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西游札记之九:也谈唐僧身世之谜
(2010-04-21 2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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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文化 |
分类: 夜读西游 |
杜琪峰电影《意外》中,通过策划意外制造谋杀的“古天乐”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朋友的死是真的意外,在他的眼里,已没有真正的意外,所有的意外都是刻意制造的谋杀。这是一个偏执狂的故事,但是却绝对不是个例。
我不是说持“阴谋论”的人都是偏执狂,只是说读他们的推论很容易让我想到这部电影。
最极端的例子是关于唐僧身世之谜。世德堂本《西游记》并没有完整的“江流儿”故事,只是在第十一回“还生受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中用一段诗简单介绍了唐僧的身世。但是这身世与清初汪澹漪刻印的《西游证道书》里首次出现的完整的“江流儿”故事基本一致。这段故事,据王澹漪在第九回评语里说,乃是得于“大略堂《释厄传》古本”。是否确实如此,不得而知。因而就留下了一个谜团,原稿《西游记》中是否有这一段?是世德堂刻印时故意删去,还是后人不满于世德堂本对唐僧身世的简单处理,据第十一回的唐僧身世概略敷衍为文,伪托古本问世?
不管事实如何,总之世德堂本外,《西游记》又新增一个版本,且因其故事完整、好看,后世印行的《西游记》多以此为蓝本。包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同样如此。直到1980年版,为谨慎计,才恢复世德堂本原貌,而将江流儿故事以附录形式附在第八回后。
由此可见,唐僧身世这段故事是否为吴承恩所作,尚存疑问。
故事里,唐僧为海州人陈光蕊之子。贞观十三年,唐太宗李世民接受丞相魏征建议,开科取士,陈光蕊高中状元。根据陈光蕊受江州州主,离开长安时正是暮春时分,则这年或者应是贞观十四年。因古代交通不便,为科考,很多学子往往提前数月、甚至数年赶赴京城。海州为今江苏连云港,地处东南,距当时京城长安也有数千里之距,自非短期可达。古时学子往往徒步而行,有海路、河路,则乘舟,家中有钱的,或者会骑马骑驴。但看陈家,虽有家僮,但只有一位寡母,想必家底也不会厚到哪里去,因此顶多骑匹驴子。如果科考是贞观十三年的事,则陈光蕊顶多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赶路。则魏征提议科考应是春节期间的事,似不大近情理,给远程学子路上的时间也太少,故陈光蕊考中进士至少是在贞观十四年。
之所以分析这些,是为了说明古代交通不便,行路甚难,在路上一走几个月乃是常事。有了这点认识我们再分析这段故事就容易多了。陈光蕊中状元后,跨马游街,恰逢丞相殷开山之女殷温娇搭高台抛绣球卜婿,正中陈光蕊,于是二人拜堂成亲。第二日奉御命赴江州上任,不料途中被奸人刘洪所害,殷温娇被霸占,直至唐僧长大,方根据血书认亲报仇。
这是一段典型的“拍案传奇”。唐时小说即名“传奇”,绝非妄称,因其所记多为奇行异事。是故“江流儿”故事中就不取真实的唐玄奘故事,因为不够传奇。不够传奇,就无法吸引听众,无法吸引听众,小说自然就不成功。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不说故人,即便今人,不也一样对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津津乐道,而对日常见惯的东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西游记》第十四回,孙悟空棒杀的六个毛贼“眼见喜、耳听怒”也并不是只发生在孙猴子身上的。
应该说“江流儿”这个故事也是一个略显俗套的故事,南宋周密《齐东野语》中即有几个故事与江流儿故事几乎一模一样。
但是就在这样老套的故事里,阴谋论者却发现了我们凡胎肉眼所难以看到的阴谋,真可谓“火眼金睛”是也。英熊北游《天庭内幕》、吴闲云《煮酒探西游》就异口同声道出了这样一个阴谋:唐僧实际上并不是陈光蕊的儿子,殷温娇在和陈光蕊结婚之前已经怀孕,而孩子的父亲正是杀害陈光蕊的奸人刘洪。不同之处在于,英熊北游认为刘洪为殷府的家人,二人私情为殷家所不满,故以此种方式私奔;吴闲云则认为刘洪的家庭势力比殷家还大,是刘洪家反对二人“自由恋爱”,才导致这样的悲剧。
这种结论真是让人有“五雷轰顶”之感。先谈吴闲云的观点,古代女子闺门不出,二人如何自由恋爱,难道刘洪也是误闯人家后花园的书生?就算二人真的是自由恋爱,刘家势力即使真的比殷家大,也谈不上“门不当户不对”,刘家有何不愿意的?再说了,比当朝宰相家势力还大,整个大唐估计也没几家了,难道是王爷不成?而我们知道,李世民的两个兄弟都在宣武门前被他杀死了,也正是如此才有后来那个水陆大会。这就奇怪了,这刘家到底是什么人家?而且,根据吴闲云的分析,殷家之所以搞绣球招亲,是因刘洪把殷小姐甩了,殷家无奈,只好随便找个办法把殷温娇嫁了。怎么这时刘洪又多情起来,还扮个艄公,做这月黑风高夜杀人的勾当?如果说殷温娇十八年不跟家里联系,是因为殷家以其为耻,不肯联系的缘故,那么这家庭势力比殷丞相家还要大的刘洪,其突然消失,,他家里就不着急吗?
