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安人于母谢氏合葬墓志铭

李尧民

万历丙戌春［1］正月十有四日，济宁故方伯［2］于公元配谢安人卒。其子进士君［3］恸欲绝，小苏，手具状使使来请曰：“伤哉母也！始不肖不以五斗故夺吾七帙母上寿，请得归养。讵意归不二年，主恩母恩两负之也。子悉吾母而不以子志何？”盖不侫［4］与君同里，又后先同一师门，安敢以不文辞？

按状，安人谢氏。谢之先有讳端者，自上元贾齐鲁间，占籍济宁卫，即卫之营田侧陈里长集［5］，家焉，寔与于共百户侯。端生燦，曰方山公，娶於苗，是为安人母。

安人生可五六岁，精女红，贞静，寡言笑。方伯公大奇之，是時，方伯公娴於文有声，其父野逸翁廉知安人贤，欲委禽［6］焉。方山公曰：息女良是宜女于公子，安人归事野逸翁及太安人无所失，椎布操作遂以当户。

亡何，方伯公诸生济郡，始卜济上居，授二三弟子业。安人日拮据，佐方伯，公下帷由由然忘其四壁立也。癸卯［7］，方伯公领乡荐［8］。甲辰［9］成进士，主户部事，寻以太庙恩安人与有封。丁未［10］，野逸翁即世，安人泣谓为妇无状，不获侍汤药手殓具以为恨。庚戌［11］，方伯公复除户部领通州庋支。会虜骑阑入傅城下，大将军仇鸾［12］率所部亿万军禦之，辎重横驰皆倚办部使者。安人恐方伯公内顾，曰：“臣子即不死虏当死法，等也！君一意饷军，脱城破，吾不难以颈血膏虏刀！”方伯公慷慨去，军兴得不乏，论功累升陕西副宪［13］。归值太安人病脾，方伯公念母春秋高，不欲行，安人曰：“君休矣，吾不能代君职入子耶？！”太安人怒谓非妇往无以安吾儿於外，安人不得请而行。行之越月，太安人讣至，方伯公痛可知也，而安人悔不坚一日之留，泣绝者数四。抵里已於葬而竣，始遵太安人遗命废箸。盖自方伯公有禄以来，田宅稍稍足，伏臘费业已欲举，先君子遗产尽推仲季，乃尝安人瓜分可乎？安人曰第宜三之，君可无庸也。无已取家塾一区，异日者以居隨家姑。方伯公笑曰：“有是哉，三其田庐，子弟曩所称一塾，竟以居。随氏如安人言已。

方伯公起家江西副宪［14］，进士君以髫年時時首诸生籍。方伯公难家秉，不无累儿举子业，留安人处守。自是所由参知廉访左右辖且十余年在官下，而家数十百指，男服耕，女服红，诸所擘画，斩斩称治。门内外亲即有急，辄脱簮珥遗之。遗必先宗人，次诸谢以为差。而诸女中独张氏［15］宜於夫亡，虑其董氏女［16］早世所遗甥故食贫，安人衣食之，数年如一日也。即郑、靳两姓继室，亦夷其女使无别。

丙子［17］，安人偶搆痰疾。六浹日始能言。明年［18］，方伯公卒。安人丧之哀甚。又明年，冢妇［19］张又卒，又丧之哀。当是時，艰苦坌［20］至，安人可立槁。乃强起呼进士君前曰：“未亡人所不即从汝父地下也，徒以汝未第未子尔！吾终不以家柴汝读。壬午，进士君举省试第二人。癸未［22］联第［23］，迎安人京邸月余，当由选人补外，安人忧之病。进士君谓县官不一臣，而安人仅一子，从子则忧女，从女则忧子，幸予我以第而予母以忧非孝，具疏乞归养。安人初不悦，曰：“若暴得释褐，奈何以老妇而胜君臣之义？！”进士君曲辟乃得解疏，上诏可之。比归，疾良已。进士君依依膝下为孺子慕。旋举一孙，日含饴弄之掌上。時进士君即家食乎，而性博大，又骚雅之名蒸蒸且起，户外屦常满，数击鲜为文酒会，安人日夕部署之，浆酒脯酏之类一切取颐指办。进士君跼踳不自安，曰：“母发种种矣，又善病，儿即不能以禄养，席吾父之遗足以将母，胡然刺促不休也？！”安人曰：“汝父廉吏，未尝家於官，吾恶得不为汝家细。且汝新妇少，何渠先以不勤令也！”顾安人志益勤，神益王，而七箸日益加见，谓百岁可易致。乃冬仲，前疾复作，进士君所以祈捄万方竟用，年至，不任治而卒，恸哉！

予观安人孝友慈俭自天性，其大者出方伯公所积，弟子束修及槖中装，一一上之二尊人前，而千金之箸坦然让之诸仲季无吝色无后言，即伉爽奇男子恐亦难哉！至程督其子，学骎骎乎西京大历［25］作者之域，而临池法书直入山阴父子［26］室，海内贤豪长者亡不日星进士君，而安人称母亦足暝矣！

