撰一序,錄如下:
《當代臺灣文學與中華傳統文化》序
桑塔耶納(George Santayana)在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一直住在倫敦,後來寫了一冊《英倫獨語》,文藻豔發,是學者中難得的筆墨。據他說:決定英國人性格的,乃是他內在的氛圍、他靈魂的氣候。亦即植根於靈魂深處已經定型的性格傾向。它賦予他生活的方向感。這種內在氛圍,倘若非要具體用語言說出來,可能只會像政治口號般,是幾句簡短的語句或過於簡化的理論。因為單純的語言無法表達這種內在氛圍,它的思想層次遠比任何語言或想法都要深邃,它是無言的本能和靜默的堅持。
桑塔耶納所形容的英國人靈魂氣候,看來迷離不著邊際,說了彷彿沒說。但用來描述臺灣人的性格,恐怕恰好適用。
邇來臺灣主體性思維大行其道,某些朋友因之倡言臺灣人不是中國人、臺灣文化不是中華文化。理由各式各樣,例如說臺灣自古乃無主孤島,海上商旅海盜據之、荷蘭人據之、清政府據之、日本人據之,國民政府又據之,各色人等及文化混雜施用於此福爾摩沙島上,故中華文化僅與荷蘭日本西班牙等文化相似,均屬於臺灣文化內涵中之一因素而已。若說臺灣文化,則為此混揉而成之另一文化,早與中華文化不同云云。此類說詞,自然伴隨有若干政策、行動及話語,例如強調臺灣早期漢人移墾時與原住民之衝突與融合的,重視臺灣文化裏原住民的因素;強調日本對臺灣有現代化貢獻者,大談日本文化對臺灣之影響等,妙緒紛綸,頗動時會。
但我以為這些都是理論的言說構作,非臺灣人內在真正的靈魂氣候。內在的氛圍或所謂靈魂氣候,該怎麼看呢?
日本人在臺灣五十年,臺灣人不乏自幼住著日式房屋;日本料理也是一般民眾常吃的飲食;臺灣人還喜歡日式泡湯,也就是洗溫泉;日語辭匯也夾雜在我們的日常用語中;老年人緬念昔日「日本時代」,年輕人哈日、趕時尚;去日本旅遊、用日本汽車家電,更是司空見慣。如是等等,細細羅列下來,幾乎令人要懷疑日本文化已經浸潤到我們靈魂深處了。
可是,且慢,臺灣人住日式房屋、睡和式榻榻米,但膝蓋迄今還沒法柔化,跪不住。去吃日本料理時,榻榻米總要挖個洞才好擱腳。臺式日本料理,用料及烹飪方式當然很地道,但跟日本料理硬是氣味殊絕,畢竟不同。其他各種事項,大抵均是如此。若再深入談人際關係、做事態度、倫理思維等等,那就更看得出臺灣人絕對不同於日本人。
日本文化尚且如此,若說臺灣人靈魂氣候竟是荷蘭的或法國的美國的,豈非更是河漢其談?在臺灣,某些主張台獨或臺灣人非中國人、臺灣文化非中華文化者的言行,常會讓觀者感歎:「唉,到底是中國人嘛!」優美的性格本諸中華文化,劣根性也一樣來自中華文化,這才是臺灣!
不只如此,有時我甚至還會認為臺灣的中華文化氛圍可能比大陸更要濃些。此語無褒義,自然也非貶義。臺灣雖乃海上一島,看起來不像是個中華文化之中心,而是邊緣邊陲,但明鄭以來,心態上反而常以正朔自居,即使在日本統治時期,依然講習漢文化不輟。近六十年來,又無大陸文革之類反傳統浪潮的衝擊,因此中華文化之底蘊,巍然尚存。近些年,去中國化,成為政治操作之手段;民主化,成為現代化之標幟。可是撥開表層的符號與形式,我們就會看到分類械鬥、地域宗親組織與觀念、地方豪族與紳權、宗教動員、黑社會幫派運作等傳統社會的那些東西。而那些傳統的組織及運作模式,在大陸大抵久已不存在了。也就是說,中華文化,在臺灣,還不只是一種靈魂氣候的存在,它還有社會實體組織性存在的基礎。這些社會性存在,也會有些變貌,以符合新時代之需。但就像臺式日本料理一樣,看起來是日式的,吃在口裏,卻不折不扣是中國東西。
徐學兄,是在大陸的臺灣研究圈裏,我覺得能寫出類似桑塔耶納《英倫獨語》那樣深入觀察臺灣之作的朋友。他大概亦有見於此,故特寫了這本書,以臺灣文學作品及文學觀念,來說明中華文化在臺灣是如何表現為臺灣人的靈魂氣候。
書分三部分。上篇談母題,從歷史、故國之思、個體與族群觀、天人合一思想、樂天知命心態等幾個中華文化的重要母題,看臺灣文學如何涵蘊之、體現之。中篇就散文、詩歌、戲劇、文學批評幾種文類,分說它與中華文化的關係。下篇我覺得最有見地,談漢語形象思考,亦即文學創作應如何利用漢語聲律、語素、句式之特點,而避免中文惡性西化。此乃當代文學創作之大問題,徐學以臺灣在這方面的探討來闡述它,發人深省。
我一直覺得,在大陸做臺灣研究的人,不能只是拿著臺灣與中華文化有緊密關聯這一點來論證臺灣該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不能只把它當成區域性事務來研究。而應是透過對臺灣之中國性的研究,來深入討論何謂中國性,現實上的中國又該如何才能更好地體現中華文化。亦即由對臺灣一地人文發展之研究,有貢獻于中華文化之發揚。徐學兄此作庶幾近之。故略述靈魂內在深契之旨,聊相印詮。匆匆不文,知者諒之。
丙戌歲杪寫於燕京小西天隱居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