说不通。
英、吴二位认为殷温娇肚里的孩子不是陈光蕊的,而是刘洪的,还有以下几个原因:1.殷温娇作为当朝丞相之女,没有必要绣球招亲,其之所以如此,唯一的解释是,她当时已经怀孕,急着出嫁。2.根据时间推算,如果殷温娇肚里的孩子时陈光蕊的,则陈光蕊被杀时,殷温娇应该还感觉不到是否怀孕。推算方法是,陈光蕊被殷温娇的绣球砸中,立时被众人拥入丞相府,拜堂成亲后,欢饮一宵,“二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这是第一日;次日五更三点,陈光蕊被授江州州主,即刻离长安赴任,这是第二日;二人便道回家,根据后来唐僧在万花店跟奶奶说的“我此去只月余就回”,则可推算出京城到万花店不过十几天时间,而从陈光蕊家到万花店,书中有提到,“在路数日”,则可知从京城到陈光蕊家也不过十日左右;在万花店住三日;“晓行夜宿,不觉已到洪江渡口,”则知从万花店到洪江渡口不过一天一夜,因而可推知从陈光蕊成亲到其被杀不过最多十八天。十八天,即便殷温娇“一矢中的”,根据基本的常识,至少要怀孕四十多天后才会有妊娠反应,她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已经怀孕的?岂非十分可疑?3.如若刘洪不是官宦家庭子弟,怎敢冒充陈光蕊赴江州为官,且不被发现?
我们先谈第一个论据,殷温娇绣球招亲就能推断其已经怀孕,实在让人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因为读过旧小说的,都应知道绣球招亲乃旧小说中一种常见的情节处理,也是以其“传奇”故也。举个例子,《说唐》第四十三回“改赦书世民被释 抛彩球雄信成婚”,王世充的妹妹,贵为公主也是通过抛绣球招婿的,而且一下子就砸中单雄信。可见这种戏法在旧小说中一点都不新鲜,新鲜的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手头怎么都一个赛一个地准,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万一不小心砸偏了怎么办?
再说第二个论据。我们前面已经提到海州乃今日江苏连云港,从长安到连云港,无论如何在古代,十天是难以到达的。我们知道,故人在小说中对时间的描述,往往并不精确,甚至也不是很重视,往往一句话带过,不过是“晓餐露宿,一路无话”这样的套语。“江流儿”故事这一回,换了个名词,多用“晓行夜宿”,意思一样。但绝不可像吴闲云先生一样把“晓餐露宿”生硬地理解为就是一日,因为同样是该回,殷丞相报告了唐王之后,带御林军六万,也是“晓行夜宿”,不觉已到江州。江州距长安有多远?查唐时江州乃今日江西九江(所以说去江州顺路经过海州还算合理),书中殷温娇见到玄奘之后,也告诉他江州距万花店有一千五百里,则长安到江州怎么可能一日就到?由此可见吴闲云推论的谬误。
至于第三个论据,倒令我想起贾平凹早期写的几篇小说,故事与此相类,也是强盗杀了赴任的官员,冒充其赴任的事。贾平凹写这些小说时,想必并不在意强盗是否懂官场礼仪,他要求的是故事的传奇性。贾平凹肯这样写,想必他也认为这样的事情在通讯不发达古代,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
阴谋论者之所以会犯这样的错误,归根到底,是对古代小说不够了解,不懂而自以为懂,就难免出现这样的谬误。当然他们肯定不认为自己不懂,如果懂还故意犯这样的错误,那就只能说明是别有用心,至于是什么用心,不说想必大家也已明白,不外乎哗众取宠之类也。
其实,读这段故事,真正让我吃惊的是,作为新科状元,当朝宰相的女婿,“陈光蕊”竟然能在江州州长任上一做十八年,既不升迁,也不别调,岂不奇怪?可惜这个我最想弄清楚的地方,阴谋论者却轻轻地放过了,不肯给我一个解答。