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19
中國人確實機敏。但凡事機敏,自以為聰明,所以總要佔便宜、找竅門、走捷徑、搶先著、炫巧慧、爭風頭、耍手段;而一群人在一塊,就人人張揚自我、喧鬨攘利。如此能成甚事?在上海,看看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城市及其人民,以上這些話就一點兒也不抽象,可以看見無數實例。我在機場,碰到那些旅客,亦是現成的證明,跟美國的旅客可真是太不像了。
他們讓我聯想到兩件事:一是在華府時,我在路邊散步,路上碰見的人,無論老少,都會親切問候,或報以微笑;在咱們中國,道逢熟人,固然拍肩搭臂,熱情問好,但倘是陌生人,那可就視若無睹了。不幸若是小姐,更不會隨便對人笑或問候,因為可能引來誤會。想那秋香嫣然一笑,便惹得唐伯虎來捨命糾纏。而若不是唐伯虎,乃是唐伯豬,可怎麼辦才好?又或笑者無心,看的人也對妳無意,更可能被認為是花痴,是不正經女子,那可多冤哪?
故中國人對人的倫理關係,是先分「生」「熟」的,生人勿近,熟人才能熱絡親切。套關係、扯近乎,皆發生在熟人之間,或在讓生人變成熟人之際。此殆與飲食相似。中國人不食生冷,偏愛熟食,很少人是生冷不忌,對陌生人也表示關懷的。
洋人往往不然。其倫理之基礎,在於陌生人倫理,亦即人與人之間,基於同是人這一條件,彼此即應具有倫理關係。在我們的五倫架構中,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無一倫是這種陌生人。因此碰到陌生人忽然向我們打招呼問好或來主動幫忙時,我們反而常會嚇一跳,然後立刻提防起來。基於這個道理,我們才會在公共場合看到中國人自己一群熟人高聲喧嚷、脫鞋吐痰,旁若無人。若無人者,其時在場之陌生人與他毫無關係,根本不在他的倫理思維中也。在飛機上,鄰座是否不舒服,是否需要協助,自然也不會想到。這些都是與美國一般民眾很不相同的。
中國人通常都討厭美國霸權主義,我亦不例外。但美國一般民眾在待人接物上,由陌生人倫理發展來的彬彬有禮態度,確實讓人感受深刻。
這就要說到第二件事了,那就是美國的教育。我去衛斯理玩那天,蔡曙山路上便與我討論:為何美國的好大學那麼重視人文教育?
以哈佛為例,中國的教育大員,去哈佛訪問者不知凡幾,可是通常是第一印象說:「哈佛就這樣呀?」哈佛沒有宏偉的校舍、廣袤的校園、巍峨且有首長題名的校門,更沒有特意建立的什麼標示性建築,只有幾幢陳舊低矮的房舍、與城市錯雜的教堂而已,連學生看起來都沒有大陸那些著名的大學多。
其次,去哈佛或未去哈佛而慕名上街買哈佛商管書刊進修、嚮往哈佛法學的人,真正了解哈佛以後,也會大吃一驚,因為人家哈佛或美國名校都是以人文學科為主幹的,什麼法商應用性學科,根本不受重視,學生出路再好,也沒什麼地位。像哈佛的法商學院就隔在本部之外,意存軒輊,證書也是不一樣的。在東亞研究方面,費正清中心,名頭響亮,往來多顯貴,經費也多,但自楊聯陞以來,即瞧不起這類沒什麼「學問」的單位,仍以老漢學為高。這是中國人所最難了解的部分。咱們的大學,全是應用性學科掛帥,趾高氣昂,人文學科視若土苴。
蔡君問我何以如此?我答:原因也很簡單,外國的大學,遠的傳統來自柏拉圖之學園,以探究宇宙真理為職事;近的傳統,本於中古之神學院,由神學院發展而成的大學,其核心學科當然就是哲學、倫理學、文學。博士學位,簡稱Ph. D,那個P就是哲學(Philosophy)之意,代表一位大學生就是個有思想的人。我們中國的大學則不然。自晚清開始創辦建大學,其目的就是為著富國強兵,因此目的僅在培養能達到國家富強目標的工具性人力。此即其所以分也。
回到清華,滿天柳絮。飛呀飛,迷迷離離的。正是宋人的詞:「濛濛亂撲行人面」的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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