安人生正德辛未［27］十月初五日，得寿七十有六。

子二：一若水，未娶卒。一若瀛，即进士君，娶巡抚大同都御史张志孝［28］女，继娶蓟州同知王国占［29］女。

女四：一适张志孝子恩赐教授维桢，与进士君称互昏。一适六合知县董润子庠生正阳，先卒。一适大名知府郑真子庠生道同，先卒。一适山西副使靳学曾［31］子霍，先卒。

孙一：麟喻。孙女二：一许聘吏部左侍郎靳学颜孙于寅，一未许聘。

进士君将以是年四月初三日启方伯公之竁合葬焉，乃系之铭，铭曰：

畴为天，清白吏；畴为器，文章伯。妇才妇德，贤哉内则。是为谢安人，不朽之永宅。

【注释】

［1］万历丙戌：万历十四年，公元1586年。

［2］方伯于公：指于锦。于锦，巨野人，明代进士，官至贵州布政司使。因是地方大员，故称方伯。

［3］进士君：指于若瀛，墓主人的儿子，巨野人，明代进士，故称进士君。于若瀛官至都察院右都御史。

［4］不侫：本文作者李尧民谦词，自指。李尧民，郓城人，明代进士，官至应天府尹，以工部尚书致仕，与于若瀛系儿女亲家。

［5］陈里长：郓城南部村庄，现属唐庙镇。《郓城乡村志》载：“相传元元统年间（1333—1334年）陈、李、张3姓同由山西省洪洞县老鹳窝迁此，因三姓建村，故取村名陈、李、张，后演变为陈里长。”“谢氏祖于明朝嘉靖年间（约1560年）由安徽省歙县迁此定居。”

［6］委禽：下聘礼。古代婚礼，纳采用雁，故称。

［7］癸卯：嘉靖二十二年，公元1543年。

［8］乡荐：应试进士，由州县荐举，称"乡荐"。

［9］甲辰：嘉靖二十三年，公元1544年。

［10］丁未：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

［11］庚戌：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

［12］仇鸾：仇鸾(1505年-1552年9月10日) ，字伯翔，号枳斋。 明陕西镇原(今属甘肃)人。明朝中期将领，仇钺之孙，袭封咸宁侯。 官至太傅、太保、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庚戌之变之初，仇鸾被起复为大同总兵。

［13］副宪：指于锦担任陕西参政。宪，对省级长官的尊称。

［14］江西副宪：于锦曾担任江西参议副使。

［15］张氏：指于锦的长女，嫁给了张维桢。

［16］董氏女：指于锦的次女，嫁给了董正阳。

［17］丙子：万历四年，公元1576年。

［18］明年，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

［19］嫡长子的正妻，此处当指于若瀛的妻子张氏（张志孝女）。

［20］坌：本意为尘土、尘埃，引申指涌出的样子、聚积，此处用后义。

［21］壬午：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

［22］癸未：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

［23］联第：指在各级考试中接连及第。

［24］释褐：脱去平民衣服。喻始任官职。此处指于若瀛进士及第授官。

［25］西京大历：西京，《西京赋》，汉代张衡作。大历：唐代大历才子，即大历 年间齐名的十位诗人。

［26］山阴父子：指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

［27］正德辛未：正德六年，公元1511年。

［28］张志孝，山东济宁人，任大同巡抚时间：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己未（1566年）至隆庆元年十月壬辰（1567年）

［29］王国占，郓城人，以援例任州同。

［30］郑真：生于正德十二年(1517年)，卒于万历五年(1577 年)，历侍嘉靖、隆庆、万历三位皇帝，担任过司礼监六科郎、长随、奉御、典簿、东宫侍卫、典玺局局郎、司礼监右监丞、左监丞、右少监、左少监、司礼监秉笔、礼仪房提督等职。

［31］靳学曾：济宁人，字子鲁，靳学颜之弟。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历知颍州、凤阳，官至山西按察副使，皆有治绩。（靳学颜，字子愚，济宁人。嘉靖十三年举乡试第一。明年成进士，授南阳推官，以廉平称。历吉安知府，治行高，累迁左布政使。隆庆初，入为太仆卿，改光禄。旋拜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

【卢明分析】

一、此墓志铭，作者为李尧民，他是郓城的乡贤。所写墓主人谢安人，娘家郓城陈里长人。由这两点，就说明，这是研究郓城明代历史的重要资料。何况谢安人之子于若瀛，与郓城李尧民是儿女亲家，由此观之，此墓志铭就更有价值了。

二、本墓志铭有一处与于锦墓志铭和于氏族谱记载不同。本文指称于锦之父为“野逸翁廉”，而于锦墓志中却称于锦之父为“贤”：“封承德郎户部主事贤者，为公父”。

【说明】

本内容由李衍宾据李尧民《快独集》电脑录入，卢明标点注释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